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即指德文Liebe(爱情)这个词。 ,他毕竟有些反感;听到这个词儿,他就联想起掺
水的牛奶或其他某种青白色的、淡而无味的东西,特别是跟克罗科夫斯基大夫安排
给强壮人吃的肉食相比。很显然,只要你像大夫那样一开头就谈这个问题,以后什
么肉麻的话也就说得出来,而不会把全厅的人吓走。他说了一些人人都知道而羞于
说出口的事,讲得很巧妙,很富于策略,但他并不以此为满足。他粉碎了人们的幻
想,无情地让人们认识荣誉的真面目,毫不留情地抨击白发苍苍的老人们的尊严,
对幼儿的天真无邪也嗤之以鼻,叫人们不要轻信。此外,他在大礼服上仍系着一条
皱皱的领带, 灰色的袜子外面穿的是一双凉鞋, 给人以一种超群的印象, 而汉
斯·卡斯托尔普也暗暗有些吃惊。
他面前的桌子上,手边放着几本书和一些活页纸。他举了许多例子,讲了不少
趣闻,为他的讲演增添不少光彩有几次他甚至背起诗句来。克罗科夫斯基大夫讲述
了有关爱情的许多惊心动魄的形态,谈到了爱情现象中各种惊人的、痛苦的和神秘
莫测的变化以及它巨大的威力。他说,在所有的本能中,性爱是最不稳和最危险的,
就其本质来说最易令人误入歧途,而且背信弃义。这也是不足为奇的。因为这种强
烈的冲动并不是简单的事,就其性质来说由许多成分组成,虽然整个说来是正当的,
但各个组成部分却荒谬绝伦。克罗科夫斯基大夫继续说,既然我们不愿因为各个组
成部分荒谬绝伦,就得出整体也是荒谬绝伦的结论,我们就一定会要求整体中至少
有一部分——即使不是全部——是正当合法的,对各个荒谬的成分来说也是如此。
这是逻辑的必然,大夫希望听讲的人都牢牢记住这点。有某些心理上的对付办法和
纠正方法,某些正当合理的本能——他几乎要说这是属于布尔乔亚范畴的,在它协
调的和有限的影响下,能将上述荒谬成分融成一个正常而有用的整体,这终究是一
种经常性的、受人欢迎的过程,但结果如何(这时克罗科夫斯基大夫轻蔑地加上一
句),医师和思想家是不相干的。反之在另一些场合下,这种过程无法获得,它也不
能或不应获得;这时克罗科夫斯基大夫问:谁敢否认这种情况实际上更为高尚,而
从心理角度来说也更难能可贵?在这种场合下,有两种力量是适合的:一种是对情欲
的渴望,另一种是恰恰相左的一些冲动,其中特别值得一提的是羞耻心和憎恨,从
普通的布尔乔亚标准来衡量,它们都显示出异乎寻常的激情。它们在灵魂深处发生
冲突,这种冲突使犯错误的本能不致找到庇护之所,用道德的外衣来掩饰。这样就
能使爱情生活和谐而合乎礼仪。贞洁与情欲这两种力量之间的冲突——他演讲的重
点不外乎这个主题——结果又如何呢?显然,最后是贞洁胜利了。恐惧、礼仪、淡漠、
努力追求身心纯洁——这一切都压制着情欲,使它无法抬头,也不准朦胧的欲念在
各种形式下尽情唤起和发泄出来;要唤起或发泄的话,至多也只是一部分而已。不
过贞洁的胜利,只是表面上的和付出极大代价才取得的胜利,因为情欲是缚不住的,
用强制性的方法也不能奏效。硬压下去的欲火是扑灭不了的,它还在燃烧,而且依
旧保存在内心深处最隐蔽的角落里,努力寻找机会以求一逞。它会冲破贞洁的屏障,
而且以其他形式(哪怕它改头换面,以致无法辨认)重新出现。可是这种被禁止、被
压抑的情欲是用怎样的形式和面具重新出现的呢?克罗科夫斯基大夫提出这个问题,
同时向大伙儿扫视一下,似乎一本正经地想等待听众的回答。唔,这个只好让他自
己来讲,既然他已经讲得这么多了。除了他自己之外,谁也不知道,而看来他肯定
是知道的。他那双眼睛欲火焰焰,脸色像蜡一样苍白,黑黑的胡子,再加上僧侣穿
的那种凉鞋和灰色的羊毛袜,看去简直就是他刚才讲的那种贞洁与情欲之间的冲突
的化身。至少汉斯·卡斯托尔普是这么想的。这时他像大家一样,迫不及待地等大
夫的回答——这种被禁止的情欲究竟用什么形态重新出现。娘儿们屏住了呼吸。检
察官帕拉范特又急急抖动起他的耳朵来,这样在紧要关头他就能听个一清二楚。于
是克罗科夫斯基大夫说了出来:它是以疾病的形态重新出现的!疾病的症状,是情欲
乔装打扮的活动形态,而所有的疾病都是变相的情欲。
现在他们明白了,即使并非每个人都能全部领会大夫话中的真谛所在。大厅里
只听到一阵叹息声。在克罗科夫斯基大夫继续发挥他的主题思想时,检察官帕拉范
特意味深长地点头表示赞同。汉斯·卡斯托尔普却低垂着脑袋,他在回味刚才听到
的话,而且审察自己究竟是否懂得。但他不惯作这样的思考,加上他刚才作了一次
徒劳无益的散步,精神还有些倦怠。他思想不易集中,不一会又为肖夏太太的身体
所吸引——她的背部呈现在他前面,下面露出臂膀。这时她举起手臂弯向后面,一
只手正好在汉斯·卡斯托尔普的眼前掠过。她把手伸到头上,挽住盘在头上的发髻。
她的手离他的眼睛这么近,他感到很不自在。不管愿不愿意,你好歹得细细端
详这双手,研究手上的种种缺点和人性,好像在放大镜下观察一般。唔,这压根儿
不是贵族的手,而是像女学生那样指头粗短的手,指甲修剪得很不雅观。他甚至连
指尖是否清洁也说不准,而指甲旁的皮肤却毫无疑问是有咬痕的。汉斯·卡斯托尔
普努了一下嘴,但眼睛依旧盯着肖夏太太的手,对刚才克罗科夫斯基大夫说的有关
迎头痛击布尔乔亚式的情欲侵袭的一席话,还模模糊糊地在头脑里盘旋不散。于是
她的手臂漂亮些了,它在脑袋后面稍稍弓起,几乎是裸露着的,因为衣袖的料子比
衬衫的要薄,是用最薄的纱做成的,因而有某种透明感,而完全袒露在外却也许没
有那么动人了。她的手臂又丰满又娇嫩,想来它必然是冷冰冰的。就她的手臂而言,
这里就根本谈不上什么迎头痛击布尔乔亚式的情欲侵袭了。
汉斯·卡斯托尔普看着肖夏太太的手臂出神。娘儿们穿的是怎么样的衣服呀!
她们露出的脖子和胸脯,她们在手臂上罩上一层薄纱,使人看来更加光洁……全世
界的女人都是这样,为的是唤起我们的欲念。天哪,生活多美好啊!正因为娘儿们
穿得千娇百媚是理所当然的——这不但是理所当然,而且获得普遍的公认——人们
几乎连想也不去想,只是不动声色地欣赏着。不过汉斯·卡斯托尔普暗自想,人们
对此倒应当好好思考一下,以便尽情享受生活的乐趣,同时应当意识到这样的打扮
能讨人欢心,而且简直美艳得像天仙似的。当然,我们允许娘儿们打扮得美艳动人
而不致伤风败俗,是怀有一定目的的;我们为的是下一代,不错,为的是人类的传
宗接代。但要是女人内部有病,不宜做母亲,那又怎么样?要是她袖口罩一层薄纱只
是为了吸引男人使他们对她的肉体产生好奇心,而身体内部却有病,那又有什么意
义?显然这没有任何意义,实际上应当认为这种做法是不适当的,不许可的。要是有
人对患病的娘儿发生兴趣,那他肯定没有理智……过去汉斯·卡斯托尔普暗暗对普
里比斯拉夫·希佩怀有好感,就属于这类情况。这样的比喻不伦不类,但勾起这样
的回忆也叫他心痛。可是他是不由自主地想起这个的。此时他忽然从梦境中惊醒,
这主要是他的注意力又被吸引到克罗科夫斯基大夫身上,大夫的声音又激昂起来。
他张开胳膊、歪着脑袋站在小桌后面,即使穿着大礼服,看去确实有些像钉在十字
架上的耶稣基督!
事情的结果是:克罗科夫斯基大夫在演讲结束时大事宣传精神分析的好处,并
且张开双臂要求大家上他那儿去。“上我这儿来吧, ”他换了一种腔调说, “凡是疲劳
的、心事重重的人,都上我这儿来吧!”他深信不疑地认为,听讲的人都毫无例外是
疲劳的、心事重重的。他谈起隐蔽的痛苦、羞耻和忧伤,谈起精神分析的拯救作用。
他主张应当对人们的潜意识加以剖析, 说明如何将疾病再转化为有意识的内心冲动;
他劝人们要有信心,指望可从中找到乐趣。然后他垂下胳膊,重新抬起了头,卷起
演讲时用的一叠印刷文件,像教师那样用左手挟着这包东西,然后昂起头从走廊出
去。
大伙儿都站起身来,把椅子往后一推,开始慢慢向大夫离开大厅的那个出口走
去。他们好像迟疑不决地从四面八方向他拥去,不过他们都身不由主,只是糊里糊
涂一起跟着走,熙熙攘攘的人群好像跟在捕鼠者一二八四年,德意志西北部汉诺威
州的哈默龙(Hameln)城老鼠猖獗,人人恼恨,当时有一个男人自告奋勇,称只要他
笛子一吹,即能诱出鼠群,从而消灭。吹笛时,城里儿童纷纷上街,跟在这个捕鼠
者后面,故云。后面似的。汉斯·卡斯托尔普在人流中一动不动地站着,一只手靠
在椅背上。 “我只是在这儿作客的,”他想。 “我是健康的,谢天谢地,这事跟我毫不
相干,下次他演讲时,我已不再待在这儿了。”他眼看肖夏太太悄悄出去,脑袋依旧
略略凑向前方。 “不知她作过精神分析没有?”他想,于是心头开始突突跳动起来……
他竟没有注意到,约阿希姆正穿过椅子间向他走来,表哥对他说话时,他神经质地
怔了一下。
“你到最后一刻才来听讲,”约阿希姆说。 “你刚才跑得很远吗?味儿怎么样?”
“哦,很好, ”汉斯·卡斯托尔普回答。 “我可跑得很远。不过我得承认,这次
散步带给我的好处,比我预期的要少。也许这样的散步为时过早,或者根本不起作
用。眼前我不想再去了。”
汉斯·卡斯托尔普是否对演讲感兴趣,约阿希姆没有问,汉斯也没有发表意见。
即使以后,他们俩对这次讲演也缄口不提,好像彼此间有默契似的。
怀疑和推测
星期二那天,我们主人公在这儿山上已住满一星期了,所以当他早晨散步回来
时,在房里看到一张账单。这是他第一个星期的账目,是一张纯粹商业性的清单,
外面套着一只绿信封,上端有一幅图景,山庄疗养院的房屋轮廓就惹人喜爱地绘印
在这上面。账单左下方有一小栏面积,简要地介绍疗养院的情况,里面还引人注目
地隔行印了“按照最新方法进行心理治疗”几个字。具体账目是书写的,总计一百
八十法郎,其中膳宿和医疗费十二法郎,房金每天八法郎,另外住院费二十法郎,
房间消毒费十法郎,其余一些小数则是洗衣服、啤酒以及第一夜来院时的酒菜费。
汉斯·卡斯托尔普和约阿希姆仔细算了一下,觉得账目无可指摘。“咳,我没有
用过什么医疗费, ”他说, “不过这是我自己的事。它包括在膳宿费内,我不能要他
们扣除,何况又怎么扣除得了呢?至于消毒费,那他们是净赚了,因为要把美国女人
的毒气熏走根本用不了十法郎的福尔马林。不过整个说来,从他们开出的价钱看,
我认为还是便宜的,不算贵。”于是在第二次早餐以前,他们就到“管理部门”把欠
账付清。
“管理部门”在底楼。只要跨过大厅,经过衣帽间、厨房和配菜室,然后穿过
走廊,就准会看到一扇触目地挂有一块陶瓷牌子的大门。汉斯·卡斯托尔普对这所
疗养机构的财务中枢满怀兴趣地审察一番。这是一间雅致的小办公室,一个女打字
员正忙着打字,三个男职员坐在写字台旁埋头工作,而邻室则有一个主任或领导人
模样的高级职员坐在独立的圆筒形办公桌旁工作。
他抬起头,透过那副玻璃眼镜向伙计们冷冰冰地、检阅式地扫了一眼。伙计们
在柜台口给他们办好手续——兑零钱,收款,开发票。结账过程中,这对表兄弟始
终谦逊文静,彬彬有礼,甚至显得十分温良。他们像一般德国青年那样,由于对当
局和官场十分尊重,因而对笔墨纸砚之类和使用这类文具的机构也不免肃然起敬。
可是一到外面,在他们前往早餐的路上以及那天晚些时候,他们的话题也就扯到山
庄疗养院的结构上。约阿希姆是老病人,又是知情人,所以表弟提的问题都能一一
回答上来。
其实,顾问大夫贝伦斯根本不是疗养院的主管人和老板,尽管人们会有这样的
印象。在他的上面和幕后,有某种看不见的势力,刚才他们看到的办公室,从某种
程度上说就是这种势力的代表。这就是一个董事会和一个股份公司,能够入股倒是
不坏的,因为照约阿希姆看来,虽然疗养院拥有不少医务人员,经济管理原则也极
自由,但股东每年保证可以分到一笔相当可观的红利。因此,顾问大夫并不是一个
独立自主的人,他不过是一个代理人,职员,高级当局的亲信。他当然是疗养院第
一号人物和整个机构的灵魂,对全院(包括经理部门在内)有举足轻重的影响,然而
他是主任医师,对疗养院的营业事务自然无暇过问。
顾问大夫是德国西北地区的人;大家都知道,他几年前来此干这项工作乃是出
于无奈,与他的志趣和抱负格格不入。他上这儿是为他的妻子,她的遗骸好久以来
一直埋在“村子”旁的墓地里。达沃斯村的墓地,风光如画,坐落在右面的山坡上,
靠近山谷的入口处。他妻子长得很美,只是从照片上看眼睛过大了些,有些病恹恹
的。她照片在顾问大夫的住所里到处都有,壁上还挂着他作为业余爱好者亲笔画的
油画像。
她为他养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后来她身体发烧,再也支持不住,就被打发
到这块地方来,不上几个月,生命力就耗尽了。据说贝伦斯非常宠爱她,她的死对
他的打击十分沉重,因此他有一个时期郁郁不乐,垂头丧气,有时在街上傻里傻气
地笑,自言自语,而且做着各种手势,引人瞩目。这时他不再回到原先的生活圈子
里去,而是留在当地,这当然是因为他舍不得离开妻子的坟墓,但另外还有一个原
因(这个原因并没有那么感伤的味儿)促成这一转变,那就是他的身体也受到一些创
伤,根据他本人的科学观点,他干脆是属于这个疗养院的。于是他厕身于疗养院作
为医师中的一员,这号医师既看护住院病人,又和他们同病相怜,这种医师对疾病
并非毫不相干,洁身自好地唯恐自己也被染上,而是本人也打上了疾病的烙印——
这种情况虽有些古怪,但也绝不是个别的。这无疑有其优点,不过也并非没有问题。
医师与病人能患难与共,确实值得欢迎,据说只有受疾病折磨的人,才能引导病人,
治疗病人。然而,要是他本人就是疾病的奴隶,又有什么资格去发号施令呢?屈从于
别人意志的人,又怎能使他人获得自由呢?有病的医师在一般人心目中是违反常情
的,是一种令人迷惑不解的形象,他的才智会不会因为自己对疾病有切身体验而黯
然失色,不可能这么丰富,而道德上也不会那么崇高?他不会用纯粹敌视的眼光来看
待疾病,他持有成见,他的地位是模棱两可的。一个患病的人究竟能否像健康人那
样专心致志地医治或关心别人,这个问题人们是持有保留态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