嘛要接手这家店。
老夏终日流连在古玩店,沈月眉有了很多空闲时间,她重新回到学校,只每天下午来店里坐一会儿。有个中文系的老教授问沈月眉是否考虑做自己门下的研究生,而沈月眉近来去理科旁听,跟着大二的理科生一起上课,理科到大三才会分门别类,分出物理、化学和数学系来,渐渐地,沈月眉发觉了科学的理性之美。
和韩景轩这样的人共同生活,绝不是一件艰难的事,有时还很有意思,要依赖他也并不难,他是个粗中有细的男人,不像其他武夫,很爱干净与整洁,也不把宠爱妻子看做有损男儿气概的事情。他记得在她来红时嘱咐下人熬中药,在他的细心调理下,她的痛经渐渐减轻了许多,比刚来上海时重了三公斤,脸色愈发红润起来。
只是两人一直没有小孩,韩老爷还好,祖母始终念念不忘。她旁敲侧击地问韩景轩,是不是不打算要孩子,又不动声色地询问是谁的问题。韩景轩说,肯定是我的问题呀,我到处留情那么多年,都没留下一瓜半枣。
韩景轩很喜欢小孩子,沈月眉也是,可韩景轩并不在乎有没有小孩,大不了从兄弟的孩子中间领养一个,他向来没正形,有一次逗正在掉牙的七弟,说小七你过继给大哥做儿子怎么样?气得韩老爷吹胡子瞪眼睛。祖母坚决要求两人去医院检查一番,韩景轩只怕此事给沈月眉造成心理负担,他看沈月眉现在每天上学去古玩店过得很开心,不想破坏这美好的生活。
沈月眉拗不过老人的心意,也怕自己生不了小孩,最终还是拽着韩景轩去了医院。等待结果的时候,沈月眉紧张地绞着手绢,韩景轩本能地去摸烟。医生摘下口罩,说两人都很健康,以后会有自己的小孩的,只是女方体弱多病,最好调理好身体再要孩子。两人总算是松了口气,拎着医生开的大包小包的中药材回去了。
韩景轩的朋友对他娶到如此贤妻很是羡慕,沈月眉不仅烧的一手好菜,把韩景轩打理地越发精神,对于韩景轩在外面的事皆是不闻不问。即便有人送信给她,说看到韩景轩和某个时髦女郎搂腰捏臀动作亲密,她也不去求证真假。有时韩景轩的朋友远道而来,开玩笑说要带他逛书寓,沈月眉也只叮嘱,别去那种会染上病的烟花柳巷,惹得朋友羡慕不已。
沈月眉知道,像韩景轩这样有身份有地位本人又招女孩子喜爱的男人,根本管不了,还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经历过那么多,对于自己的感情,沈月眉已经有了成熟的驾驭能力。她从不想自己可以独自占有韩景轩的心,她怕最终会令自己受伤。沈月眉不知自己是不是不够爱他,才会不去关注他是否在外面沾花惹草,或者是报答他对自己的好,才给他足够的自由——他是最爱自由的。
而韩景轩似乎真的如自己所说,厌倦了那种虚无的生活,他越发不喜应酬,能推则推,除却和老友小酌,他基本上都待在家里,读书、习武、拉小提琴、煮咖啡、遛狗,生活如同简单明了的线条。
沈月眉在外面上学、做生意,韩景轩毫不介意,只要她开心就好,倒是沈大妈,觉得女人在外闯荡是否不妥,沈大妈对女儿说,他对你这么好,安心在家待着不好么?
沈月眉说,在家待着太闷了,再说,谁能保证他一辈子不变心呢?
“眉儿,你怎么总是这样不相信他,我看景轩是个好孩子。”
“我不是不相信他,”沈月眉在书中抬起头看着母亲,“没有谁能保证一辈子不变心,这世界变化太快了,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妈,时代变了,女人可以靠自己的。人终究是要靠自己的,所以我想趁年轻多学点真本领,读书也好,做生意也罢,技多不压身嘛!”
母亲叹了口气,这几年来,女儿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说的对,人总在变,十三岁时的沈月眉是个一心孝顺母亲的乖乖女,只知道努力唱戏赚钱让母亲过上好日子。遇到陈振中和他一起上学后,她嘴里常常冒出些新鲜的名词,什么德先生赛先生,母女俩的交流也常常点到为止。而来到上海和韩景轩结婚后,明明可以安享太太的雍容华贵,偏生她非要出去做事。
“眉儿呀,你是不是还一直放不下陈少爷当初背弃你的事?”母亲不由自主地问道,她相信,以她对女儿的了解,这件事是促成她的一系列改变的导火索,至今也是她心中未愈合的伤口。
沈月眉只是笑笑,淡然地说:“妈,都过去多久啦,我都忘了,还提起那些人那些事做什么。”
那晚,韩景轩被派往重庆,两人通过电话后,沈月眉抬头看看凉如水的夜色,这恐怕将是一个不眠夜。果然,她躺在床上始终睡不踏实,一会儿是母亲提起陈振中时那担忧的神色,一会儿是那张若隐若现的脸庞,半梦半醒之间,她蓦然惊醒,而后彻夜难眠,那些模糊了的过往,又杂乱而清晰地印在脑海里,她感觉头痛欲裂,心悸也折磨着她。
深夜里,她开始盼望明天的太阳早点升起,她就可以去学校,只要走进校门,只要看到一张张洋溢着青春的笑脸,她就会恢复满满的元气,她开始盼望韩景轩快点回来,因为这个怪人,不知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出来,会把她的精力完全占据,让她无法再胡思乱想。
沈月眉坐在古玩店里,一边看书一边照看来店里的顾客,这位风姿绰约的老板娘着实给店里的生意起到很大助力,不少青年才俊专挑下午四五点钟的时辰过来,只为一睹老板娘的倾国倾城貌。其中不乏殷勤者,只是后来一听说是韩参谋的妻子,一个个扼腕叹息偃旗息鼓。
听到开门的风铃声,正在货架上赏玉的沈月眉本能地回头,只见叶丹带着一身清新的药材香气走进来,沈月眉笑笑,她喜欢叶丹,和她相处起来,虽然话不很多,但都说到对方心里,如此轻松自在,实在少有,叶丹在沈月眉心里的位置和阿琦在韩景轩心里的位置差不多,不得不说是略高于其他朋友的。沈月眉甚至常常想,若自己是男人,只怕也会爱上丹姐这样的女子,她转念一想,韩景轩和阿琦之间是否也是如此呢,如此天马行空的胡思乱想,她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
两人作别老夏,一起去红宝石喝咖啡,老夏看着两个女子婀娜的背影,对自己的工作非常满意。
“最近在看什么小说吗?”叶丹一边搅动咖啡,一边问道。
“没有在看,功课很忙的,还要常常去韩老爷那边走动关系,只有晚间得空,也不晓得有什么好书,中文的书看过好多了,英语的太深一点我又看不懂。”沈月眉说着端起咖啡杯,动作之优雅令周围经过的男士不自觉侧目。
沈月眉又开始思念起韩景轩了,她的英文,一般对话可以,英语著作有时就看不明白了。而韩景轩有闲暇时,会倚靠在床头给她读书,他翻译地很快很通顺,以至于沈月眉觉得他做个翻译也没问题。去重庆前,韩景轩正给她讲福尔摩斯的故事,故事到了,邪恶的数学教授要将大侦探置于死地,沈月眉好想知道结局,她不得不一边翻字典一边阅读。
“我给你推荐个好作品吧,叫做《京华故梦》,据说作者是一位左派新青年,目前还没出版书籍,一直在《申报》上连载,我每一期都看的,故事特别感人。”叶丹说着,拿出一册本子,沈月眉接过来翻看,竟然是剪报,叶丹竟然把每一期的章节从报纸上剪下来,生生做成了一本书。看着叶丹细致地贴合,这份细致这双巧手,果然是做医生的好材料。
叶丹歪头看着报纸右下角的落款,说道:“杨——朔,这个人文笔很不错,思想也深刻,他写的故事都是在北平,却偏偏发表在《申报》上,真是奇怪。”
沈月眉闻言一愣,杨朔,好熟悉的名字,在哪里听过吗?她冥思苦想,脑海中有萤火虫一般微弱的亮光,忽然一道电光划过,顿时一览无余。没错,以前有一篇批判殖民统治揭露东洋纱厂资本家剥削劳动者虐待包身工的文章就是杨朔写的。这个人文笔辛辣老道,敢于直言,在这个年代是很危险的。(全本小说网,。,;手机阅读,m。
第116章 京华故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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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姐,好不好,借我看一看?”北平的故事,杨朔,叶丹推荐的小说,这三点足够吸引沈月眉了。
叶丹笑得如桃花一般灿烂:“带来就是要借你的呀。”
沈月眉回到家,花了一夜的时间,她翻看叶丹做的剪报,随着“哗哗”的纸张翻动的声音,她一口气把这个故事读完了,多久了,未曾如此一口气读完一个长篇故事。沈月眉披上睡衣走到镜子前,她凝视镜中自己的脸,忽然,看到镜中那人,一行清泪划过脸颊。我是怎么了,沈月眉伸手摸着自己的脸。
沈月眉回身看着那本剪报,看着剪报上《京华故梦》四个大字,她能清晰地嗅到油墨的清香,她能清楚地看到落款的杨朔两个字,这个人是谁,为何他写的故事,和自己的经历总是惊人的相似。
之前他控诉东洋纱厂的暴行,自己亲身经历过。而这一次,京华故梦的故事,简直就是自己在北平时的真实写照。
一个唱大鼓的女孩子,被一个旅长强行占有,她的未婚夫全力营救却未果,最后,这可怜的女孩子为了保护未婚夫,惨遭那个恶旅长毒杀。
时光总是流逝地飞快。而那些年的中国,从来与“和平”一词无关。旧军阀是清剿了,新军阀内部积累的矛盾日益凸显,并最终爆发。因为内部的权力纷争,一轮又一轮的讨伐战争在神州大地上不断掀起,九州再次硝烟弥漫。
韩景轩曾经的“伯乐”章将军被重新启用,站在了维护新政权的一方抵御另一方的讨伐。那时的韩景轩陷入了迷茫,他不知道,几十年的时间变换了多个领导人,究竟有谁能带给中国焕然一新的未来。对这种战争,全然不似北伐时的激情万丈,那时,他们是推翻一个腐败的政府,一群鱼肉百姓的军阀,为的是建立民主共和国,建立一个新世界。这一次,不过是权力之争,受苦的依然是底层的百姓。倒是小三子和毛润武,骨子里流淌着当兵的热血,一听到有仗可打就兴奋不已。
那次他们经过河南一处战后的村庄,孩子们由于饥饿眼睛大的吓人,老人们衣不蔽体蓬头散发地坐在路边,韩景轩要求手下把军粮发给大家,一个馒头掉在地上,一个老头儿扑上去不顾馒头上全是土,抓过来就大口往嘴里塞,塞得满嘴都是,让人担心要噎死了。韩景轩默默地看着,一句话都不说,过了半天,才低声说一句,这都是谁的错,都是我们这些当兵的人的错!
从战场上回来,韩景轩倒头睡了三天三夜,战争进入了僵局,今日声讨的一方明日加入对方阵营,墙头草一般,循着利益闻风而动,局势一片混乱。韩景轩只愿保家卫国,对这些政治争斗非常之厌恶,此刻乐得回家,隔岸观火,看这些人争个你死我活。
早晨,他感到一阵寒风袭来,睁开朦胧的睡眼一看,沈月眉已经起床,打开了阳台上的窗户,她回头笑着对他说:“景轩,你快看,下雪了呢,都三月份了,竟然会下雪,上海的雪花好小的呀。”
韩景轩眯着眼微笑,发现妻子越发活泼了许多,越来越像个小女孩,笑容常常挂在脸上,时不时撒撒娇耍耍赖,他沉醉流连于这种幸福。以前他瞧不上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小男人,现在才深深地体会到,还有什么比家庭、妻子和孩子更好呢?男人在外高飞,总要着陆,家就是那片温馨的陆地。
韩景轩起身披上一件衣服,走到窗前,看到外面确实纷飞着细碎的小雪花,飘飘荡荡,摇曳在风中,眼前一片银装素裹。韩景轩脱下衣服披在沈月眉身上,关上窗户,嗔怪道:“中医里讲,女人阴气重,你还大早晨站在风口里。”
沈月眉笑着拧了拧他的耳朵,说:“是,大学者,天文地理中医古籍,你什么都懂!”
忽然,窗外传来“啪”地一声,紧接着是一阵奇怪的声音,仿佛鸟叫,又仿佛不是。
沈月眉向着窗外望去,隐约看到一个小动物的身形,似乎在窗台的雪堆中挣扎。她打开窗户,向着窗台上看去,忍不住伸手轻轻将它拿到屋里来。
温暖的火炉边,它似乎冬眠醒来般,开始叽叽喳喳地叫着。沈月眉不知道这是什么,它一双圆圆的眼睛煞是可爱,黑溜溜的,身上的毛不像鸟类的羽毛,而是毛茸茸的,说是雏鸟,个头又太大。
“这是什么?”沈月眉蹲在地上问什么都懂的“百事通”韩景轩。
“是猫头鹰。”韩景轩轻轻将它放在手上,说道,“不过还很小呢,不知道断奶了没有。”
“这种动物不是生活在森林里,倒吊在树上的吗?怎么会来这里?”沈月眉好奇问道。
“傻丫头,你说的那是蝙蝠。”韩景轩说,“它这么小,估计是来找妈妈的。”
“那现在怎么办?”
“先养着吧,我找人买个大一点的鸟笼子回来,这么小是飞不远的,等养大了再放走。不要看它瞪着眼睛这么可爱而舍不得,它是属于森林属于自然的,在那里才能自由,等它长大了一定要放走。”
沈月眉于是把这只天外来客养在毛毛和球球的卧房里,凡柔没见过小猫头鹰,也好奇地围观。她逗狗一样用手指去拨弄它小小的尖喙,小猫头鹰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可爱极了。韩景轩对凡柔说:“不要拿手指去逗,这种鸟吃肉的。”
凡柔半信半疑地缩回手。
温暖的壁炉旁,毛毛和球球围在男女主人的脚边转来转去,小猫头鹰悬挂在空中的笼子里扑棱着翅膀,这一刻,韩景轩触摸到最平凡的幸福。
这时,毛副官敲敲门走进来,敬个礼说道:“参谋长,张文杰来了。”
韩景轩听到毛润武的话,便整理好衣衫走进会客厅。只见阿文有几分坐立不安地在等他。
沈月眉过来给他们沏茶,韩景轩看出来,阿文今天一大早就来,而且神色稍显几分仓皇,肯定不是来闲聊的,便开门见山问道:“怎么了,阿文,有事吗?”
阿文向来不愿意求人,更不愿让别人觉得他是攀附韩景轩的权势才与他结交,韩景轩心里明白,于是说道:“你我兄弟,有话就直说,一个大男人吞吞吐吐地干什么?”
沈月眉觉得自己不便继续逗留,于是笑着说:“你们兄弟慢慢聊,阿文哥,喝茶。”正要离开,阿文开口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我有个朋友叫梁焕新,他有一个挚友,笔名杨朔的,因为文章激进了些,被黄浦分局抓起来了。”
沈月眉刚刚打开房门,听闻此言,不由愣在原地。阿文和韩景轩也无暇顾及她,韩景轩摸摸下巴,说道:“杨朔,杨——朔,我知道他,写过一篇批判殖民统治的文章,我还在看他的连载小说呢——”
阿文说:“如果没人帮他的话,只怕你是看不到小说结局了,听说当局怀疑他是,很快就要枪毙。”
“你和我说些具体的情况。”
“这个杨朔,我并不认识,他的朋友梁焕新,和我有点交情,我们两家算是世交。他们都在《申报》工作,并不在黑名单之列,可能是文章得罪了人吧,被诬陷为,都给抓了起来,他们家人急的不得了,央求我家老爷子帮忙找找门路,我就想到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