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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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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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新皇帝早在即位前的去年九月就因中风病倒,手脚言语都不顺遂。
  一行人抵达长安后,在去年十二月二十五日的拜谒式中,空海和逸势也都见到这对不幸的父子。
  在拜谒式里,和空海等遣唐使同时抵达长安的南诏、吐蕃等大使也在同列之中。当时,即可看出德宗身体饱受病魔摧残。
  一起现身的皇太子,也处在没有侍从搀扶就举步维艰的状态,是日一言未发。
  德宗皇帝,早晚会敌不过病魔吧——葛野麻吕不只讲过一次。但他万万也没想到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还处身大唐之时。
  不过,事情却发生了。
  如此一来,纵使是异邦大使,也不得不穿起丧服。葛野麻吕为哀悼德宗,素衣素冠在承天门持杖。空海也在行列之中。
  从长安归国的出发日,因而延迟至二月十日。也就是明日。
  遣唐使一行人一归国,留在大唐的空海和逸势,当然也不能一直住在作为大使宿舍的宣阳坊鸿胪馆。
  大唐方面,替留学僧空海准备的落脚处,是延康坊的西明寺。
  出发前一日的今天,空海和逸势把身边用品收拾好,雇人以马车驮到西明寺。尚未决定去处的逸势,则暂时搬到空海住处。
  空海们至今所在的宣阳坊,位于将长安一分为二的朱雀大街之东,即左街。西明寺所在的延康坊,则在西边,即右街。
  距离约五公里多。
  驮着物品的马车先行归去,空海和逸势则是步行回宣阳坊。
  宇宙啦、曼陀罗啦,正是途中的话题。然后,逸势突然想起永忠。
  永忠——
  三十年前,来到大唐的日本僧人。当时,并无遣唐使船。永忠是搭乘私人船只渡海而来。
  遣唐使船,并非经常出使。
  空海这次所乘的船,与上次遣唐使船已经间隔二十四、五年了。
  三十年来,永忠以留学僧的身份居住在西明寺里。空海将住进去的,正是永忠这三十年来所居住的房间。
  永忠明日将和藤原葛野麻吕一起返回日本。
  稍早之前,永忠曾出面迎接空海和逸势,并将西明寺介绍一番。
  逸势和永忠是第二次会面,空海则来西明寺拜访过永忠好几次了。
  永忠已经将自己的物品都处置妥当,带着下一位屋主空海来到这空无一物的房间,注视着居住了三十年的地方……
  “好长的一段时间啊!三十年……”永忠感慨地说道。
  三十年前,日本尚处于奈良朝,空海刚出生不久。
  空海告诉永忠,现在的都城在平安京。
  整个房间好像已经渗透着永忠的体味了。
  “如今,这里的知心好友,比日本友人还要多。不过——”永忠话到一半而止,以充满眷恋的眼神再度环视房间。“——不过,我还是想回故乡。”
  “当然可以回去。到了今年夏天,你就可以踏上日本之土。”
  空海说此话时,永忠正强忍着眼泪。
  “这三十年,我觉得自己浪费掉大半光阴。若是时光能倒回,我认为只要花一半的时间,十五年就能把这次要带回日本的东西,全部弄到手——”
  永忠话到一半又止,注视着空海。
  “听说你是来求取密宗大法的吗?”
  “正是。”
  “若是密宗,首推青龙寺的惠果师父。”永忠说道。
  “四处打听,都这么说。”
  “那当然是事实——”
  永忠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说一般,紧盯着空海看。
  “在这个国度里,与其不请自来,还不如被邀请才前往的好。求取密宗大法也是如此。拿着介绍函求见,能见到惠果师父尚属幸运;就算见到了,也得做个三年杂役吧。第三年后,或许有一句没一句开始学习诵经,如此到灌顶,恐怕得花上十到十五年的岁月吧!”
  “嗯。”
  “虽然,你预计二十年,但若是应邀前往惠果师父那儿,以你的资质,五到七年就可以完成了。”
  “不过,也有只花一年时间就完成的人。”
  “是吗?”
  “是一位名为‘最澄’的僧人。”
  “原来如此。听说这次有个僧人不来长安,直接前往天台山,好像就是他——”
  “正是。”
  “不过,只要一年,未免也太急躁吧!”
  “若把他当成是来采买经书的商人,一年也不算急躁。”
  “这样说未免苛刻。既然如此,你打算花几年?”
  “若说最澄是商人,我就是小偷吧!”
  “真是有趣!”
  “听说西明寺里,有和惠果师父所在的青龙寺交往极深的人士——”
  “哈哈哈,连这你也知道吗?八成是指志明和谈胜吧!今日应该在寺里,是否替你引见一下——”
  “不。时候未到。您只要传达说,有个从日本来的空海和尚,可能是来盗取密宗的。如此就够了。”
  “来盗取……果真要这样说吗?”
  “正是。”
  “另外,你是否听到惠果师父的一些传闻呢?”
  “何种传闻呢?”
  “惠果师父的身体状况似乎不佳。”
  “这事倒听说了,状况很坏吗?”
  “就算年内不会有变化,但可能撑不到方才所说的五年。”
  “一生穷极密宗的人,也不得不顺从天法啊!”
  “连释迦牟尼也难逃天法。”
  “是。”
  “传密法予惠果师父的不空,还有传密法予不空的金刚智,如今也都不在这人世间了。”
  “我正是不空普萨入寂之日出生的。”
  “当真?”
  “正是。”
  “不过,竟也如此——”
  “所指何事呢?”
  “穷极密法的人,终究难逃一死啊!”
  “如此让我安心不少。”
  “啊。”
  空海的回答颇出人意外,永忠发出不可思议的惊叹声。
  “终究得一死——这事的确很严肃。正因为一死,才能成佛、成密。若想求取长生不死法,就该求诸玄道。不过,纵使尽得玄道,时候一到还是得死吧!”
  玄道——亦即神仙之道。
  “商人得死,佛教徒得死,乞食者得死,密教徒得死,玄道之士得死,连帝王也得死……”空海竟然很开心地说道。
  “都得一死!”
  “真是痛快啊!”顺着永忠的回答,空海若无其事说出此话。
  “嗯。”
  “正因为如此,才有佛法、才有密法吧!”
  永忠目不转睛,盯着说出此话的空海看,再向空海说:
  “你真是不可思议的人!”
  永忠在和空海的交谈中,举止措词渐渐更加谦让了。
  “和您一席话后,想到明日就要回日本去,真是可惜!很想继续留下来,和您天南地北地谈一谈。不过,终究不如归去。”永忠以惋惜的口吻,对空海说道。
  “不如归去吗?”逸势边走边模仿当时永忠的口气自言自语。“二十年吗?我们——”
  逸势似乎想到自今以后得在这长安度过二十年的岁月。
  “不需要二十年吧!”空海说。
  “不。空海!就算如永忠和尚说的,你五年就可以求取密法,二十年还是得二十年。因为如此,我们才来到大唐。并非可以用自己的意志决定要待几年的。”
  “呵呵。”
  “就算五年可以回去,难道那么凑巧,刚好有遣唐使船从日本来吗?二十年后,是否还有遣唐使船尚且是个疑问。”
  “我知道。”空海像风般飘飘然走着,低声说:“已经播下了种子,或许不久就会萌出芽。”
  “什么?什么种子啊?”
  “期待萌芽吧!”
  “啐。”逸势像个小孩般踢着小石头。“方知老暗催——吗?”
  逸势不禁吟出那首不知不觉中感到自己开始老去的诗句。
  “方才的诗吗?”空海问道。
  所谓方才的诗,是永忠在谈完诸多事后,给他们看的一首诗。
  “对了,西明寺是观赏牡丹的胜地——”空海对永忠说。
  “确实是个好地方。”永忠回道。
  西明寺的牡丹,比起长安其他的牡丹胜地绽放得晚。因此,这时期依然奼紫嫣红。
  长安的许多文人雅士都来到此地,或吟诗、或作画。
  “您也咏诗吗?”
  “不。还不到咏诗的程度。”
  “大家都说您的书法和诗文都很杰出。若有雅兴,我有件东西想给两位看看——”
  “什么呢?”
  “这是抄写自一位来访西明寺人士所吟的诗。”
  “请让我们拜读一下。”
  于是,永忠离开席间,取出诗文来,逸势方才所念的,就是那首诗中的一句。
  “这是去年的作品。”
  空海和逸势,读起那首诗。
  那首诗题为《西明寺牡丹花时忆元九》:
  前年题名处,
  今日看花来。
  一作芸香吏,
  三见牡丹开。
  岂独花堪惜?
  方知老暗催。
  何况寻花伴,
  东都去未回。
  讵知红芳侧,
  春尽思悠哉。
  题下,写着作者的名号:
  白乐天
  白乐天——这是表字。本名是“白居易”。
  白乐天的诗集《白氏文集》传入日本后,成为平安时代上流社会人士必读的书,在公卿贵族之间相当受到重视。这是后话。
  空海入唐当时,白乐天尚是一名默默无闻的秘书省小吏而已。
  当然,此时的空海,也不知白乐天为何人。
  白乐天以玄宗皇帝和杨贵妃的爱情故事,写下的长篇诗作《长恨歌》,也是之后的事。
  “您抄写的吗?”空海问道。
  “不。是方才提到的志明所抄写。他非常爱好此道。我刚刚向他借来的。”
  “白乐天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好像是志明的熟识。秘书省的官吏,我和他见过一次面,年龄大概和您相当吧!”
  正如永忠所言。那时,空海三十二岁。白乐天比空海大两岁,三十四岁。
  “既然还年轻——”空海说道。
  “您想说的是,为何‘方知老暗催’吗?”
  “正是。”空海答道。
  确实是好诗。
  去年,和一位叫元九(译注:即元稹)的友人一起来观赏牡丹,今年却独自一人前来。现在,那位友人好像身在洛阳。看到发出芳香的盛开花朵,而想到了自身的老去。
  那简直就是佛家的想法。
  是佛家的想法,也是佛法的出发点。
  就密宗而言,生、老、病、死等生命现象——这些生生流转的生命,正是巨大宇宙的活力和动力。
  “很想再拜读他另外的诗。”空海坦率说道。
  “若有兴趣,下回请志明引见一下。”
  “好。”
  “不过,有关先前那事。”永忠说。
  “找到合适的人吗?”
  “是的。听说般若三藏可以教您。”
  “那真是太好了。”
  “那人真是再适当不过了。毕竟他是天竺人——”
  “听说他曾经在玄奘三藏也待过的烂陀寺学习佛法——”
  “正是。至于唐语,讲得和唐人没有两样。像您如此擅长唐语的人,和他沟通应该不会有什么不便。”永忠如此说道。
  接着,又以日语交谈好一阵子之后,空海和逸势就辞别西明寺了。
  “那样的诗,并非我所喜爱的。”逸势边走边说。
  “那种太直接的诗,逸势不喜爱吧。”
  “嗯。”逸势答道。
  不知不觉间,已经快到宣阳坊了。
  “话又说回来,空海!谈完诗后,永忠和尚到底在说些什么啊?”
  “喔,你是指般若三藏可以教我的事吗——”
  “教什么?”
  “梵语啦。”空海说道。
  “梵语?”
  梵语,亦即古代印度所使用的标准书写文字。
  “嗯。”
  “为何要学梵语?”
  “我们读的佛典,都是以唐语书写的。不过,那些佛典,最初都不是以唐语书写的——”
  “嗯。”
  “之前,是以天竺语书写。那天竺语,就是梵语。”
  “嗯。”
  “若是懂梵语,无论佛法还是密宗,就可以明了到最细腻的微妙处。”
  “原来如此。”
  “再说,突然去求见惠果师父,纵使他当下就传授我密法,若不懂梵语,也是毫无用处。”
  “不过,你不是会写也会讲梵语吗?”
  “那是日本式的梵语。不适合用来盗取密法。想盗取密法,什么都不懂反而比较好。”
  “如此一来,不是要花费好多年功夫吗?”
  “不。不出几年。”空海满怀自信地说。
  “对了,你刚刚说,从见面那日起,惠果师父就会教你密法?”
  “说是说了,但有可能第一次见面就传授密法吗?那只是打个比方而已。”
  “梵语啊……”
  “或许是绕远路,不过绕这条远路,也可能出乎意料是条快捷方式。”
  “方才,永忠也如此说过。”
  “与其不请自来,不如让人家来邀请——”
  “确实如此,问题是对方是否来邀请呢?”
  “大概很难吧。”
  “嗯,行不通!”
  “逸势!我没有说行不通。我是说很难。”
  “什么!?”
  空海对逸势露出微笑,又说:
  “结果如何不得而知。正因为不知道,所以有趣。”
  “不过,空海啊——”逸势好像突然想起什么。
  “什么事?”
  “虽然快到宣阳坊了,我们不要直接回去,想不想往平康坊走走呢……”
  “找女人吗?”空海问得很干脆。
  平康坊,位于宣阳坊北邻,是妓院和酒坊栉比鳞次之区。寻欢作乐的地方。
  有碧眼胡姬,当然也有对逸势而言是异邦人种的唐人妓女。
  逸势频繁来此走动,好像已经有熟识的女人了。
  每次来到这里处,逸势都会把个中细节说给空海听。
  初次和碧眼胡姬会面时,逸势以充满兴奋的口吻,津津有味地向空海描述妓院调度、胡姬服饰、音乐曲调等等。
  逸势问空海——是否见过“垆”呢?还向空海说明“垆”到底是何物。
  当逸势向空海说明至今为止只在诗文中见过的“垆”时,与平素抱怨不想待在大唐二十年之久的逸势,判若两人。
  垆——并非是“炉”,乃酒肆等所使用,有如台子之物。
  以黑土堆起,作成炉形的坛,摆上酒菜,客人和胡姬迎面相对。
  灯火,则是盘式的灯。
  灯火下,女人风情万种地伸出白嫩的手,把酒斟入酒杯。
  “真是美妙极啦。”逸势说道。
  逸势每次外出时,总是紧跟着会说唐语的空海,惟独到那儿时,不是和其他人,就是独自前往。
  因为空海是僧人,不方便邀请吧!反而,还以此事来取笑空海。
  从那儿归来时,还故意跑到空海跟前,开心看着他说:
  “哎呀,我没当和尚,真是万幸!”
  空海只是微笑听着逸势说话。
  而逸势,此次倒是很罕见地邀了空海。
  因此,空海才会问“找女人吗?”
  “正是。找女人。”逸势答道。
  他很希罕地露出有些下流的神情,嘴角泛起了一抹笑意。
  “反正今晚大概有送别酒宴,酒宴开始前再回去就可以。从暮鼓鸣起开始,和女人缠绵过后,穿好衣服出来,也可以赶在宣阳坊的坊门关闭前回去……”
  所谓“暮鼓”,是夕阳西落时,京城门楼上所鸣起的大鼓。
  暮鼓鸣毕,城门就关闭起来。
  之后,击响街鼓六百槌——约莫四十五分钟,响毕,各坊坊门就关闭起来。坊门一关,就回不了自己的住处了。
  一旦坊门关闭之后,走在大街上被金吾卫发现,就会以“犯夜”罪名鞭笞二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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