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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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山- 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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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色的沙坪上,让自己舒舒服服地坐着休息。
海滩的景色象往常一样给他以欢娱之感。他极目眺望,心旷神怡,陶醉在大自
然的怀抱里。这时灰蓝色的浅海上已是闹盈盈的,孩子们在涉水,有人在游泳,还
有些人穿着花花绿绿的衣裳,两只手臂交叉着搁在头底下,躺在沙滩上;再有一些
人则在没有龙骨的小船上划着桨,船身漆成蓝色或红色,船翻身时就哈哈大笑。海
滩上伸展着一排排的凉屋,人们坐在凉屋的平台上就好象坐在阳台上一样;人们在
凉屋面前有的喧嚷嬉笑,有的伸开四肢懒洋洋地躺着,他们互相访问,谈笑风生。
还有一些人在讲究地理晨妆,半裸着身子,尽情享受海滨上自由自在的乐趣。在前
面近海处湿而坚实的沙滩上,有些人穿着白色的浴衣或宽松松的、鲜艳夺目的衬衫,
安闲地溜达着。右边,孩子们搭起一座层层叠叠的沙丘,周围插满了各个国家的彩
色小旗。卖贝壳、糕饼、水果的小贩蹲在地上,把货物摊在一旁。左面有一排小屋,
小屋斜对着别的屋子和海洋,在一侧与沙滩隔开;在其中一间小屋前面,有一家俄
国人搭起了帐篷:这里有几个长着胡子、露出一排阔牙的男人,一些娇懒的女人,
还有一位波罗的海的小姐,她坐在一副画架面前,描绘着大海的风光,嘴里不住发
出绝望的惊叹声。此外还有两个丑陋而温厚的孩子,一个缠着头布的、奴颜婢膝的
老年女佣。他们住在那里自得其乐,不知疲倦地喊着不服管束、跳跳蹦蹦的孩子们,
说几句意大利话跟那个幽默的、卖糖食的老头儿不住打趣,有时一家人相互亲着面
颊一家庭生活的细节落在旁人眼里,他们也满不在乎。
阿申巴赫想,我还是耽下去吧。哪里比得上这儿呢?他双手叉着放在衣兜里,
两眼出神地看着一望无际的大海。他的眼神渐渐散乱迷茫,在一片单调、广漠、烟
雾蒙蒙的空间里显得模糊不清。他爱大海有根深的根源:艺术家繁重的工作迫使他
追求恬静,希望能摆脱各种恼人的、眼花缭乱的景象,使自己的心灵能达到质朴纯
净和海阔天空的境界;他还热烈地向往着逍遥、超脱与永恒,向往着清净无为,这
些都和他所肩负的任务恰恰相反,都是不许可的,但正因为如此,对他却是一个诱
惑。他所孜孜以求的是出类拔革、因而渴望着尽善尽美,但清净无为难道不是尽善



尽美的一种形式吗?他正在想入非非的当儿,突然从岸边掠过一个人影;当他从无
垠的远方收住视线定神看时,原来是那个俊美的少年从左面沿沙滩向他走来了。他
光着脚准备涉水,裤脚一直卷到膝盖处,露出了细长的小腿。他慢慢地跨着步,但
脚步非常轻巧自负,仿佛习惯于不穿鞋子跑路似的。这时他朝着一排横屋望去。当
他看到那家俄国人在屋里悠闲地过着日子时,他顿时怒容满面,现出极度轻蔑的神
色。他额上阴沉沉的,嘴角向上翘起,嘴唇恨恨地歪向一方,连腮帮儿也变了形;
眉头紧皱得似乎连眼睛也陷下去,眼锋射向下面,显出怒不可遏的模样。他瞧着地
面,又恶狠狠地向后一瞥,然后使劲地耸了耸肩膀表示不屑一顾,就把他的冤家们
扔在后面。
一种微妙的感觉或某种近乎敬畏和羞愧的惶惑不安的心情,促使阿申巴赫转过
脸去,装做什么也没有看到的样子,因为他只是偶然而严肃地观察到这幅激情流露
的景象,他不愿趁机把这一感受取过来加以利用。尽管如此,他又高兴,又激动,
也就是说,他的情绪很好。孩子流露的是一种幼稚的狂热情绪,对听天由命、得过
且过的生活态度表示不满,而对神圣的、无法表达的超然惫境,则赋予了人情味。
这个孩子本来只是造物者一件赏心悦自的艺术珍品、现在却博得人们更深的同情;
同时,这个刚发育的少年秀外慧中,不同凡俗,使人们有足够理由把他看成是早熟
的。
这时响起了那孩子清脆而不太宏亮的嗓音, 招呼着远处正在搭沙丘玩的伙伴们。
阿申巴赫漫不经心地听着。伙伴们回答他,好几次喊着他的名字或爱称;阿申巴赫
不无好奇地谛听着,可是除了悠扬悦耳的两个音节外……声音有些象“阿德吉奥”但
喊“阿德吉乌”的次数似乎更多些,发“乌”的尾音时音调有些拖长……却什么也听
不清。他爱听这种清越的声音,认为这种和谐的音调十分美妙,于是反复默念了几
遍,又回头踌躇满志地去看他的书信和文件。
他把旅行用的书写夹放在膝盖上,拿起自来水笔开始处理各种信札。但不一刻,
他又觉得不去领略这番景象实在可惜,同时也认为因处理这些无谓的信件而错过机
会也不值得……这毕竟是他心自中最值得欣赏的场面啊。他把纸笔扔在一边,又回头
眺望海洋。不一会,他为堆沙丘的少年们的谈话声所吸引,于是把头转向右面(他
的头本来舒但地枕在椅子脊上) ,张大眼睛又去找漂亮的阿德吉奥,看他究竟忙些什
么。
阿申巴赫一眼就看到了他。他胸口的红丝带结准不会认错,他正和别的孩子们
忙着在沙丘潮润的小沟上用宽木板搭起一座桥,他发号施令、摇头晃脑地在指挥这
项工作。跟他一起玩着的约摸有十个伙伴,男孩子、女孩子都有,年龄跟他差不多,
有的还要小些。他们用波兰话、法国话喊喊喳喳地交谈着,有的还讲巴尔干半岛国
家的方言。但在他们的谈话中,他的名字被提到的次数最多。他显然是他们所需要、
所追求、所仰慕的人物。看来,其中有一个身体结实的男孩……象他一样也是波兰人,
名字叫起来有些象亚斯胡……特别是他的心腹和好友,他长着一头亮油油的黑发,穿
着一件用皮带束紧的粗布衣。堆沙丘的工作告一段落,他们俩就搂着腰沿海滩散步;
这当儿,叫亚斯胡的那个小伙子竟吻了漂亮的阿德吉奥一下!
阿申巴赫真想伸出一根指头吓唬他一下。“不过我要奉劝你,克里多布卢斯,”
他微笑着想,“还是到外国去旅行一年吧!你至少要花这么长的时间才能复原。”
他从一个草莓小贩那儿买了一些大的、熟透了的饱吃一顿充当早点。虽然阳光无法



透过空中重重的雾气照射下来,但天气已很炎热。他感到懒洋洋的,整个心灵溶化
在令人沉醉的大海的宁静气氛中。对于听起来有些象“阿德吉奥”这个名字究竟如
何拼法,我们这位认真的诗人在猜测和推敲方面煞费苦心地花了一番功夫。凭着他
对波兰文的某些记忆,他终于确定应当是 “塔齐奥”,它是“塔德乌斯”的简称,
喊时听来就象“塔齐乌”了。
塔齐奥在洗澡。阿申巴赫有片刻时间没有看到他。接着在远处海面上,他看到
了他的脑袋,他的胳膊;他的胳膊象一柄船桨那样在击水。这时从岸边到远处的海
水似乎很浅。可是家里人已担心起他来,小屋里已经传出了女人们唤他的声音,她
们连声喊他的名字,“塔齐乌!”“塔齐乌!”这声音几乎象集合时的口号声那样,
在沙滩上到处回荡。它带着柔绵的和音,尾音的“乌”字余音袅袅,听起来有一种
甜润、狂放之感。他回过身去逆着海浪划游,激起了一阵泡沫,在水面上雄赳赳地
高昂着头,看去生气勃勃,纯洁而又庄严;他一绺绺的鬈发湿漉漉地淌着水,象大
自然怀抱中脱颖而出的、 从天上飞下或海底钻出的天使那样娇美可爱……在这幅景象
面前,人们仿佛置身于神话般的境界里,换句话说,他象远古时代人类起源或天神
降生时那种传奇般的人物。阿申巴赫闭起眼睛细听着自己心灵深处默默地唱着的赞
歌,这时他又认为这里是个好地方,还想再多耽一会儿。
过了些时,塔齐奥洗好了澡在沙滩上休息。他裹着一条白色的浴中,浴中一直
披到右面的肩胛下,脑袋枕在光裸着的胳臂上,即使阿申巴赫不去留神看他而只是
翻着书本默读,他也念念不忘那边有一个孩子躺着,只要他向右稍稍转过头去,就
能看到这个奇妙的形象。他坐在这里,仿佛是为了保护这个正在休息的人儿似的;
尽管他忙着做自己的事,但对右面离他不远这个骄贵的人物,他总是一心一意地守
着。他的心激荡着慈父般的深情,只有象他那样把整个心灵都奉献给美的创造事业
的人,才会对美艳的人物流露出这种感人的真情。
午后,他离开海滩回到饭店,然后乘电梯进房。他耽在房里,对着镜子照了好
多时候,端详着自己花白的头发和清矍憔悴的面容。这时他想起了自己的名望,想
起了街上有那么多的人认识他,尊敬地注视着他……这都是因为他的文章确切离从来
没有这样近过,因而这回阿申巴赫看到的不只是一个轮廓,而是线条分明地看清了
整个的人。有人在跟孩子谈话,他回答时微笑着、笑起来美得无法形容,接着就在
二楼跨步走出电梯问,身子朝后,眼睛向下瞧着地面。“美会使人怕羞,”阿申巴
赫想,同时一个劲儿思忖着这究竟是什么原因。不过他也注意到,塔齐奥的牙齿长
得并不好,有些参差不齐,白里带青,缺乏健康的珐琅质,显示出贫血患者牙齿上
常见的那种脆而透明的特色。“他体弱多病,”阿申巴赫想,“他也许活不到老。”
他不去理会为什么他在这么想着时,反而有一种心安理得之感。
06
他在房间里消磨了两小时,下午就乘小汽艇经气味难闻的咸水湖到威尼斯。他
在圣马科登岸,走到广场上喝了一会茶,然后按照他在本国时的习惯到街上逛逛。
但这次散步却使他的情绪起了一个突变,完全推翻了原来的决定。
在狭隘的街巷里,天气闷热难当,气压也很低,因而住房,里、店铺里、菜馆



里都发出各种气味。油腥和其他各种香气混杂在一起,烟雾腾腾,无法散逸。香烟
的烟雾似乎在空中凝住了,好久飘散不开来。狭街小巷里熙熙攘攘的人群,一点也
引不起这位散步者的兴趣,反而使他烦躁不安。他路跑得越多,就越是心烦意乱,
这也许是海边的空气和内地吹来的热风造成的结果,因而他又激动,又困倦。他一
阵阵淌着汗,怪难受的。他的眼睛不听使唤,胸口闷得发慌,好象在发烧,一股血
直往额角上冲。他急急忙忙离开了拥挤不堪的商业街巷,跨过几座桥一直来到贫民
区。乞丐们向他纠缠不休,河道上散发着恶浊的气味,他连呼吸也感到不舒畅。终
于,他来到威尼斯中心一个静僻的地方,这里无人问津,但却引人人胜。他在喷泉
旁边休息一会,揩着额上的汗珠。他觉得非动身回去不可。
他又一次感觉到……现在再也清楚不过了……这座城市就气候来说,对他的健康是
非常不利的。硬要在这儿住下去看来是不明智的,而以后风向会不会转变也很难说。
应当马上作出决定。现在立刻就回家,他办不到。那边,无论夏天或冬天,都没有
他适宜的住处。不过海洋和沙滩并非只有威尼斯才有,其他地方可没有臭熏熏的咸
水湖和热浪逼人的烟雾。他记起离的里雅斯特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海滨浴场,
人家在他面前曾称赞过它。为什么不到那边去呢?马上就动身吧,这样,他再换一
个环境住下来也许还是值得的。他主意已定,于是站起身来。他在离这里最近的停
船处雇一只平底船,船儿经过好儿条阴沉沉的、曲曲折折的河道向圣马科摇去。它
在用大理石雕成而两侧刻有狮子图案的华丽的阳台下划过, 从滑溜溜的墙角边绕过,
又从一些凄凉的、宫殿式的屋字门前经过,店铺的大幅招牌倒映在晃动着的水波中。
他好容易到了目的地,因为船老大和织花边的、吹玻璃的小商贩勾结在一起,一忽
儿在这儿、一忽儿在那儿停下船来,诱他上岸观光,买些小玩意儿。这样,这番别
有风味的威尼斯之游刚刚在他身上产生了魅力,就因海上霸王的求利心切而黯然失
色,使他的心又冷了下来。
他回到饭店来不及晚餐,就到账房间打招呼:因为某些意料不到的事,他明天
一早就得离开。账房深表遗憾,把他的账目一一结清。他吃好饭后、就在后面露台
的一把摇椅上坐着看报,度过不凉不暖的黄昏。在上床休息以前,他把行李全部整
理好,准备明天动身。
他睡得不是最好,因为一想到往后的旅行,他就感到焦灼不安。当他早上打开
窗户时,天空依旧一片阴霾,但空气似乎清新些了 ……就在这时,他开始有些后悔。
他匆匆宣布动身不是操之过急,有些失策吗?难道它不是他当时身体欠佳、心神恍
惚所造成的后果吗?要是他能稍稍再忍耐一下,不这么快就灰心丧气,让自己努力
适应威尼斯的气候,静待天气好转,那么他现在就能和昨天一样,在海滩上度过这
个早晨,不必为动身的事劳累忙碌。太晚了。现在他不得不再希冀着他昨天所希望
获得的东西。他穿好衣服,八点钟时下楼吃早饭。
他走进餐厅时,里面还空无一人。当他坐着等菜时,稀稀落落地来了一些人。
在喝茶的当儿,他看到波兰姑娘们随着她们的女教师出现了:她们一本正经地走到
窗口的桌于旁坐下,容光焕发,但眼睛里还有一些红丝。接着,门房毕恭毕敬地向
他走来,通知他可以动身了。汽车等在外面,准备把他和其他旅客送到至上饭店,
从那里,这些客人可再乘汽艇经过公司的私开运河到达火车站。时间很紧。但阿申
巴赫却不以为然,火车开的时间,离现在还有一小时多。对于旅馆里过早地催客人
离开的那种习惯,他感到很不满意,他要门房让他再在这里安安静静地吃一顿早饭。



那人犹疑不决地回去,五分钟后又出现了。他说,汽车不能再等下去。“那么就让
它开走吧,只是要把箱子带走!”阿申巴赫激动地回答。他本人到时间可以乘公共
汽艇去,动身的事情他们不必操心,让他自己决定吧。服务员欠着身子走了。阿申
巴赫摆脱了服务员的絮叨,感到很高兴,他从容不迫地吃完早饭,还从待者那里接
过一张报纸来看看。最后他总算站起身来,时间委实十分局促。正在这时,塔齐奥
跨过玻璃门走进餐室来。
他跑到自己的餐桌去时,在正要动身的阿申巴赫面前走过。在这位头发花自、
天庭饱满的长者面前,他谦逊地垂下了眼睛,然后以他惯有的优雅风度抬起头来,
温柔地凝视着阿申巴赫的脸,走开了。别了,塔齐奥!阿申巴赫想。我看到你的时
间太短了。他一反常态,撅起嘴唇作出一副道别的姿态,甚至轻轻发出声来,还补
充说一句:“上帝祝福你!”于是他起身就走,把小账分给侍者,与那位矮小、和
气穿法国式上装的经理告别,象来时那样徒步离开饭店。他穿过横贯小岛的开着白
色花卉的林荫道来到汽船码头,后面跟着拎手提包的服务员。他赶到码头,上了船,
但乘船时感到闷闷不乐,思想负担很重,而且深为悔恨。
航路是他所熟悉的:开过咸水湖,路过圣马科,一直驶往寸运河。阿申巴赫坐
在船头的圆凳上,手臂倚着栏杆,一只手遮住眼睛。市郊公园在他的眼前掠过,不
一会,仪态万方的广场又展现在前面,然后渐渐远去,接着是一排排宫殿式的屋宇,
河道转向时,里亚尔多灿烂夺目的大理石桥拱就映入眼帘。阿申巴赫出神地望着,
胸口感到一阵绞痛。威尼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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