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南看了门口一眼,勉强笑了笑,抬起手示意永仓不用在意。
是他让小樱什么都别管的,但以她的个性,这种话题……要她假装没听到只怕也不容易,索性起身回避了也好。
小樱并没有去见别的客人,一个人静静坐在后院的走廊里,看着池塘里的鱼发呆。
夜色很好。
风轻云淡,弯弯一轮下弦月在水面的倒影不时被鱼儿游过带起的涟漪荡散,又缓缓聚拢来。
小樱叹了口气。
时局已经如此动荡,新選组内部,为什么还会有这样那样的纷争?
以后,到底会怎么样呢?
“小樱。”
斋藤一的声音轻轻在身后响起。
小樱回过头,看着正向自己走来的高瘦男子,笑了笑。
斋藤站在她身后,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出来。
小樱又笑了笑,移了移身子,靠在他腿上。
斋藤的身体微微僵了一下,然后也坐下来,伸手搂了小樱的腰。
小樱将头靠在他肩窝里,轻轻叹了口气。
斋藤皱了一下眉,垂下眼去看她。
小樱依然看向池塘里的月影,轻轻道:“我想离开这里。”
斋藤又皱了一下眉,小樱继续道:“我并不是在催你,或者不相信你,只是……我有点怕。”
斋藤搂着她的腰的手紧了一紧,唤了一声:“小樱……”
“我……不知道以后到底会怎么样……”小樱握紧了他的手,笑了笑,声音却有些发抖,“不知道你们会走上什么样的路……不知道……还能陪在你身边多久……”
斋藤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笨拙地安慰,“不用担心,没事的。”
“嗯。”小樱应了一声,抬起头来,吻上了他的唇。亲吻的间隙里,细细碎碎地道:“我想离开这里,想有所自己的房子。我会每天点上灯等着你回来。会为你做好饭。我……想为你生个孩子……”
斋藤一只觉得喉间突然被什么堵住,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收紧自己的手臂,将小樱紧紧抱在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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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放弃还是争取?
丹波的后院虽然僻静,却并不是什么隐蔽的地方。
小樱和斋藤在那里拥吻的事情,自然也避不过所有人的眼睛,而且很快就被老板娘知道了。
但是,当老板娘怒气汹汹准备狠狠教训小樱一顿的时候,小樱却先告诉她,自己愿意放弃那个一定要打败她才能成为她的入幕之宾的条件。
老板娘十分意外,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想通了。
但这对老板娘而言怎么说都是件好事。她开心得几乎立刻就准备去给小樱安排新的客人,至于后院那点小事,自然也就直接被丢在脑后了。
这个消息很快就传开了。
新選组的人里,反应最大的是冲田。
他跑来找小樱,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没说完就气得一直在咳嗽。
小樱倒了杯茶给他,又伸手去拍他的背。
冲田拂开她的手,皱起眉看着她,依然很生气:“小樱你到底在想什么啊?怎么能够答应这种事嘛?要是有别的男人成了你的旦那,阿一怎么办?我怎……”他顿下来,半晌才又轻咳了一声,闷闷道:“阿一会伤心的。”
小樱收回了手,自己也倒了杯茶,静了一会才缓缓道:“我正是想能够早点和他在一起。”
她并不是不相信斋藤,但一个人攒钱当然不如两个人攒快。
而她能够赚钱的途径只有这一个。
并非真的要像□一样一直出卖自己的**,但男人们来这里本来就都是为了寻欢作乐,总要让他们觉得有甜头可尝才会在她身上砸钱。
至于斋藤……
阿一……
小樱心头不由得抽痛了一下。
但他们第一次见面时,斋藤就知道她是做什么的,相信以后也能够理解。
毕竟,就算她能够一直为他守贞,但若一生都没办法赎身出去真正和他在一起生活,守着这个身子又有什么意义?
冲田也跟着静了一会,叹了口气:“还是我们太没用了。但钱的事,我们会想办法。小樱你不要这么委屈自己……”
“我只是一个艺妓,这是很正常的事情,没有什么委不委屈的。”小樱笑了笑,“其实能够遇上你们……我已经比其它人幸福得多了。”
她的笑容平静温和,冲田却觉得自己的心情变得沉重起来,忍不住伸手过去握住了小樱的手,低低叫了声:“小樱。”
小樱只是又向他笑了笑,轻轻道:“谢谢你,冲田先生。没有关系,我没事的,不用担心。”
冲田怔了一下。
他已经是第二次听到小樱用这种语气说这种话了。
上一次是她水扬之后的早上。
像上次一样,无力感与心痛再次笼罩了他。
这算什么事呢?
他也好,阿一也好,就算在全国,也是数一数二的剑士。他们打倒过无数敌人,就算面对新式的枪炮,也不曾皱过一下眉头,但却一而再地让他们心爱的姑娘说出这样的话来。
怎么会没关系?
怎么会没有事?
可是……他却这样无能为力。
他不能去偷去抢,也不能用刀逼着老板娘把小樱的卖身契交出来,武士的尊严不吮许他们做这种事情。
这实在很讽刺,他的剑到底在保护什么?
冲田握着小樱的手,将她拉进怀里抱住,喃喃道:“要是能早一点认识你就好了。比看狂言那天更早,比来京都之前更早……早在你被送到这种地方来之前认识你就好了。”
小樱靠在他怀里没动,半晌才又轻轻笑了笑,“嗯。但是……就算不是我,也总会有别的女孩子被卖来这里。如果……时代更好一点就好了。不用挨饿,也不用卖掉自己的孩子。每个人都是自己的主人,每个人都能微笑着生活……该有多好。”
冲田突然觉得怀里这个一直叫他“先生”的女孩子,这个一直只生活在岛原的女孩子,其实目光比他要远得多。
但如果真有她说的那样的时代……
……该有多好。
小樱在岛原来本就很受欢迎,当她那个“禁令”解除之后,人气自然就更高了。
那些早就想一亲芳泽的客人们开始不停地向她大献殷勤,送她各种礼物,请她出席各种宴会……暗自争强斗富,只盼着把小樱哄开心了,一点头,小美人就归自己了。
正式的旦那小樱现在还不愿意定下来,但这些礼物和宴会自然来者不拒。
那天晚上有一位客人请小樱到角屋去见面。
被邀请到别的酒馆茶屋之类的地方去表演或者陪酒对艺妓来说是常有的事。所以一开始小樱并没有觉得跟平常有什么不一样,但是进了房间,才发现那位客人竟然是新選组的副长土方岁三。
房间里并没有其它人。
土方一身黑色的常服,独自坐在那里自斟自饮,皱着眉,神色肃穆。
小樱怔了一下,才轻轻行了礼,“没想到竟然会是土方先生。”
“怎么?我不能邀请小樱姑娘么?”土方抬起眼来看了看她,轻轻笑了笑。
“不,只是有点意外。”小樱在他身边坐下来,伸手拿过酒瓶,准备为他倒酒,“土方先生要见我,为什么不去丹波呢?”
土方跟小樱虽然不算亲近,但也常常跟新選组其它人一起去丹波喝酒,多少也算是常客。今天特意把小樱叫来角屋,未免有点奇怪。
土方又笑了笑,才缓缓道:“有点事情,不想让他们知道。”
小樱又怔了一下,蓦地抬起眼来看着他。
这位副长大人虽然一向有风流的花名在外,但小樱倒不觉得他会对自己有什么非份之想。事实上,土方的嘴角虽然微微上扬,但那双狭长的凤目里却一点笑意也没有。
冷峻而……悲伤。
小樱为自己在他眼中解读出这个词而感到疑惑,不由皱了一下眉,问:“土方先生找我,到底什么事呢?”
“想请小樱姑娘帮个忙。”土方喝了一口酒,道,“本来大概找明里小姐更合适,但那样的话,他一定会知道是我的意思……”
小樱心头一紧,但神态反而平静下来,伸手过去为土方斟酒,道:“是……山南先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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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他做点什么吧
“嗯。”土方又笑了笑,“果然跟小樱姑娘说话就是轻松。”
小樱抿了抿唇,“土方先生想让我做什么呢?”
她这么一问,土方却沉默下来,半晌才叹了口气,“老实说,具体该做什么,我也不知道。但……总该做点什么吧。你没有发觉那家伙最近都不对劲么?”
小樱看着他,不知为什么,突然就想起之前为了冲田和斋藤的事来找自己的山南。不由得就笑了笑。
听到她笑,土方的神色稍微有点不自然,将头扭向一边,轻哼了一声,“不要笑。我知道来找你商量这种事很丢脸,所以才不想去丹波……”
“不,我不这样觉得。只是……”小樱笑了笑,“之前有些队士说土方先生和山南先生似乎有些不合,看起来完全不像那么回事嘛。”
“我……很敬重山南先生。”
土方这句话说得很轻,却十分真挚。他又喝了一杯酒,才再次开口,声音悠远,“我和近藤先生都出身于多摩的乡下,并非武士之家,也没有念过多少书。近藤在别人家里做养子,我四处做学徒卖药,是被人踩在脚底的虫豸,受尽冷眼。我们从一开始,就只是想出人头地,只是想得到人们的承认,只是想成为真正的武士。但是山南不一样……从他走进试卫馆那一天,我就知道他跟我们不一样,他是把目光放在高空上的人。”
小樱抿了一下唇,没有接话。
土方又道:“我们只是一把剑,山南却为这把剑指出了最初的方向。没有他,就没有今天的新選组。今后的新選组,也不能没有山南。”
前一句还好说,后面一句却像一个不祥的预言,小樱当即皱起眉来,追问道:“山南先生……并没有想离开新選组吧?他明明把那里当成了自己的家和理想……”
“嗯,正因为他是一个很理想化的人。”土方的眼神愈加沉重而伤感,“所以我们才会有分歧。”
……这么说起来,队士之间相传副长土方和总长山南不和,也并不是空穴来风吧?
小樱正这么想着,土方又继续道:“你知道新選组的队士们都是什么来历。的确很多人都不是武士,农民,小贩,甚至流氓乞丐……说是一群乌合之众也完全不为过。要把这样一群人统合成一支铁打的队伍,不用点强硬的手腕怎么行?山南太心软了。”
小樱知道土方被队士们私下称为鬼副长,之前池田屋的事,桝屋老板被抓之后,队士们怎么审问都没开口,最后也是土方亲自去用刑才逼问出他们的计划。
这个时候土方自己说强硬的手腕,她不用猜都知道会强硬到什么程度。
相比之下,山南的确太心软了。就算当初对付芹泽一派是山南自己的主意,他在事后所受的煎熬小樱也曾亲眼目睹。
“也许现在的新選组,的确离山南最初预想的方向有所偏差。但人在变,局势也在变。很多时候,并不是我们在选择自己的路,而是这个世界只给了我们那条路。不投靠会津,我们就是流落街头的丧家之犬;不杀芹泽,大家的辛苦就会前功尽弃;不追捕那些攘夷浪人,他们就会打着天诛的旗号杀人放火,京都就会血流成河;不重编组队不整顿纪律,新選组就会变成一盘散沙……有些事,不管愿不愿意,都必须去做。”
土方跟着的这些话,与其说是在跟小樱解释,其实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小樱甚至觉得,其实他今天找她来,并不是为了商量山南的事情,只是为了找个人说说这些话。
也许这么多年这么多事积累下来,这位“鬼副长”心里总也会有矛盾的时候。也会……需要一个倾诉的缺口。
小樱看了他很久,才轻轻道:“其实这些话,土方先生为什么不直接去跟山南先生自己说呢?”
土方又露出那种不自然的表情来,半晌才哼了一声,道:“你觉得……他自己不明白么?”
小樱轻轻点了点头。
是的,他怎么可能不明白?
正是因为明白,所以才会痛苦吧?
明明与自己的理念相悖,却又不得不继续走下去……
小樱叹了口气,又绕回了最初的问题:“那么,我能为他做些什么?”
土方喝干了杯子里的酒,也叹了口气,“一直以来,小樱姑娘就像山南的妹妹一样。找机会劝劝他吧。也请明里小姐多开解一下他。他们那些有学问的人,反而比我们这些粗人更容易钻牛角尖。其实既然已经走上了这条路,还想那么多做什么呢?既然走了,当然就该走到底。就算为了容保公这份知遇之恩,我们也必须要成为保护京都最强的剑!”
小樱应了声,伸过手去为他倒酒,心头却不免沉重。
土方的话让她想起了高杉晋作来,想起他说那些关于武士的话。
有武士的心,有武士的信念,有武士的坚持……小樱觉得新選组这些人,不论什么出身,都可以算是高杉口中真正的武士,但他们却活得如此艰难。
她想也许土方说得没错。
有时候,并不是他们在选择走哪边,而是只有那条路可以走。
不论是被卖进艺妓馆的她,还是想成为武士的他们,都别无选择。
小樱答应了土方劝劝山南,但却依然不知道怎么开口。
山南可以对她说,你抽手吧,两边都别管了。
她可以对山南说一样的话么?
她只是一个艺妓,不论是新選组的事,还是维新攘夷的事,其实她能插手的程度都很有限,所以要收手也很简单,但山南不一样。
一边是自己的理想,一边是自己花过无数心血的大家庭,不管那一边,都不可能割舍吧?
小樱犹豫为难着的时候,以永仓新八为首的六名新選组成员联名向会津藩主松平容保上了建白书,书中列举了新選组局长近藤勇五条非议。
虽然这件事情在容保公的调停下化解了,但土方却依然十分震怒,以强硬手腕迫使其中一名上书成员切腹,新選组内部的气氛因而更为紧张。
之后不久,伊东甲子太郎便带着自己的门人加入了新選组。伊东是不论剑术还是学问都十分优秀的名士,名望很高,入队之后就被奉为新選组的参谋。这种后来居上和伊东派本身就高高在上的作风却造成了为新選组立下汗马功劳的旧干部们的不满。
而正在这个时候,长州终于因为实力悬殊而惨败在英法美荷四国联军之下,长州藩主派高杉晋作前往联合舰队签定了放弃攘夷的“下关条约”。
小樱虽然答应了山南两边的事情都不管,但还是在客人们的谈话中陆陆续续听到了这些事。
事实上,也有一些正是山南本人不留神透露出来的。
有些话,他不能和新選组的队士们说,明里又不了解,小樱几乎是他唯一可以倾诉的对象。
“日本就快要沦陷了。我们却还在纠缠于队里的派系之争。真是太难看了。”
当山南这么抱怨的时候,小樱迟疑着,终于还是直接把土方找过她的事情坦白向山南说了。
山南沉默了很久,才自嘲地笑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