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藏居高临下,一只眼睛冷冷地看着他,仿佛丝毫未感受到左眼眼眶滴血一般。
“先前是爱,那猴子不懂,便毫无反应,而后又是……恨,我原以为我是因不恨万物,才不被影响,如今才发现自己恨在何处。”
那和尚张了口不知如何回答,三藏却也不需他回答,伸手去扯了他脸皮。
“最前那女儿家,再先前那老妪,如今又是我,披了人皮便能将其情感造成幻象么。”三藏口中说道,手上动作不停,硬生生将那与自己分毫不差的脸皮扯了下来,露出满目残缺血肉大块,将脸皮扔在了地上,
“平心而论,我确实小觑了你,但贫僧,最擅长便是对付妖怪,你也一般。”
三藏将那和尚拽住他的右手也拉扯了下来,他站起身时发现身周什么景象都消失了,他的徒弟、荒山、尽数被一片血红所代替,那和尚在地上忽然嘿嘿笑了两声,用的还是他的声音,称赞道:“传闻中的三藏法师果然不同凡响,是奴奴小瞧了,奴奴也是许久未见法师这般俊美又了不得的人物了呢。”
“……孽账,用你自己声音说话!”
三藏蹙眉道,他看了看手中空无一物,便捻了指,闭眼喝了声佛号。
阿弥陀佛!
耳畔风声袭过,三藏忽觉自己身体一歪,落到实地时,睁开眼睛,自己还在那原先山崖处,小白龙方给了自己龙珠之地。他撑着禅杖站起身来,却看到自己四个徒弟围攻了一熟悉无比的和尚。
那和尚遥遥看见了他,还侧过脸来妩媚无比地一笑,三藏惊悚看到自己脸上涂了胭脂水粉,还未有所反应,那厢八戒已是一脸铁青,怒吼道:“信不信你外公把你那脸皮抓出九个洞来!什么妖怪也敢仿效我们师傅!你一笑外公就知道你是冒牌货!”
“哦?奴奴笑得有如此不像么~”那妖怪还有闲暇摸了自己脸,朝着八戒道,语气温柔可掐出水来。
“呸!我家师傅从来不笑!”八戒原本还想补一句我家师傅也从不自称奴奴,一想更是觉得恶心起来。
原本师傅还好好地说着话,忽然就闭了双眼倒地不醒,再过片刻,那个妖怪顶着师傅的脸皮和袈/裟就堂然皇之地走了出来,还生怕他们不知这是妖怪一般!猴子想要与那妖怪周旋,才说了几句就动了手,这动手也是憋屈的恨!猴子一边打一边强调师傅说过不准打死,那妖怪更是肆无忌惮,顶着他们师傅的脸,一口一个奴奴,朝着他们抛媚眼摆风情,生怕他们不动手一般。
小白龙在八戒对面,他不敢多用力,那龙珠在师傅体内动荡不安,让他一身法术也施展不出来,只得游走在外,观察情况,却是率先看到了三藏清醒过来,高声喊了句师傅。
八戒猴子齐齐回头,又转头对妖怪怒目而视,一个道:“孽畜,原版的来了,你受死吧!”,另一个说:“爷爷还未看见过妖怪活着的时候如何被超度,今天让爷爷好好看看!”那妖怪也是不惧,娇笑了一声,道“奴奴不敢,让师傅们费心了”。
说罢,它便扯裂了自己身上的皮。
三藏叫了声不好,只见那头颅身躯里似有什么随着人皮脱落而四下散了开来,那妖怪空余个骨架也能咯咯娇笑,猴子忍耐不住一棒打碎了骨架,随即扔了金箍棒,抱着头尖叫起来。
那白骨怪,挑了凡人情绪最为激动、最为崩溃之际下手,将那皮与七情六欲完整保存起来,它本可男可女,披一张皮,便吸取凡人爱恨嗔痴怒,全集聚在了体内,寻常妖怪对付它不得,这里原本村落也被它吃的一个不剩,老老少少人皮全挂在了洞府中,乃至这荒山野岭就余它一个妖怪。
猴子这一棒虽将那骨架打得粉碎,却不知白骨原身就乃各种凡人白骨聚集而成,长短不一,碎块各有大小,凑在一起便成了那个白骨精,又披了人皮,自然浑身一股凡人味道。
这白骨精聚集了不知多少年的爱恨嗔痴怒,凡人五感尽数落入师徒五人体内。小白龙少了龙珠护身,最先迷失了情绪,得了凡人的恨,他将自己衣袍撕碎干净,化为一条龙在山间游走,随后竟直直向西海而去。
八戒聚了一身法力抵抗,却见那黑烟化成了一个嗔字,打在了他的脸上,他手中钉耙落地,目光四下寻找,茫茫然不知所措,忽又提了钉耙向那猴子扑去,口中叫喊的是弼马温,念叨的是他曾经大闹天宫之事,而还未等他有所动作,一柄半月禅杖率先将他铲了开来。八戒半路受伏,落地时撞上了山崖,疼痛得很,一见是卷帘,也不说什么,舞着钉耙打了上去。
卷帘也不躲闪,任由那钉耙刺入他的左手掌心,五指抓着那钉耙,双眼却看着八戒,面容严肃的很,瞳仁却已涣散,隐隐显了癫狂之意。
“你为何不看我?”
八戒并不回答,他想要将那钉耙拔/出,卷帘的手劲却大的可怕,也不顾自己掌心血流如注,死死地抓了那钉耙,不让他松开。
“凌霄殿上也罢,如今也好,你为何不看我?”
卷帘再三逼问,八戒已是不耐烦的紧,他浑身上下就写着爷爷想发脾气,想找人打架,哪管你是谁,先前就看到了猴子一拥而上,半路被卷帘缠住,自然想要找他干一架,而眼前那人不知好歹,既不打,也不放了他,一直在那里喃喃自语,偏生问来问去还是一样的话。
昔日凌霄殿上,昔日天河相遇,昔日听闻那天蓬元帅威名之时,昔日诸多相见之时,从未见你回头,从未见那视线有落到过我脸上。
为何要这般!
“看你作甚!要打一架吗!”八戒脱口而出,也不顾自己钉耙,右手一张就要唤那水来,卷帘虽然中了痴,但潜意识还记得对方的手曾被他压制,一把抓了他的手,也不说,化成道黑风,卷着八戒离开。
而另一端,猴子满脸茫然之色,左手揪着自己胸口。他从未体验过这种感觉,这种浑身酸涩,一直通到心里,如同小时候见了桃子却轮不到自己吃,见了好看的花想要将它留存起来却见它枯萎,他浑身不舒服,却又不想打一架,只隐隐觉得想要看那人,但是又不能让他望见,想要偷偷地去看他一眼,远远地看着他背影,想要站在那人身边,但他又说不清那是谁,抬眼却看到了一脸面无表情的三藏。
明明爷爷当初的想法是出来便打死那个和尚,为甚么还要陪那和尚去取经?明明爷爷有无数次机会,无数次在观音不留意的时候干掉那个和尚,将他肉吃了,将他尸体埋了――可他转念一想,似乎吃了对方肉也是个不错的主意。
和尚的眼光从来不会一直停留在他的身上,或许将和尚变成妖怪,带回花果山?哄那和尚在花果山住了,爷爷去地府划了生死簿,也不用去取那奶奶的西经,多痛快!还是和尚不愿意与他在那花果山?他要与观音一样,住什么紫竹林,收什么金木水火土吒傍身,一点也用不着他这个弼马温,这个妖猴,这个孽畜。
猴子平时未体验过凡人之爱,如今忽然撞见了这机缘,浑身不舒服起来,只想要回到自己花果山,要将那和尚也一道带回去,不然就少了什么一般――其余妖怪是谁,他不知道,神仙佛祖是谁,他也不知道,世界之大,他眼底就只有那一个人,齐天神通,他也只愿施展给那人看。
这种念头已经不是他自己的了,白骨精身上多少痴男怨女情感,全部汇聚在了猴子一人心中,怂恿着他,向三藏一步步走去。
只可惜那最后的怒,落在了三藏身上。
三藏无处可怒,他自小便被教导了有妖怪会吞食凡人七情六欲,而除妖最畏惧便是遇到这种妖怪,吞食他们内心的情感,而后报复到他们自己身上,法意曾敲着他脑袋道:“不用孝敬老子,也不用爱戴老子,谁知道妖怪会不会化成老子模样来引诱你”,他也无什么爱之情/欲,若硬说要有,无非也是自己亲生母亲那段往事,而恨与怒,从来未在他心底真正扎根过。
他不恨那些妖怪,他怜悯它们,但他也不同观音一般,宽容妖怪,将它们带回去,各自所用,他超度它们,前世恨今世仇一笔勾销,化作魂魄再入轮回道。他偶尔显露的恨与怒,往往随着妖怪魂魄一起,灰飞烟灭。
三藏心中念着冷静。
非常不理智、像是火在他心中熊熊燃烧的感觉,以身抵债,奸人诬告,流放三千,妻子被夺,孩儿投河,家母枉死,妖怪食人,凡人入世所遇烦恼太多,一层一层叠加在他的冷静之上,刺激着他,教他愤怒。
他目中所见的是自己的大徒弟,持着金箍棒,沉默不语,朝他走来,心中所想是那猴子或一棒将他打死,或将他送入别的妖怪口中,转念又是黄风岭猴子挡在他身上,猴子喊着他师傅,他右手举起了禅杖要劈下去,左手紧紧抓住了右手不让他动弹,右脸狰狞,左脸唇角嚅动,念着净心咒。他用金箍将自己左右手铐在了一起,扭成一团,无法再松开。
猴子却不顾三藏在做些什么,他在和尚面前立定,也不知要说什么,忽道:“和尚,你要随我回花果山吗?”
………………………………
第29章 遇故人
很好,三藏现在又要多分出个自己来应付猴子。
他现在意志从未有如此坚定,也从未有如此混乱,一个怒意中烧视世间万物为敌的自己,一个冷静麻木默念净心咒的自己,还有一个勉强分出一丝神来,回答猴子话的自己。
“你先去找你的师弟们――先将小白龙带到为师身边来。”
体内那颗龙珠内丹因感受不到他原主人的气息在燃烧,是深蓝冰冷的火焰,灼烧着他的五脏,三藏难以想象与内丹相隔如此之远的小白龙会落成何等模样,而眼前的猴子却一动不动,半晌才道:“爷爷刚才什么都没有听到。”
专门应付猴子的那个三藏在潜意识里翻了个白眼,恨不得凭空生出第三第四只手来,活活掐死那个猴子。他恼火的要死,恨不得此刻所有注意力都落在冷静的那个自己上,专心致志念净心咒,而猴子简直就是在光明正大挑衅他的耐心,此刻却又看着他不说话,紧抿着唇,乖巧的很,仿佛刚才那句只是三藏幻听一般。三藏强忍着怒火又说了一遍,猴子眨着眼,恍若根本没有听到他说什么,只是看着他,看着他的脸,看着他的眼睛。
“我他娘又不是桃子……阿弥陀佛,你这猴子盯着我看什么。”三藏几乎是从牙齿缝中挤出了这句话,下意识中还不忘补了句阿弥陀佛,猴子听他这话一愣,憋了半天,嘴唇嚅动不知该说什么,忽道:“你比桃子还像是桃子。”
三藏开始揣测那猴子究竟中了七情六欲中的哪种,思来想去唯有觉得应当是贪食最为符合,否则好好一只猴,平时也就话多了点,怎会变得如此不可理喻,看人也说是桃子。他也没有多余心思去猜测猴子如今是甚么想法,净心咒被打断多次干脆抛到脑后,满腔怒火亟需一个发泄口,若眼前是凡人也倒算了,这只猴子钢筋铁骨,耐打得很,右手还折损在他棒子上。念及至此,三藏松了金箍,左手一握禅杖,道:“别讲桃子了,先跟贫僧打一架吧。”
猴子又是片刻沉默,他心中迷迷糊糊觉得不对,自己不应当是如此优柔寡断,不应当是如此谨慎仔细挑选着话语,生怕自己说的不对,生怕对方冷漠,生怕对方翻脸。他方才夸了三藏,三藏却是如此反应,应当是凡人与猴子的区别,不能怪他。猴子想了又想,半晌才道:“师傅要打,那就打,爷爷花果山也曾经过有见过有妖怪交/配前先要打一架,原来凡人也有这般习俗。”
三藏暗骂一句智障,不再给他说话机会,禅杖在左手里舞了一圈,朝猴子脑袋正中劈了下去。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另厢卷帘挟持了八戒,两妖化作黑风,也不知前往何处,八戒又岂会乖乖束手就缚,半空中便与卷帘厮打成团。卷帘不愿与他动手,宁可自己多挨几下,也要缠住他。两妖相互牵制扭打,妖气四下乱走,边打边飞,亦不知底下已是何州何界。忽然有一条赤色绫带破风而来,从下方飞上,将他们两妖紧紧缠在了一块,手脚各自束缚到对方背上,宛如紧紧相抱一般,从半空中跌下。八戒一头黑发飞舞,几乎是围住了两妖的脸,也看不清究竟何人,这绫带似坚韧万分挣脱不断,两妖沿着峻山崖壁,被裹着一路磕磕绊绊滚向捏着绫带另一端的手中。那手白白嫩嫩,指若削葱,指甲圆润淡红,轻轻巧巧地拎了两只妖,便扔在了地上。绫带主人居高而下看着两妖,面无表情,连音调高低也近似无丁点变化,开口便道:“你这个负心卷帘,忘了家里还有我在等你吗。”
卷帘垫在了八戒身下,虽有八戒两只手在后,但脊背依旧被那些碎石尖锐刺得疼痛无比,又重重摔在地上,眼前发黑,晃了晃脑袋才发现是那呆子头发铺了他一脸,又苦于手不能动,只能透过了黑发往外看,先是认出了那绫带。
“……把我们放开。”
“不,你先告诉我这妖是谁,是你养的外室吗。”
“外室你你奶奶!我的手啊!”八戒头发凌乱如鸡窝,手被绑在卷帘背后,伤痕累累,一心只想找人打一架,也不问理由,双眼赤红,全无昔日贵公子邪魅气质,好不容易抬起头看了眼,又绝望地低下头去,“妈的原来是你这只莲藕!”
莲藕将绫带捆的更紧了,“死心吧,就算你看出我的本体,我也不会将卷帘让给你的。”
八戒头晕脑胀,身体却不自主使力,想要与那卷帘打斗一番,如今动手弹腿,看起来仿佛在卷帘身上划水一般,那莲藕抬脚踢了踢他们,继续语调平淡地念着话:“你为何要在我面前跟那只妖如此亲密,是要羞辱我吗。”八戒不去睬他,低声问卷帘:“这戏文小公子的毛病还没好?”
卷帘点了点头,姿势不好,如同在用下巴敲着八戒脑袋一般,他双眼还仍旧困难万分地寻找八戒的面容,可惜脖子不允许,不然便能如蛇妖般将脑袋伸长了钻过去,含情脉脉地瞪着八戒双眼看。
那白白净净一只莲藕,又名戏文小公子,乃如今凌霄殿上托塔李天王三子,南海观世音旁木吒三弟是也,唤名哪吒,曾因顽劣与东海龙王三太子敖丙起争执,不仅将龙太子打死,甚至徒手剥龙皮拔龙筋,要献于其父,后东海龙王寻仇上门,为不连累父母兄长,断臂剖腹,剜肠剔骨谢罪,一点灵魂,径到西方极乐世界告佛。佛子悯其赤子之心,即将碧藕为骨,荷叶为衣,念动起死回生真言,哪吒遂得了性命,却因莲藕之身,丢失七情六欲,父母兄长不认,李天王无奈,禀告玉帝后,将他送往卷帘司,干脆是直接丢给了卷帘。
卷帘可上刀山下火海,出生入死,却从未养过一只莲藕精,只能当做如同宠物一般带养,起初外出执行任务,让他化为一节莲藕藏在怀里,后发现那莲藕神通广大,亦有三头六臂,法降九十六洞妖魔,便让他领了卷帘司小将一职。平素也无人管教,不知何时有了喜爱看凡间戏文这癖好,下凡时总要捧了一堆戏文本子回来,待到卷帘司的上上下下所有神仙都发现时,莲藕已经养成了开口必说戏文句子的习惯,甚至丢脸丢到了整个天宫,某段时间莲藕开口闭口奴家,称自己父亲为妈妈,卷帘拎着只莲藕翻腾了他的居室,才发现一堆青楼女子与状元的本子,迫不得已令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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