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来此登高,所以登煤山的路径只有西边的一条,已经长久失修,而东边是没有路的,十分的幽僻。
崇祯命令王承恩走在前边,替他用双手分开树枝,往东山脚下走去。半路上,他的黄缎便帽被树枝挂落,头发也被挂得更乱。山脚下,有一棵古槐树,一棵小槐树,相距不远,正在发芽。两棵槐树的周围,几尺以外,有许多杂树,还有去年的枯草混杂着今春的新草。皇家的草木全不管国家兴亡和人间沧桑,到春天依然发芽,依然变绿。
在几年以前,国事还不到不可收拾。一年暮春时候,天气温和,崇祯一时高兴,偕后妃们来永寿殿前边看牡丹。看过以后,周后同袁妃坐在寿皇殿喝茶闲话,他带着田妃来到煤山脚下闲步,发现了这个地方,喜欢这地方十分幽静,对田妃说道。
“日后战乱平息,重见太平,朕将在此两株槐树中间建一个小亭,前边几丈外种几丛翠柳,万机之暇,与妳来此亭下小憩,下棋弹琴,稍享太平无事的乐趣。”
自从他和心爱的田皇贵妃闲步此处之后,这事情、这地方、这个心愿,一直牢记在他的心中,所以到今天选择此处殉国。来到了古槐树下边,他告诉王承恩可以在此处从容自尽,随即解下丝绦,叫王承恩替他绑在槐树枝上,王承恩正在寻找高低合适的时候,崇祯忽然说:“向南的枝上就好。”
崇祯只是因为向南的一个横枝比较粗壮,只有一人多高,自缢较为方便,并没有别的意思。但他同王承恩都同时想到了南柯一梦这个典故。王承恩的心中一动,不敢说出。崇祯惨然一笑,叹口气说:“今日亡国,出自天意,非朕之罪。十七年惨淡经营,总想到中兴。可是大明气数已尽,处处事与愿违,无法挽回。十七年的中兴之愿只是南柯一梦。”
王承恩听了这话,对皇帝深为同情,心中十分悲痛,但未做声,赶快从荒草中找来几块砖头垫脚,替皇帝将黄丝绦绑在向南的槐树枝上,又解下自己的腰间青丝绦,在旁边的一棵小槐树枝上绑好另一个上吊的绳套。
这时王承恩听见从玄武门城上和城下传来了嘈杂的人声,特别使他胆战心惊的是陕西口音在北上门外大声查问崇祯逃往何处。王承恩不好明白催促皇上赶快上吊,他向皇帝躬身问道:“皇爷还有什么吩咐?”
崇祯摇摇头,又一次惨然微笑:“没有事了。皇后在等着,朕该走了。”
他此时确实对于死无所恐惧,也没有多余的话需要倾吐,而且他知道贼兵已经占领了紫禁城,有一部分为搜索他出了玄武门和北上门,再前进一步就会进入煤山院中,他万不能再耽误了。于是他神情镇静,一转身走到古槐树旁,手扶树身,登上了垫脚的砖堆。
他拉一拉横枝上的杏黄丝绦,觉得很牢固,正要上吊时,王承恩叫道:“皇爷,请等一等,让奴婢为皇爷整理一下头发。”
“算了,让头发就在脸面上好啦,朕无面目见二祖列宗于地下。”
崇祯索性让更多的长发披散脸上,随即将头插进丝综环中,双脚用力蹬倒砖堆,抓着丝绦的双手松开,落了下来,悬挂着的身体猛一晃动,再也不动了。
王承恩看见皇上已经断气,向死尸跪下去叩了三个头:“皇爷,请圣驾稍等片刻,容奴婢随驾前去。”
他又面朝东方,给他的母亲叩了三个头,然后起身,在旁边不远的小槐树枝上自缢。
微雨停了,北风停了,鸟不鸣,树枝不动。煤山的大院中一如平日,十分寂静。忽然从玄武门外传来陕西口音,说西华门护城河中漂起来许多尸体,说不定崇祯投水死了。
崇祯出了玄武门以后,消息立刻从干清宫和坤宁宫传到了相邻的几个宫院,然后传遍了紫禁城中。当时除干清宫中的魏清慧等很少的几个宫女外,都不知道皇帝出宫去是为了自尽殉国,一般宫女还以为他是逃出宫了。
明朝的宫女被选入宫,一般在十岁以前。她们多是畿辅各州县人,一旦入宫,便没有再同父母和家人见面的日子。除非遇到国家大庆之日,出于皇恩浩荡,一部分年纪较大的宫女才被放出宫,由家人领回,自行婚配,但这样的机会很少,大多数宫女都只能终身深闭宫中,老死为止。由于她们的特殊情况,一旦亡国,没有一点逃生的办法。
坤宁宫的吴婉容和干清宫的魏清慧,不仅因为她们分别是帝、后身边管事的宫女头儿,也因为平素深明大理,处事正派,深受全体宫女的尊敬。在李自成破了居庸关以后,警讯传来,她们就在见面时互相商定,一旦北京失守,帝、后殉国,她们就跟着尽节,绝不偷生苟活,受贼污辱。
她们都是出身良家,八九岁被选进宫中,在宫中长大,在宫中读书识字,将忠君看成了天经地义最高原则,也将女子的贞节看得比生命还要珍贵。但是在贞节的问题上,她们对皇帝是另外一种思想。按照她们的道德标准,一个女子的身体除非自己的丈夫,任何男人都不许接触,宫女们对皇上却没有这样的贞操观念。
她们倘若受到皇上一点感情上的眷爱,被皇上眼神含笑地一顾,便认为是天降皇恩;倘若偶然被皇上握住了手或搂在怀中,则认为是难得的恩宠;如果被叫到养德斋陪宿一晚,那样的事叫做召幸,尚寝的太监要将此事登记在黄绫册上,可能很快地受到封号,最迟在生下儿女后会受到封号。
魏清慧在亡国前曾受到皇上的恩宠,只是没有蒙受召幸。她心中明白,倘若国家不亡,她十拿九稳会受到皇上召幸,得到封号。这一点朦胧的宠爱,使她更增加了必死的决心。
昨夜,当崇祯骑马出了午门以后,皇后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命吴婉容来干清宫向魏清慧询问究竟。趁这次见面机会,吴婉容悄悄说道:“清慧姐,外城已经失陷,听说是守城的人自己打开城门,迎接贼兵进城。这内城也没法守住,眼看会落入贼手。一旦内城失陷,我们都是深受皇恩,决无偷生失节之理。三宫六院,大小都人,都在看着妳我二人。一旦贼人进了紫禁城,阖宫慌乱,妳是干清宫的管家婆,威望最高,到那时候,魏姐呀,妳可要替大家拿定主意啊。”
魏清慧紧紧地握住吴婉容的手,小声说道:“婉容,妳说得很是。到了亡国时候,我们好几千都人姐妹,没有一点活路。都人与太监不同,太监们可以逃出宫去,有地方可以暂时寄身,没有受辱失节的事。这几千都人姐妹,都是十岁前选进宫中,年纪较小的深闭宫中将近十年,年长的深闭宫中十多年到二十年,从来没有再看见父母家人,在北京城中有什么亲戚和同乡,一概不知。”
“她们无处可以躲身,留在宫中要受污辱,出宫去遇到坏人也是受辱,受辱还不如死。都人姐妹们不幸托生成女儿身,不幸选进宫中,不幸遇到亡国惨祸……”她忽然说不下去,忍不住呜咽起来。
吴婉容不禁热泪奔流,颤声说道:“魏姐,妳快说吧,皇后身边我不能离开太久。”
魏清慧接着说:“几天前我已经想好了。城破,皇上和皇后必殉社稷,我们大家一起为帝、后尽节,死在一起。各宫院都人姐妹,有志气的可以跟我们一起尽节,但不勉强,到时候妳来找我好啦。还有费珍娥也同我谈过尽节之事,别看她年纪小,倒是深明大义,颇有刚烈之气。妳务必呼唤费珍娥一道来,我在干清门外等候。”
吴婉容说:“坤宁宫和寿宁宫的宫女们因平日受皇后深思,到时候都愿尽节。珍娥知书明理,平日同我私下谈话,我知道她的主意已定,对尽节毫无犹豫之意,我当然要叫她一起来干清门找妳。”
魏清慧又说:“珍娥是干清宫出去的人,她的容貌出众,深蒙皇爷喜爱。我们决不能将珍娥留给贼兵。”
吴婉容点头说:“我明白,我明白。单说报答皇上的殊恩,小费也必须尽节。”
经过昨夜三更时候的这次谈话之后,这两位宫女头儿再没有机会谈话。到了今日五更,崇祯皇帝从玄武门出宫以后,吴婉容果然只留下四个年纪较大的宫女守着皇后的尸体,其余全部宫女都跟着她来到干清门外,同跟在魏清慧身边的干清宫宫女汇合。随即,寿宁宫、钟粹宫、承干宫的大部分宫女都来了。
翊坤宫因为袁皇贵妃没有死,宫女们不忍心离开主人,没有前来。有些宫院,平日同干清宫、坤宁宫来往不多,消息闭塞,宫女们多没有来。不到天亮,聚集在干清门的宫女约有三百人。
费珍娥同寿宁宫的一部分宫女们一起奔来了。她站在吴婉容的身边,等候魏清慧如何吩咐,心情紧张得不能呼吸。忽然魏清慧站到干清门的台阶上向大家高声说道:“都人姐妹们,我们受皇家豢养之恩,生为大明人,死为大明鬼。身为女子,贞节不可失。西华门外护城河,河水又清又深,是我们很好的尽节之处。贼兵快要进入紫禁城,有志气的姐妹都跟我来。”
魏清慧跳下台阶,左手拉着吴婉容,右手拉着费珍娥,从内右门的前边向南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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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7话:宫女投水
从干清门奔往西华门,一般应该先向西走,到内右门折而往南,穿过后右门,再穿过中右门,最后穿过宣治门,还得折向东南,在皇极门和午门之间走过金水河桥,才能往西去奔出归极门,绕过武英门前到西华门。
倘若走这条路,要三次登上高台,走下高台。宫女们虽然不十分讲究缠小脚,但毕竟还是缠了脚,要她们踉跄地奔这条路去西华门外,必然没走到西华门便脚疼了、腿软了、跑不动了,未到护城河,要尽节的一股刚烈之气先完了。另外倘若宫女们奔到皇极门前院中恰遇上贼兵进入午门,岂不是自投虎口?
所以魏清慧带着大家从内右门前边向西,走出隆宗门,然后一直往南,再由武英殿红围墙与崇楼之间过一座金水桥,绕过武英门南边的金水河,就可以奔出西华门了。走这条路,既可以免除三次上下高台,纵然敌兵从午门进宫,也不会迎面相遇。魏清慧在后宫如沸、群情慌乱之中,为大家选择了这条路线,足见她不愧是崇祯皇帝身边的管家婆,在几千宫女中威望最高。
明代宫中的制度很严,不像唐、宋的宫女能够随驾上朝。她们的活动范围只限于内宫,从来不到外朝。三大殿、文华殿和武英殿,都在外朝范围。几天来,魏清慧既思忖她将随着皇帝投火自焚,也常常思忖她会率领宫女们奔出西华门投水自尽。
虽然她深居后宫,从没有到过干清宫以南的不许宫女前去的广大禁区,但是由于她随时留意,知道三大殿和皇极门都建筑在离地面有一丈多高的台基上。她很清楚,皇上从干清宫院中乘步辇去武英殿召见臣子,不走三大殿右边建筑在高台基上的侧门,而是出干清门向右转,过隆宗门直向南走,她也知道离武英殿不远就是西华门,出西华门就是又宽又深的护城河。三天来她不断考虑可能要率领一群宫女姐妹们投护城河自尽的问题,所以她已经把这条奔往西华门的路径考虑好了。
开始从干清门出发的时候,魏清慧紧紧地拉着吴婉容和费珍娥的手,但是因为同行的人多,情况很乱,魏清慧不得不时时停下来,招呼大家,以免有人掉队,有人走错了路。吴婉容因为是坤宁宫的宫女头儿,同承干宫、翊坤宫、太子的钟粹宫和公主的寿宁宫等几个宫院的宫女们的关系特别密切,不能不时时停下来照顾这些姐妹。走出隆宗门一箭之地,刚出宝宁门不远,魏清慧就和吴婉容、费珍娥不再是手携手了。
当她放开费宫人的手时,特别深情地叮咛一句:“珍娥,我们都是受皇爷殊恩的人,投护城河的时候妳跟我一道,在黄泉路上我们还手拉着手。”
所谓的受皇爷殊恩这句话,在宫女中没有人明白,吴婉容只是略有所知。费珍娥的心头一震,但是没有做声。她跟在魏宫人的背后继续向前走,走到中途,忽然在心中恨恨地说道:“我深受皇恩,无以报答,这样白白地投河自尽,我死不甘心。”
随后她的脚步开始放慢了,有许多认识的宫女越过了她,她继续随着大家向前走,但是她的心中更加的迟疑,脚步更加慢了。转眼间她同魏清慧之间的距离拉开了,同吴婉容的距离也拉开了。
当大群宫女从武英门前金水河南边慌慌乱乱地奔过时,天色已经亮了。有十几个太监从归极门出来,一边向西华门逃跑一边向宫女们说:“妳们快逃,贼兵已经进午门了!”
宫女们听了这消息,有许多人顿时腿发软了,有的人抓住松树走不动了。魏清慧又是呼唤,又是催促,带着大家往西华门继续跑。
守西华门的太监们已经逃光,从午门内逃来的十几个太监也冲出西华门,过石桥向西跑了。魏清慧和吴婉容都到了西华门外,站在那里等待大家。两三百宫女都来到了,但是没有看见费珍娥跑出西华门。略等片刻,魏清慧跑回西华门内,望着空荡荡的院落连叫三声,没人答应。
她听见午门内的大院有许多人声,但不知道费珍娥误走到何处。她爱费珍娥,关心费珍娥,深怕费珍娥落入贼手。听不见费珍娥的回答,心中一急,几乎要洴出热泪。又向前走了几步,她对着南熏殿的小院落大叫了两声:“珍娥!珍娥!”仍然没有一点响应。
吴婉客突然跑来,拉住魏清慧,急急说道:“清慧,不要再叫啦,再耽搁就误了大事!”
魏清慧一狠心,跟着吴婉容回头重新跑出西华门。她一边跑一边滚出了伤心和怨恨的眼泪,忍不住对吴婉容说道:“真没想到,费珍娥竟是一个贪生怕死的人,不念皇恩,甘愿失节于流贼之手!”
当魏清慧同吴婉容回到西华门外时候,那两三百宫女都在惊慌无计地等着她们,但是可以看得出来,很多人已经不像从干清门出发时那样怀着慷慨尽节、誓死无悔的决心了。此时从归极门传来了带着陕西口音的人语声,好像是流贼向遇到的太监大声询问宫中道路。
魏清慧向吴婉容看了一眼,接着向宫女们高声叫道:“姐妹们,贼兵已到跟前,有志气的跟我来!”
她奔到河边,纵身跳入水中,吴婉容第二个跳进水中。紧跟着,大约有三十多个宫女跳入水中,多是干清宫和坤宁宫的人。但十之八九的宫女不肯投水,在惊慌中各自逃命。其中大部分跑过石桥,向南长街和北长街乱跑。有的宫女依稀记得京城的什么地方住有同乡或亲戚,逢人问路,居民们才知道紫禁城已经失陷,皇上在黎明前逃出宫了。另外一部分宫女无处可去,只好退回西华门内,循原路奔回自己宫中,听天由命。
魏清慧和吴婉容等死后不久,李过率领的负责清宫的将士占领了整个紫禁城,将紫禁城的四门都派兵把守了。武英殿和背后的仁智殿被预定为大顺皇帝临时驻跸的地方,特派了一队将士偕同太监们进行打扫,整理了各种陈设。宫女们的投水处与武英殿近在咫尺。赶在新皇帝的圣驾来到之前,派人将三十多具尸体打捞上来。到了下午,按照宫中的传统办法,将尸体送往宫人斜火化。
已经是谷雨节后,护城河岸上嫩绿新黄的柳丝如往年一样低垂,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小鸟如往年春天一样鸣叫,无忧的燕子依然闪翅飞来,有的在柳枝间呢喃轻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