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离衣目光落到那棵树上,眼里闪过一丝迷茫,怔住了。
她眼角狂跳起来,近乎疯狂地奔向其中一间小屋,木门不知是谁落了锁,被暴力的一脚踹开,直接分崩离析了,迎面而来的灰尘几乎能把人呛死,薛离衣扫视过她曾经的书房,转身又奔向离得稍远的另一座小屋——那是温洋的药庐。
奔走的身影在关瑾瑜身边带起一阵疾风,关瑾瑜没有跟着她,而是一边咳嗽着一边往里走,檀木沉珂的书架散发出经年腐朽的霉味,上面依次罗列着装在书囊里整齐的线装书。
关瑾瑜随手拿起一套放在桌上,然后打开打算翻阅一下,发现书页极脆,发黄得厉害,甚至连字迹辨认起来都要费一些力气。
她打量了一眼四周,发现这里之前门窗紧闭,桌上的灰尘却积了掌厚。
关瑾瑜心头一跳,连忙离开了这里去找薛离衣。
满地的树叶,绿黄掺杂,每走一步,都能听到冻结的光阴如解冻之水,再次缓慢的汩汩流动起来。
一千年来,这里从未有人涉足,冬天去了春天来,春天走了夏天来,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雀鸟叽叽喳喳的叫着,林间山风,忽忽悠悠的绕着薛离衣打转,缠绵地拂过她的脸颊,亲昵地勾住她的指尖,几乎不敢相信竟然等到了那人回来的一日。
薛离衣孤独的坐在同样灰尘积寸的药庐中,面前静静的躺着一口柳木苏雕的小箱子,箱口开着,里面是一叠叠来往的书信,密匝匝的堆满了整个箱子,满目所见都是笔力遒劲的“温洋师兄亲启。”
她深吸一口气,按住自己不断发着抖的手指,一封一封的拆,一封一封的看。
“二年,适走绥州入熙州,自河州向兰州,寻人未果。三年,于是顺流民而往,经岷州,入湟水流域,务必将人寻回。灵适于三年二月初四。”
“三年,平自湟水而北,于贵德遇二师兄,见之心切,皆望对方已寻得离衣下落,奈何一无所获。匆匆一聚,分道扬镳,平走江南,二师兄依旧东往,漂洋过海,盼早日得返,带回佳音。灵平于三年五月廿二。”
……
“十年,齐与平遍寻江南临安府、平江府、镇江府、绍兴府、嘉兴府,依旧未果,二师兄自扶桑归来,恨己身无能,空负一身本领,却寻不回师兄爱徒,遂日日醉酒。想来自离衣失去踪迹,于今已逾十年,我等每每思及离衣或已身遭不测,常自垂泪。温洋师兄独居青城,切记身体为要,珍之,重之。灵齐于十年八月中秋。”
……
“十五年,治闻江北战乱,死伤无数,离衣心善,料想或入军为医,遂与灵齐、灵平、灵顺三位师兄北上,混入军营探查,势要生见人死见尸。上月得弟子回禀,言说温师兄思徒心切,卧床不起,我等望师兄珍重,再珍重。灵治于十五年十月。”
“十六年,灵平师兄于江北大营左帐中羽化,尸骨已派弟子送回青城山,治与灵齐、灵顺二位师兄随营向北,或能获悉离衣下落。灵治于十六年七月。”
……
最后一封信是在二十二年,也就是薛离衣离开的第二十二年,在这六年间,经年冰冷的字迹记录着灵适、灵顺、灵平、灵治、灵齐一一羽化,终于都化作了一抔黄土的事实。
她的目光漫无目的的落在空荡荡的药庐里,又回到散落一地的书信上,她像是回到了前生,就站在门口的那颗大槐树下,看着她可爱的那群老头子们笨拙的收拾行囊,向她挥手,拜别这座俊秀的青山,看着他们一个个在晚年离乡背井,从此踏上了一条注定无果的寻人之路。
——至死方归。
她想拉住他们,告诉他们不要去,就当她已经死了。手却直直穿过他们的身体,没有人看见她,也没有听得见他,所有的人还是走了,只有温洋留在了山上。
时光变迁,冬去春来,他拖着病体在屋前栽下一棵小树,喃喃的道:“等你长大了,我的小衣会不会就回来了……”
关瑾瑜弯下腰,手在箱子底下摸了一把,抽出一张旧羊皮来,因为颜色和木色相近,薛离衣竟然没有看出来。
羊皮正面是一张地图,朱砂笔圈了很多地方,正是信上所提到的绥州、熙州、河州、兰州、岷州、湟水、江南五府,到最后每个地方都被圈上了。
薛离衣径自翻到了背面,果然翻到了温洋的手迹,用的仍是朱砂刺目的红,温洋生前就喜欢用朱笔,不管是写字还是干什么,说这颜色鲜艳风骚,很是配他,薛离衣每每听他这么说,都要不遗余力的讽刺他几句。
如今满目的红刺得薛离衣眼眶发疼:“离衣吾徒……”
她眼眶一热,羊皮卷落在了地上,溅起了一层灰尘。
关瑾瑜担忧的看了她一眼,但她始终低垂着头,连一丝眼神也不给她看到,她若无其事的捡了起来,擦拭干净,温洋的字写得极好看,也极端正,含锋藏锐,完全不像他的人那样放荡不羁。
“离衣吾徒,若汝得见此信,证明汝身平安,为师九泉之下亦当瞑目,勿要为吾等苦寻未果而心存愧疚,合该是吾等的劫数。单只一事,灵修与汝一道下山,然青城一别,汝再不见行踪。灵修遂引咎,放逐于江湖,势要将汝寻回,否则虽死不入青城,是以及至为师身死,终身未复与之相见。若有此机缘,盼能将灵修尸骨寻回,与吾等葬于一处,若无机缘,亦无须勉强。”
薛离衣心里好像被拉了一条口子,心血漫无目的的四处横流,就是汇不到一个地方,四肢都是冰凉的,胸口一阵尖锐的疼痛,喉头立刻涌上一股腥甜。
“祈愿吾徒平安喜乐,一生安康。”关瑾瑜低声念完最后一句,手臂搂住了薛离衣的肩,将她半带进自己怀里。
女人怀里的一点温度薛离衣将行将分崩离析的神智拉了回来,她身体剧烈的颤抖了一下,像只虾米一样弓起身子,抬手死死抓住关瑾瑜的手背,一闭眼,将那口涌到喉头的心头血强行咽了回去。
关瑾瑜毫不怀疑手背被她抓破了一层皮,可是她很清楚,自己皮肉上的这点痛,于薛离衣此时的痛苦来说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关瑾瑜双臂环住她的肩,紧紧的把人抱在了怀里。
薛离衣很快就安静下来,确切的说她从来没有吵闹过,比之前更加静默了。
她抬眸茫然的看了关瑾瑜一眼,双目红得快要滴下血来,关瑾瑜在那一瞬间以为她会哭,可她究竟是没有哭,从地上爬了起来,同时还没忘记把关瑾瑜拉起来,一起出了药庐。
薛离衣视线所及便是那棵盎然**的大槐树,她愣了半晌,对关瑾瑜说:“这应该是我师父临死前栽下的,他说等它长大了,我是不是就回来了……”
今已亭亭如盖。
她忽然就泪如雨下。
离药庐不远的地方有座青竹林,温洋和其他人的尸骨就埋在这里,坟头上已经长满了青草,有只雀鸟落在墓碑上,被久违的脚步声惊动,扑楞着翅膀飞走了。
冰冷的墓碑就在眼前,工笔刻着每个人的名字,薛离衣打了个激灵,一股凉气从脚心直接蹿到了头顶,前心到后背都是彻骨的冷,她到这一刻才真真切切的意识到,那帮老头,是真的没了,永远都不会再出现了。
薛离衣在坟头坐了下来,手肘搁在半屈起来的腿上,静静地想起那些明明不算那么久远却已经恍如隔世的岁月。
“师父,我流了好多血是不是要死了?”
“这个啊……这个不是快死了,这个叫癸水,就是……哎,灵适你来说。”
“啊?我说,我说什么啊,这个癸水嘛,《寿世保元》卷七里说‘室妇十四岁,经脉初动,名曰天癸水至。’”
“你这张嘴净用来放屁,老子让你给她解释清楚,说人话,不会说灵齐来说,灵修你笑什么?你别想跑,每个月的棉布条你包了。还有灵治,你……”
“你娘的老温头!老子没笑!”
“没笑不能支使你么?师兄连这点权力都没有么?灵治去洗床褥!还有那个谁谁,灵平,你去让弟子送点养宫的药材上来。闲着的那几个,都过来给我徒弟解闷。”温洋老头仗着自己是大师兄,寡廉鲜耻的端着圆润的胖胖身材颐指气使。
“呸,什么师兄,拳头硬的才是师兄。”
“来来来,找场子干一架,师兄打到你们服为止!”
“老子才不和你打,我去给小衣洗床褥,忙着呢!边儿玩去!”
“你才边儿去,我去找我乖徒儿玩。”
薄暮的余晖在坟头映出大片的红色。
“你这个死老头,我才不和你玩。”
关瑾瑜看见她呆坐许久,忽然就低低笑出了声。
然后一口血就毫无预兆地呛咳了出来。
………………………………
第53章 浮生
她五指微张,拦住给她吐血吓得面无血色要过来扶她的关瑾瑜,摇头道:“我没事。”
随即起身牵着关瑾瑜的手,在六座长满青草的坟头前跪了下来。
“师父,五位师叔,我给你们带回来的媳妇,喜欢吗?”
“不说话我就当做你们喜欢了。”
她笑容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扭头对关瑾瑜说:“磕头吧,见见我的家人。”
两人在坟前磕了三个响头,关瑾瑜放开薛离衣的手,重新又磕了一次,然后直视着寂然的墓碑,认真的说:“请师父师叔放心,我会替你们好好照顾小衣的。”
薛离衣跪在她身边,忽然就抱住她,喉中压抑着含混的类似呜咽的声音,和着传林而过的风声,格外的凄婉。
关瑾瑜实在不知道能说什么话来安慰她,什么话都是多余,只能抬臂搂住她,一只手轻轻拍打着她的背,嘴唇一下一下的吻着她的鬓角、脸颊。
暮色四合,薛离衣从她怀里退出来,唯眼眶微红,脸上仍是一点泪痕都没有,她冷静无比的带着关瑾瑜离开逐渐阴冷的青竹林,回到住处,有条不紊的先把能用的锅碗瓢盆洗出来。
“以前能吃的东西现在大概都坏了,我要去打点野味,但不知道这里还有没有猛兽,可能会不安全,”薛离衣从房里翻出一柄长剑、一把匕首,剑倒是没有生锈,仍旧削铁如泥,她把匕首交给关瑾瑜防身,嘱咐道:“瑾瑜,你跟着我去。”
明明还是以前那个人,初遇之时只觉得有些奇怪的女人,在此时此刻却完全融入了这座悠古的山林,月下携长剑的女人,侧脸染着一层朦胧的月光,似云烟轻笼,一时竟看不分明,让她有种时光就此倒流的感觉。
可这毕竟不是一千年前了,她们比谁都清楚。
天已经完全黑了,但是月光很亮,足以照见密密山林间的路,有些月光透不进去的地方,两人就走得格外小心些,薛离衣牵着她,掌心的温度依旧有些凉,却抓得紧紧的,好像生怕她不见了,每次力度大到几乎要让她觉得疼痛的时候,手上就会一松,开始下一轮循环。
关瑾瑜心上像是被无数根尖细的小针扎着,翻来覆去,心疼难抑,她张了嘴,然而言语在这种时候太过苍白无力,于是她翻过手,指腹在薛离衣手背上轻轻的、不住的摩挲着。
薛离衣脚步顿了一下,转头看了她一眼,背对着月光,也许是露出了一个笑容,然后继续往前走。
可关瑾瑜不想看到她笑,哪怕是嚎啕大哭,也好过强颜欢笑。
月上中天的时候,关瑾瑜觉得这片林子都快走到头了,薛离衣才停住脚,耳根微动,手里的长剑出鞘,带着破空之声,朝黑暗深处稳准狠的掷了出去,那东西连一点声音都没发出就不动了。
是一只兔子。
陆陆续续的很快又逮了两只野鸡,算得上满载而归。
看着薛离衣熟练的给猎物褪毛、开膛破肚清理内脏,然后串到长剑上,架在了火堆上,猎猎的红光映得她脸颊温暖如骄阳,关瑾瑜这才想:到底前面的林子是没有猎物,还是薛离衣想一直走到山林的尽头。
薛离衣撒了几粒盐巴上去,把烤得金黄流油的兔子翻了个身,用匕首把后腿割了下来递给关瑾瑜。
“很好吃。”关瑾瑜咬了一口,说。
“谢谢。”薛离衣礼貌地答,迎来的是关瑾瑜不轻不重的一个爆栗。
“谁让你这么说话了?”
薛离衣看着她,有些莫名的委屈。
“我怕了你了,你打回来吧。”关瑾瑜拉过她那只干净的手,按在了自己额头上。
“不打。”她缩回手,别过头,又说:“是我的错。”
“我的错,”关瑾瑜把她掰回来,脸贴着她的脸,温柔的蹭了蹭。
薛离衣笑了,映着火光的白皙脸颊、漆黑的眼睛,像很久很久以前,她被自己收留,手里扣着那本《宋史》。
――笑得那样温暖又寂静。
“瑾瑜。”她轻声唤道。
“嗯?”
薛离衣没有看她,目光落向深远的夜色,“我爱你。”
“我知道。”
“我爱你。”
“我知道。”
薛离衣转身靠在她怀里,一遍又一遍的重复,关瑾瑜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的回答她,到后面薛离衣的语速越来越快,机械性的重复,也不给关瑾瑜回答的时间,似乎在发泄什么。
她说累了沉默下来,阖上眼休息。
“我不过是出了一趟远门,怎么回来他们就不在了呢?”她问。
关瑾瑜揉着她的长发,亲吻她的额头:“你听山风,是他们留下来的声音。他们在对我说‘我们把小衣交给你了,你要好好珍惜她,可千万不要辜负了她啊。’”
“叽叽喳喳的七个小老头,又吵又闹的,”关瑾瑜也闭上眼睛,嘴角勾起笑容:“听到没有?”
“听到了。”
“他们也许无法再陪伴你,但总会在天上看着你的,如果有风,那也许他们在对你说话,如果有雨,那也许是他们在气你顽皮。”
薛离衣扑哧笑出来,抹了一把眼泪:“胡说,我才不顽皮,都是他们自己贪玩。”
“好好好,那如果有雨,就是他们自己顽皮。”
“那如果有太阳呢?”
“如果有太阳啊,有太阳的话,就说明他们在天上过得很好,不用你操心。”
薛离衣又沉默了,晚风吹着她的长发,缱绻地绕在关瑾瑜的指尖。
“瑾瑜。”半晌,她扯着关瑾瑜的袖子,柔柔唤道。
关瑾瑜逗她:“嗯?你爱我?这个我早就知道了,但我不介意你多说几遍。”
“讨厌。”
“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你下来,”薛离衣直接拉住了她的衬衣领口,“我想亲亲你。”
“你让我低头我就低头,那我岂不是很没有面子?”关瑾瑜故意昂起脖子,自上而下睨着她。
“关瑾……”
略含恼怒的声音被人笑着以吻封住,在如墨的夜色里,没什么比这更美妙的事情了。
“谢谢你。”
关瑾瑜把人往上托了托,让她整个身子都陷进自己怀里:“看在你刚刚说了那么多遍爱我的份上,这次我就不和你追究了。”
“房子灰尘积得太厚,今晚怕是收拾不出来了,恐怕要让你露宿荒野了,很抱歉。”
关瑾瑜哼哼道:“看在你那么爱我的份上,这次我也饶过你。”
“但是洗澡还是可以的,两里之外有个小瀑布,虽然现在是夏天,水还是有点凉,条件简陋,你别见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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