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我小时候和人家赌咒的事!”周培公一边向前走着,一边追忆着往事说道:“那年我父亲刚刚染病下世,娘又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医生开了个药方,说是病人得好好补养,我跑了几十里地到姐姐家背回一袋米,临走时姐姐又把一只老母鸡缚好了让我带回来——你爱听这些事么?”
“嗯,”小琐答道,“你说吧,我听着哩。”
周培公吁了一口气。“回到家里我刚烫好鸡,我本家的婶子叫骂着从门外闯进来,硬说那是她家的鸡。我告诉她那是我姐姐孝敬我妈的,她不相信,四脚离地地在堂屋里又嚎又骂,惹得前邻后舍都拥了进来看热闹,七嘴八舌净说风凉话。我娘在里头听不得,挣扎着出来,一边打躬作揖地求告婶子,一边骂我‘不争气’,要我给婶子赔不是……我不依她,她就气得背过了气……”周培公说至此,声音有些哽咽,小琐的眼中也噙满了泪花。
“我当时才十岁,血性正旺。见娘倒在地上,气得浑身直抖,发疯似地扑上去,一把抓住我那本家婶子,骂道:‘你这只老母狗,没事找事,气死了我妈,我跟你拼了!——你不是说我偷了你的鸡么?走,到隔壁关老爷庙去,当着神赌咒,你敢么?!’
“‘去就去!’婶子说着,和我揪扯着便来到了关帝庙。我抖索着上了炷香,跪下重重叩了头,放声大哭,喊着,‘关老爷,关老爷!您老人家是天底下的正神,专管人间不平事。您来做主,我周培公没偷她的鸡,她硬诬赖我。您若有灵就叫这臭婆娘一出门也背过气去;我周培公若是偷了人家的鸡,一出这庙门,就叫我一筋斗摔折了腿!’
“我祷告完,爬起来,只觉得头昏脑涨,踉踉跄跄跨出来,果然叫那高门槛儿绊了一跤,‘砰’的一声摔在台阶下,一连翻了两个滚儿,真的扭了脚脖子,再也爬不起来……”周培公从回忆中醒悟过来,见阿琐听得忘了神,用袖子抹眼泪,便笑道:“你不说是有鬼神么,那你信不信我说的是实话呢?”
“阿弥陀佛,我信你讲的是实话,不过这是前世的冤孽!”阿琐叹道,“人家听得心里很难受,你还有心笑!”不知不觉中已把“您”换成了“你”,“后来呢?”
“后来我就发狠读书,想着有朝一日我得了济,要烧尽天下关帝庙!”周培公笑道,“不过读过书后,倒想开了,何必和这泥塑的人怄气呢?”一边说一边走,眼见前头上了官道,西河沿大街遥遥在望。他俩仿佛从另一个世界回到了人间,这个人间是不允许孤男孤女这样无拘束地同行、交谈的,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站住了。“我该回去了。”周培公心里涌起一股惜别的感情,深情地望了阿琐一眼。
“嗯。”小琐退后两步,蹲了一下身子,默然转身便走。
“阿琐!”周培公忽然叫道。
阿琐猛地停住脚步,疑惑地看着周培公没言语。周培公趋前几步,低声道:“你哥哥的事尤家人知道吗?”
“谁也不知道,是在野地里被剪了辫子。”
“这就好办了。”周培公笑道,“你叫他夜里拿把剪刀,到戏院里剪他十多根辫子,再猛地喊叫自己的辫子也被剪了,这件事不就一笔勾销了?”
阿琐乌溜溜的一双大眼转着,想了半日才醒悟过来,捂着嘴“嗤”地一笑,用手指了一下周培公,只说了一句“你呀——”便红着脸快步走了。
康熙从牛街清真寺返回大内,已是午夜时分。这一夜又是舌战,又是亲临指挥打斗,处置得十分妥帖,虽累得筋疲力尽,却是异常兴奋,没有半点睡意,光想找个人说说话儿,便吩咐张万强道:“备轿,朕今夜要幸储秀宫,传贵妃钮祜禄氏也去。”张万强忙答应了一声,便出去张罗。
皇后赫舍里氏还没有睡,自个儿坐在灯下玩着纸牌,卜问子息,听说皇帝半夜驾到,忙盛妆迎接。
康熙满面春风地笑道:“朕今夜得了彩头,不寻个人说说话儿急得慌!”说着便拉着皇后的手,上阶进殿。贵妃钮祜禄氏不一会儿也来了,见皇帝和皇后说话,便跪在一边。康熙见她叩头行礼,只略一点头,笑道:“进来吧。”
“万岁,”赫舍里氏忙命人将给自己熬的参汤进给康熙,说道,“今夜得了什么好处?说给臣妾们听听,也跟着欢喜欢喜。”
“嗯!”康熙袖子一挽,端起参汤呷了一口,便将方才牛街寺的那场闹剧绘形绘色地说了一遍,把钮祜禄氏听得一会儿花容失色,一会儿又捂着嘴直笑。
皇后听了却半晌没有言语,静静地听康熙说完,沉吟了一会儿才笑道:“万岁爷,当年伍先生给您讲课,臣妾也曾悄悄儿听过几回,说什么‘知命者爱身,不立乎岩墙之下’。小户人家都讲究这个,何况皇上乃是万乘之君?今后还是少履险地才好,此类事派个将军也就成了。这是其一。”
“哦?还有第二?”
皇后左右看看,几个宫女太监还侍在殿口,便挥挥袖子道:“你们都退下,只留墨菊一人侍候。”
墨菊是皇后从娘家带来的家生子儿奴才,最是靠得住的,听了皇后吩咐,蹲身答应一声“是”,便出去督着众人回避了,自个儿站在殿外守候。
“你也忒小心了。”康熙见人退下,笑道,“你这里还会有外人?”
“其二说的便是这个。”皇后起身亲自沏了一盏普洱茶,双手奉给康熙,坐下说道,“万岁方才说的很细,臣妾一字一句都听了。只是那姓杨的贼子后来既然知道皇上亲临牛街寺,照常理该是拔腿就走的,为什么还一味要放火?这也忒胆大了!”钮祜禄氏也是一怔,她根本没有往这上头想。
“举火为号!”康熙惊得腾地立起身来。回来的一路上,他也曾觉得这事有些蹊跷,此时经皇后一提,立时“轰”地袭上心头:“举火为号”,这是在乾清宫议定的,贼人们为何会知道得如此之快!康熙想着,将茶盏“咣”地蹾在桌子上,目光炯炯盯着殿外,咬着牙说道:“你说得很对——宫中确有奸细——原——来——如——此!”
赫舍里氏见康熙又惊又怒,龙颜大变,忙起身笑道:“万岁何必动这么大火?好在贼人奸计并没得逞,倒叫咱们知觉了。这件事容臣妾和贵妃慢慢查访。”
“来!”康熙突然叫道,“传旨,叫养心殿张万强和小毛子来!”
墨菊在门外答应一声便派人去了。皇后笑嗔道:“万岁今儿还不累?已过半夜了,还要在这儿问案子?各处宫门都已下锁,这一惊动,又要记档了。”
“记档就记档。”康熙冷静了一点儿,吁了一口气,把茶盏递给钮祜禄氏,“换杯热的来——这种事处置得愈早愈好。宫门下锁,各处知道的人少,反而更好——传话,谁敢乱说,就送内务府关起来饿死!”
皇后点头笑道:“皇上圣明,只是夜深了,不要累坏了!”
康熙叹道:“朕这个皇帝是不好当的,照汉人说法,你我都是夷人。心里不服的人很多,不能不格外用心。要知道,前明皇帝一分力能办的事,朕要拿出五分十分的力才办得到呀!”
“万岁说的是实情。”钮祜禄氏也点头叹道。
“现在正逢国家多事之秋,朕不能垂拱而治——都叫下头去办,便易生弊端。”康熙说着,由不得长叹一声,“不能安民,不可言靖藩;不能聚财,不可言兵事——这是伍先生给朕的信中说的话,说得很对呀!朕的国库如此乏用,每年还要拿二千万银子养那三个活宝,古今哪有这么晦气的皇帝?安民、聚财、兵事,都得从亲民开始,朕不亲民,每日守在乾清宫,不要说胜过唐太宗,怕连宋徽宗、宋钦宗爷们也不如!你们想想,是当长孙皇后呢,还是‘君在城头竖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的好?”
康熙正长篇大论地抒发感慨,张万强和小毛子跑得气喘吁吁地进来了,一前一后给皇帝、皇后叩了头,又给贵妃请了安,方才问道:“万岁爷传奴才们来,不知有何旨意?”康熙的气已经平了,吹着盏中茶沫,转脸对皇后道:“你是六宫之主,你给他们讲讲,朕想歇息。”
“是!”皇后答应一声,坐在康熙斜对面问道,“今日皇上在乾清宫议事,你们俩谁当值?”
张万强忙跪下回道:“回主子娘娘的话,是奴才当值。”
“除了万岁召见的那些大臣外,宫里的人还有谁在?”
“我一个,”张万强仰起脸扳着指头回忆,“刘伟、黄四村、常宝柱、陈自英……共是二十四个,对了,文华殿的王镇邦也曾听差来过。”
康熙听着不得要领,从旁插嘴问道:“朕说举火为号,十二处清真寺一齐动手,你们听见这话了吗?”
“奴才是听见了的。”听至此,张万强已弄清皇上的用意,忙叩头答道,“旁的人,奴才不敢说都听见了,不过听见的肯定不少,这事当时议了一阵子,才发落给图海大人——万岁爷并没有叫奴才们回避。”
“皇上这边说话,那边就走了风,这成话吗?”皇后突然怒道,“张万强你这差是怎么当的?”
话音虽不高,却声色俱厉。旁边的小毛子也吓白了脸,忙跪了下去低着头,大气儿也不敢出。张万强听见责备,只连连叩头称“是”,却说不出话来。
康熙见他惊慌,缓了口气说道:“张万强,朕也知你一向小心,今日这娄子捅得很大,知道么?”
“奴才该死!”张万强带着哭音答道,“求主子娘娘责罚!”
“不是责罚就可了事的——”皇后又问道,“你估摸是谁传出去的?”
“这……”张万强额上汗珠滚滚流下,思量半晌,摇头答道,“奴才一时实在估摸不透,不敢妄言欺主。”
小毛子忽然在旁说道:“这些人我全知道,王镇邦、黄四村,除了他们没别人!御茶房烧火的阿三也保不定……”张万强听了,回头道:“小毛子,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是要人头落地的!”这一说,小毛子吓得不敢再言语了。
“你昏聩!”皇后“啪”的一拍桌子,连隔座的康熙都吓了一跳,却听皇后厉声道,“他替主子留心,你倒拦他——你怎么知道主子就要冤枉了人?”
“喳——”张万强惊得浑身一抖,颤声说道,“奴才昏聩,怕主子冤枉了人!”
“哼!”皇后冷笑一声道,“你不要在养心殿侍候了,回慈宁宫去!”
回慈宁宫侍候太皇太后,这并不算处罚。但他是被撵回去的,不但他自己,连太皇太后脸上也不好看。康熙心里掂量着,命道:“你们两个都出去!”张万强和小毛子爬起来,颤抖着双腿跨出殿外,在当院灯影儿里,忐忑不安地跪着。
康熙回转脸来,见赫舍里氏兀自满面怒容,不禁笑道:“看不出你这当家婆,蛮厉害么!”钮祜禄氏直到此时才舒了一口气,脸上回过颜色来。
“这不能轻易放过了,”皇后回过神来,正容说道,“不能齐家,就不能治国平天下。”
“这个话当然是不错的,”康熙沉吟道,“不过目下不能处分张万强。朕想过了,这次走漏消息,不是太监们翻老婆舌头,是有意传出去图谋大事的,张万强怎么防得了?朕身边只这两个人还可托些事,小毛子朕还要另作安排,敌国不破,不可自损,皇后还要饶了张万强。”
“那好,”皇后扬着脸吩咐墨菊,“叫他们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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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回 苦肉计小毛子受刑 买人情黄四村送药
转眼间重阳节来临了。碧云天、黄花地、丹枫山、清潦水,撩人登高情思,都中的士人都纷纷提壶携酒去登高消寒。宫中的冬事要比民间准备得早一些,修暖炕、设围炉、挖地窖,上下人等一个个忙得不亦乐乎。这一天,小毛子寅时初刻即起,用冷水擦了一把脸便忙着赶到养心殿正房。康熙已经醒了,他忙着将一顶青毡缎台冠给康熙戴上。见康熙张开双臂,又手脚麻利地将酱色江绸锦袍替他穿上,上面罩了一件石青缎面小毛羊皮褂,还为他束好金线纽带,穿上皂靴,最后又把一串蜂蜡朝珠端端正正戴在康熙项上,这才退后垂手侍立。康熙这几个月来似乎不甚疼惜小毛子,动辄就给他颜色瞧,所以他也是格外小心侍候。
穿戴齐整,康熙带了小毛子,先至后宫钦安殿拈香礼拜,又到慈宁宫给太皇太后请过安,转过来至养性斋接见新调入京的兵部尚书莫洛,接着是见朱国治和范承谟,因彼此有很多话不足为外人道,才选了这个僻静所在。密议良久,又看过了旨稿,康熙这才下令驾至储秀宫,与皇后共进早膳。
“今日召见的这三位大臣,”康熙一边吃一边说道,“莫洛和朱国治也都罢了,不知怎的,范承谟脸上却带着愁容。”
皇后夹了一筷山药酒炖鸭子放在康熙碗里,停了箸问道:“万岁爷没有问问他?”
“没有,”康熙笑道,“这只是朕心里猜疑的,他明日就要回南边,恋家恋主也是常情。”皇后笑道:“他和耿家可是姻亲,有些事万岁该问还是要问的。”康熙一怔,随即笑道:“这倒不必多虑,范承谟是个正直君子,世代忠良,和洪承畴、钱谦益那干子人不一样。”
皇后方欲说话,捧着巾栉侍立在旁的小毛子忽然笑道:“万岁爷方才问主子娘娘的事儿,奴才倒知道一点过节儿呢!”
“嗯?”听小毛子插话,康熙停了箸,转过脸来似笑不笑地问道:“你知道什么?”
“范大人府上前些日子跑进一只老虎去——”
“胡说!”康熙笑骂道,“如今又不是开国之初,京师会有老虎?”
“真的。”小毛子笑笑,一本正经地说道,“范大人家住在玉皇庙那边,偏僻得很。听说猎户们前几日在西山掏了一窝虎崽子,母老虎发了疯,白日黑夜下山寻事,不想就蹿到范大人家花园里,叫家丁们围住打死了——那老虎还咬死范大人家一头叫驴呢!”
“他就为这个不高兴?”康熙说着,瞟了皇后一眼。
“后来,”小毛子接着说道,“范老太太寻水月和尚问吉凶,水月就给范大人起了一课,说是‘不妨’,只是告诉大人一句话:山中大虫任打,门内大虫休惹——范大人回来,必是知道了这事儿,才不高兴的。”
“什么叫‘门内大虫’?”皇后问道。
“听说福建叫‘闽’,”小毛子笑道,“可不是个门内大虫——”
话没说完,不防康熙狠地一转身,“啪”的一声照小毛子的脸打了一巴掌!小毛子被打得打了一个趔趄,也亏了他灵便,踉跄后退几步,扑通一声双膝跪倒,连连磕下头去。皇后和周围的太监、宫女们都正听得津津有味,乍见康熙无端发怒,一个个惊得目瞪口呆,脸色发白。
“混账东西!”康熙的脸气得通红,“哪来的这些贱话?”
“是,奴才混账王八!”小毛子半边脸已涨得通红,浑身颤抖着,“奴才犯贱,不过奴才说的是实话!”
康熙冷笑一声说道:“范承谟前来陛辞,恋恩不舍,面带戚容。朕不过与皇后随便说说,你就说了这么一大套!你这叫内监议政、诬蔑大僚!”他一边说,一边逼近了小毛子,“现在人还没上路,就叫你这贱人咒他!”
“奴才不敢咒范大人!”小毛子委屈地分辨道,“实实在在是水月和尚起的课呀!”
“你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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