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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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山- 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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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此字的标准拼法, 字母中间不应有一个“S”。 小伙子的原文理应为Menschenkind,
但护士长读成了Menschenskind。?这真太随便,也太古怪了。何况她又卖给我一支
体温表,她的袋里经常放着一两支。其实这里到处都有卖,每家商店都有,哪怕您
意想不到的地方也弄得到,约阿希姆曾对我说过。可这样一来,我不用动脑筋去采
办了,它自动送上门来啦。”他把那小巧玲珑的仪器从盒子里取出,细细观察一回,
接着在房内好几次踱来踱去,显得焦躁不安。他的心房怦怦直跳。他往敞开着的阳
台门张望,然后向房门走去,很想去找约阿希姆谈谈,但随即打消了这个念头,依
旧在桌子边站着。这时他清了清喉咙,听听自己的声音是不是沙哑了。过后他咳嗽
一声。 “真的,我现在倒一定要弄个清楚,我是不是因伤风发了寒热,”他说着就迅
速把体温表放到嘴里,把水银头的一端放在舌头下,这样,体温表就从他的两片嘴
唇间斜斜地往上翘起。他闭住嘴唇,不让外界空气进入。接着他看看手表,时间是
九点半过六分。他静待七分钟的时间过去。
“每一秒钟的时间不算太长,”他想, “也不算太短。山上的人们也好,山下的
人们也好,都应当信得过我。他们总不必给我换一支‘哑姐妹’,像塞塔姆布里尼说
的奥蒂丽·克奈弗那样。 ”他在房间里跑来跑去,用舌头把温度表压在下面。
时间悄悄流逝,这一段时间似乎长得无穷无尽。他看看表上的指针,原来只过
去两分钟半,而他却担心七分钟时间已经过了。他做了无数的事:把房里的许多物
件一忽儿拿起,一忽儿放下,再走到阳台上,不让表哥注意到他。他眺望风景,眺
望山谷。现在他对这里的所有景物都已十分熟悉了,不论是这里的角峰、山脊和峭
壁,不论是“布雷门伯尔”左边突出的侧翼也好——它的山脊陡峭地向下方倾斜,
而其侧面都长满了高高低低的野树杂草,山脉则在右方形成,而它们的名字汉斯也
像别人一样熟悉——他都了如指掌。此外还有阿尔泰因峭壁,它从这里看来仿佛从
南面把山谷团团围住。它往下眺望花园里的小径和花坛、山洞以及银色的枞树;倾
听病人作治疗的休息室里发出的低语声,然后回到房里,把嘴里的温度表位置调整
好,再挪动一下胳膊,让手腕上的袖子甩开,于是把前臂弯到脸前。他几经磨难及
周折,一会儿东推西撞,一会儿又跺足踏步,才好容易把六分钟光阴打发过去。于



是他站在房间中央,让自己昏昏然陷入梦境,并听凭自己胡思乱想,这样,他剩下
的最后一分钟也就不知不觉地溜走了。他再把胳膊一挥,发现一分钟时间又偷偷地
逝去。这时第八分钟却已过去了三分之一。当时他想:至于结果如何,我可满不在
乎——一面想,一面把体温表从嘴里抽出,茫然不知所措地凝视着这支表。
表上的示度究竟如何,他一下子可搞不清楚。光线射在温度计扁圆形的玻璃管
上,水银的亮光也随着玻璃的反射时隐时现,闪耀不定。水银柱一忽儿升得高高的,
一忽儿又无影无踪。他想把这支表凑近眼睛,转过来掉过去,但怎么也看不清。最
后他侥幸地转动一下,里面的度数忽然清晰可见。他把表紧紧握住,想急于了解其
中底细。事实上,水银已经膨胀起来,而且膨胀得很厉害,水银柱已升得相当高,
它已经超出身体的常温好几格。汉斯·卡斯托尔普的体温是三十七点六度。
在大白天,在上午十点到十点半之间居然有三十七点六度的体温,这确实太高
了,算得上有“热度”。这是感染引起的热度(他是很容易受到这种感染的),他自
问三十七点六度究竟是哪种性质的感染。约阿希姆的热度不会再高,山上任何人也
不会再高,除非是重病号和禁止起床、奄奄一息的病人。不论是打人工气胸的克莱
费尔特,还是……还是肖夏太太,体温也不会再高。当然,他的情况跟别人不一样,
他只是“伤风发热”,像山下人们常说的那样。不过也很难把两者严格区别开来。汉
斯·卡斯托尔普怀疑这几分寒热是不是受凉以后才有。他刚上山时,顾问大夫就建
议他同水银温度计打交道,结果没有听从,现在他不由懊悔起来。现在可以看出,
大夫的建议很有道理,而塞塔姆布里尼对此嗤之以鼻,倒是极不公正的。塞塔姆布
里尼这人三句不离本行,说来说去无非是共和国以及所谓“优美的文体”。汉斯·卡
斯托尔普看不起共和国和“优美的文体”之类,他只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细看体温
表的度数,由于光线刺眼,度数好几次显得模糊不清。于是他只得费劲地把这个用
具翻来转去,让度数再次出现。它仍是三十七点六度,而且是在早上!
他异常激动。他手里握着体温表,在房间里来回踱了两三次。不过这一回他是
平握着的,免得竖向摆动时会出毛病。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到盥洗台上,暂且
带着大衣和毛毯去作仰卧疗法。他一坐下来,就按照以前学会的方法把毯子披在身
上。他熟练地先把身体的两侧一一裹住,再从下面包紧,于是静静地躺着,等待着
第二次早点和约阿希姆的来到。他有时微笑起来,仿佛对某个人在笑。他胸部不时
一起一伏,而且不安地颤动;为了气管黏膜发炎,还忍不住连连咳嗽。
当十一点钟约阿希姆听到打锣声走到汉斯房里,叫他一起用第二次早膳时,他
看到他依旧躺着。
“怎么啦?”他走到对方的卧椅边惊异地问。
汉斯·卡斯托尔普一时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坐在他的前面。过一会儿他才答道:
“报告最新消息,我有点儿体温。”
“这是什么意思?”约阿希姆问。 “你感到自己有寒热吗?”汉斯·卡斯托尔普回
答之前又让对方等待片刻,然后懒洋洋地说。
“寒热嘛,亲爱的,我早已感觉到了,上山后一直是这样。不过这不仅仅是主
观的感觉,而是确凿的事实。我已量过体温了。”“你已量过了?用什么量的?”约阿
希姆惊叫起来。
“当然用一支体温表啰,”汉斯·卡斯托尔普用不无讥刺挖苦的口气说。“护士
长已卖了一支给我。为什么她口口声声叫‘小伙子’,我也莫名其妙。这很不恰当。



可是她不失时机地卖给我一支好的体温表。要是你想核实一下我的体温究竟多少,
那么就在盥洗台上,你自己看吧。它只是稍稍有些升高。”
约阿希姆转身踅进房间里。他回来时吞吞吐吐地说:
“不错,是三十七点五五度。”
“那么它已退些了! ”汉斯·卡斯托尔普急匆匆地回答。 “刚才是三十七点六度。”
“在上午,这点温度根本没有什么了不起,”约阿希姆说。 “这真有点儿不尴不
尬,”他说着就站到表弟身边,像真的站在“不尴不尬的人”的面前似的,两手叉腰,
脑袋低垂。 “你得上床睡了。 ”
汉斯·卡斯托尔普已准备好回答的话。
“我真不懂, ”他说, “为什么我只有三十七点六度就得卧床,而你和别的许多
人热度都不比我低,却都可以在这儿逍遥自在地走来走去。”
“这可是两码事, ”约阿希姆说。 “你的病情急,但不碍事。你是感冒引起的寒
热。”
“首先, ”汉斯·卡斯托尔普回答说,这回他说话时竟甲乙丙丁地分起类来。“我
不明白,为什么发‘碍事’的寒热时非躺在床上不可——我暂且假定有这种‘不碍
事’的寒热存在——,而发其他性质的寒热却不必躺在床上。其次,我可以老实告
诉你,我这次伤风引起的热度并不比以前高。我的立场是,”他最后说, “三十七度
六就是三十七度六。要是你们有这几分寒热可以跑来跑去,我也可以嘛。”
“我刚上山时,得卧床四星期哩,”约阿希姆反驳他。 “只有后来事实证明卧床
休息热度仍不退时,他们才允许我起床。”
汉斯·卡斯托尔普微微一笑。
“怎么啦?”他问。 “我本来以为你的情况跟我不同。看来,你说的话自相矛盾
了。起先你认为我们彼此有区别,后来又归成一类。真是胡扯……”
约阿希姆的身子来了一个“向后转”。当他又回过身来面对表弟时,可以看出他
那黑黝黝的脸上,阴影又加深了。
“不,”他说, “我并没有归成一类,是你把它们混为一谈了。我只是想说你的
感冒确实很厉害,从你的嗓子里就听得清楚。说得简单扼要些,你应当卧床休息,
因为你下星期准备回家。要是你不想——我的意思是说,要是你不想躺下休息,那
也随你的便。我不给你定什么清规戒律。不管怎样,咱们现在还是去吃早点吧。快
点,时间要过了! ”
“好啊,快走! ”汉斯·卡斯托尔普说着,把毯子扔在一边。他走入房内,用梳
子梳理头发。他梳头时,约阿希姆又一次去察看盥洗台上的体温表,而汉斯·卡斯
托尔普则在远处瞅着他。随后他们俩默默无言地走下楼去,又一次坐在餐厅的原来
位置上。这时餐厅像往常一样,泛着牛奶的白光。
当矮小的女侍者给汉斯·卡斯托尔普端上库尔姆巴赫德国地名,以产啤酒著称。
啤酒时,他一本正经地摇摇手,拒绝了。他今天不想喝啤酒,不,谢天谢地,他什
么东西都不想喝,至多喝一口水就够了。这就引起在座各位的注意。这是怎么一回
事?多么令人意外!为什么不喝啤酒呢?他有一点儿热度,汉斯·卡斯托尔普冲口说了
出来,不过是三十七点六度的低热。
他们伸出食指在奚落他——这幅景象看了真叫人奇怪。他们在取笑他,侧着脑
袋,眨巴着眼睛,食指凑到耳朵边挪来摆去,似乎某人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不是味



儿的幕后材料突然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而这人一直是以忠厚老实的面目出现的。
“, ,你们呀, ”女教师开腔道,脸颊上泛起一阵红晕,一面还笑呵呵地装腔作势。
“听到了什么动人的故事喽,荒诞不经的故事喽。等着听吧,等,等。”——“哎,
哎,”斯特尔夫人也发作起来。她那干瘪的手指头又短又红,此刻她把它放到鼻子旁
边,装模作样。
“这位来访的客人先生,他竟有热度了。您和我是同病相怜——真是同病相怜
哪,我的好兄弟!”这时,哪怕是坐在靠壁桌子最后一个位置上的姨婆,在听到消息
后也狡狯地开玩笑地向他挤眉弄眼,指手划脚。至于漂亮的玛鲁莎呢,她到现在为
止对汉斯几乎毫不理会,这时也曲着身子盯住他看,用滚圆的、棕色的眼睛盯住他
看,同时用黄澄澄的手帕紧紧抿住嘴唇,向他惺惺作态。布卢门科尔听了斯特尔夫
人的叙述,也禁不住跟大伙儿一块动作起来,不过他的眼睛当然不朝汉斯·卡斯托
尔普瞧。只有鲁宾森小姐像往常一样,对这漠然无动于衷,不吱一声。约阿希姆的
一双眼睛规规矩矩地朝下看。
汉斯·卡斯托尔普眼见这么许多人在打趣他,不无受宠若惊之感,但他认为还
是设法制止他们比较谦虚。“没什么,没什么, ”他说, “各位错了。我的病谢天谢地
是一点儿不碍事的,我不过有些伤风罢了。你们瞧,我的眼睛在流水,胸口闷得慌,
一夜倒有半夜在咳嗽,身子可真不舒服哪……”可是他们对他的辩解不加理会,他
们纵声大笑,挥动两手,高声嚷嚷。“废话,借口!感冒发热,咱们都明白,咱们都
明白! ”他们都异口同声地一致要求汉斯·卡斯托尔普立刻去检查一下。他们听到这
个消息后都很活跃;在七张餐桌中,只有这张在整个午餐期间显得最为生气勃勃,
特别是斯特尔夫人,她那张执拗的脸涨得通红,脖子上的衣领饰有褶边,面颊上青
筋毕露。她打开话匣子说了开来,一下子竟谈起咳嗽的滋味,要是你胸口深处痒痒
的,后来越痒越厉害,简直要痒到痉挛和按捺不住的程度,使你感到其间有某种吸
引力,那真是其乐无穷。还有,打起喷嚏也能享受到同样的乐趣,这时你心花怒放,
乐不可支,在一呼一吸之际骤然打两三下喷嚏,令人如醉如痴,幸福无比,打出后
真是浑身舒畅,以上的一切都给忘了。有时会接连打两三下。这是生活中不花钱的
享受,这方面还可以举一个例子:当春天你患的冻疮甜滋滋地发痒时,抓起来可痛
快咧。你会狠狠地抓,拼命地抓,直到鲜血淋漓才肯罢休,这时只要你偶然照照镜
子,就会发现自己是个丑八怪。
这个俗不可耐的斯特尔夫人不厌其详地谈起这种事来,令人毛发直竖。她的话
一直要谈到第二次早膳结束,这次早膳时间虽短,内容倒也充实。这时这对表兄弟
开始作上午第二次散步,他们下山一直到达沃斯高地蹓跶。约阿希姆一路上心事重
重,汉斯·卡斯托尔普却为伤风所苦,由于胸口窒闷而不时清喉咙。回院途中,约
阿希姆说:
“我向你提个意见。今天是星期五,明天饭后,我要作常规检查。这次可并不
是全身大检查,贝伦斯只是在我胸口叩几下听听,让克罗科夫斯基将结果记下来。
那时你可一块儿去,请他们趁此机会也赶紧给你诊察一下。要是你呆在家里,你准
会请海德金特上门,这事想来也怪可笑,而这儿虽有两位专家在屋子里,你却任意
跑来跑去,不知道自己情况如何,不知道病究竟有多深,也不知道是不是上床躺着
好一些。 ”
“那好, ”汉斯·卡斯托尔普说。 “就照你的意思做吧,我什么都可以照办。能



亲自作一次检查,对我来说倒也挺有兴趣的。”他们就这样说定了。当两人上山刚走
到疗养院门口时,恰巧遇见了顾问大夫贝伦斯本人,于是趁此大好机会立即向他提
出这项要求。
贝伦斯从门廊里走了出来。他身材高大,脖子细长,后脑勺戴一顶上过浆的帽
子,嘴里衔一支雪茄,脸颊发青,眼睛湿润,看来刚忙过一阵子。据他自己说,刚
才他在手术室工作,此刻正想到村子里去为病人出诊。
“饭后好,先生们!”他说。 “你们一直在跳跳蹦蹦吧?大千世界里是不是美得很?
我刚才经历一场手术刀和锯骨刀之间并非势均力敌的搏斗——你们可知道,这件事
可不简单呐。我在做肋骨切除术。以前有百分之五十的病人得躺在手术台上,现在
可好些了,但尽管如此,咱们对mortis causa拉丁文:死亡的原因。还往往不得不
预先编造一番。哎,凡是懂得开玩笑找乐趣的人,眼下也一定受得了这几句笑话
的……见鬼,人们胸膛一下子化为乌有,软绵绵的,你们可知道,真是有失体统。
这就是所谓概念稍稍有些混淆。喔,你们怎么啦?你们的贵体如何?是不是只有成双
成对地过日子,生活才更有意义?喂,齐姆森你这机灵鬼,可不是吗?
,您这位来消遣的游客,干吗哭鼻子啦?”说最后一句话时,贝伦斯的目光立即
移到汉斯·卡斯托尔普身上。 “这儿是不准当众哭鼻子的。院规不允许。谁都会跑过
来的。 ”
“我是在伤风呢,顾问大夫先生,”汉斯·卡斯托尔普回答他。 “我不知道怎么
老是眼泪汪汪的,不过我的炎症确实不轻。我还咳嗽。胸口真有点不舒服。”
“是这样吗?”贝伦斯说。 “那么您应当去请教一位高明的大夫喽。”
两个青年人都笑出声来。约阿希姆作一个两脚立正的姿势回答说:
“咱们正想找大夫呢,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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