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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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乡- 第5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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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在那时,他听见有脚步声朝着他跑过来,他的心一跳,跟着就看见两个人,都是被朵荪唤起来的,在岸上出现。他们跑到文恩那儿,帮着他把那两个外面看着好像已经淹死了的人拖上来,把他们拆开,然后把他们都平放在草地上。文恩把灯光往他们两个脸上照去。只见原先在上面的那一个是姚伯,完全没在水里面的那一个是韦狄。 
  “现在咱们还得把那个洞搜一搜,”文恩说。“那儿不定什么地方,还有一个女人。先找一根竿子来。” 
  那两个人之中,有一个去到步行桥那儿,把桥上的栏杆揪下一根来。跟着红土贩子就和那两个人,又一齐像以前那样,从浅地方下了水,合力往前搜索,一直到水湾向中心深处斜倾的地方。文恩原先那种猜测,说在水里一沉不起的人,一定要被冲到现在这个地点,本是不错的,因为他们搜索过去,搜到靠近中途的时候,就有一样东西,把他们插下去的竿子挡住了。 
  “往这面拖,”文恩说。跟着他们就用竿子把那东西往他们那面拨动,一直把它拨到他们的脚旁。 
  文思扎到水里去了,跟着从水里上来,怀里抱着一团湿衣服,衣服里面裹着一个女人冰冷的尸体。那就是拚却一切的游苔莎现在所剩下的一切了。 
  他们到了岸上的时候,朵荪在那儿站着,悲痛至极地俯着身子,看着已经放在那儿那两个没有知觉的形体。他们把车和马拉到了大道离这儿最近的地方,没过几分钟,就把三个尸体都放到了车里。文恩带着马,扶着朵荪,那两个人跟在后面,一直走到了客店。 
  朵荪推醒了的那个睡梦中的女仆,已经匆匆地穿好了衣服,生起一个火来了,还有一个仆人,没去惊动她,让她在房子后部呼呼地稳睡去了。游苔莎、克林和韦狄三个毫无知觉的尸体都抬进屋子里,脚冲着火放在地毯上,所有那种一时想得起来的救急办法马上都采用了,同时打发马夫去请医生。但是在这三个尸体上,好像一丝儿的生命都不存留了。那时的朵荪,只顾拚命地救治,把由悲痛而引起的昏沉迷惘一时暂忘;她先把一瓶子鹿角精在韦狄和游苔莎的鼻子上熏了一会,毫无效力,就又去熏克林。只听克林叹了一口气。 
  “克林活了!”朵荪大声喊。 
  他一会儿就清清楚楚地喘起汽来;跟着朵荪又把同样的方法,在她丈夫身上试了又试;但是韦狄却毫无表示,那时如果有人认为他和游苔莎,永远永远不是有刺激性的香气所能影响的,那是很有理由的。但是他们的努力还是毫不停止,一直到医生来了,那时候,把他们三个没有知觉的人都一个一个抬到楼上,放在暖和的床铺上。 
  文恩一会儿觉得没有什么再用他帮忙的事了,就走到门口那儿,心里对于他所极关切的这一家子里发生的这一场奇怪惨剧,还有些恍恍惚惚的。在这样突如其来、压倒一切的事件下,朵荪一定不能支持。现在没有主意坚定、见事明白的姚伯太太来扶助着她度过这种惨境了;再说,不管一个不动感情的旁观者对朵荪失去了韦狄那样一个丈夫会作什么感想,反正朵荪自己当时一定是被这样的打击弄得精神错乱,口呆目怔。至于他自己,既然他没有走到她跟前去安慰她的权利,那他觉得他没有在自己还是生人的一个人家再待下去的必要。 
  所以他就穿过荒原,又回到他的大车那儿去了。只见车里的火还没灭,并且一切一切,还都是他刚离大车那时候的样子。文恩现在才想到他身上的衣服,只见衣服已经叫水浸得像铅一样地重了。他把衣服换了下来,把它们放在火炉旁边晾着,自己就躺下睡觉去了。但是他刚才离开的那个人家里的混乱情况,却清清楚楚地在他眼前出现,叫他兴奋得没有法子能在车里睡得着,并且不但没法儿睡,他还自己责问自己,不该离开那一家,因此他换了一套衣服,把门锁上,又匆匆地穿过荒原,往客店里走去。他进厨房的时候,大雨仍旧倾盆地下。只见炉里的火正融融发亮,两个女人正在那儿忙,其中有一个是奥雷·道敦。 
  “我说,他们这阵儿怎么样啦?”文恩打着喳喳儿问。 
  “姚伯先生好一点儿了,姚伯太太和韦狄先生可冰凉冰凉地一点气儿都没有了。大夫说,他们两个,还没出水,就早已经不行了。” 
  “啊!我把他们拖出水来的时候,也料到这种情况了。韦狄太太怎么样哪?” 
  “她那也就得算是很不错的了。大夫叫给她用毯子裹起来,因为她差不多也跟从水里捞上来的人一样湿淋淋的了,可怜的孩子。你身上好像也不很干哪,红土贩子。” 
  “哦,并不太湿。我已经把衣服全换下去啦。这不过是我刚才从雨地回来,又多少淋着了一点儿就是了。” 
  “你上炉火那儿站着好啦。太太吩咐来着,说你要怎么着就怎么着好啦,她刚才听说你走了,很不高兴哪。” 
  文恩走到壁炉旁边去了,带着出神儿的样子看着壁炉里的火焰。只见蒸汽从他的裹腿上发出来,跟着烟气往上升到烟囱里,他自己却在那儿把楼上的人琢磨。他们里面有两位已经成了死尸了,另一位差一点儿就没能从死神的手里逃出来,还有一位就正病着而且成了寡妇了。上一次他在那个炉旁流连的时候,正是大家抓彩那一回;那时候,韦狄还好好儿地活着;朵荪还在隔壁的屋子里活泼泼、笑嘻嘻的;姚伯和游苔莎还刚刚作了夫妻;姚伯太太也好好儿地住在布露恩。那时看来,好像一切的情况,至少二十年可以不变。然而这一群人里,却只有他自己的地位,还算没有实际的变动。 
  他在那儿沉思的时候,一个脚步声从楼上下来了。只见看妈儿手里拿着一大卷湿了的纸。那个女人只顾聚精会神地去办她的事,几乎都没看见文恩。她从一个碗橱里找出一些细绳儿来,又把壁炉里的火狗往外拉了一拉,跟着把细绳儿的头儿系在火狗上,把它们在壁炉里抻直了,然后把那些湿纸展开,照着往绳子上晒衣服那样,把湿纸一张一张都用别针别到细绳儿上。 
  “那是什么东西,”文思问。 
  “我那苦命主人的钞票啊,”她回答。“他们给他脱衣服的时候在他的口袋儿里找到的。” 
  “那么他当时出去是预备一时不回来的了?”文恩说。 
  “那是咱们永远也不能知道的,”她说。 
  文恩很不乐意走,因为世界上唯一使他关心的人就在这所房子里。既是那天晚上,除了那两个一睡不起的人而外,这一家里无论谁都没有要再睡的,那他何必走开哪?因此他就跑到他往常待的老地方——壁炉里的壁龛那儿,坐着去了,一面看着那两行钞票叫烟囱里的气流吹得前后摇晃,发出蒸汽来,一直看到它们由湿而干,由软而脆。那时候那个女人就来把它们一张一张都解下来,叠到一块儿,拿上楼去了。跟着医生脸上带着无能为力的神气,从楼上下来,戴上手套走了,他骑的那匹马在路上得得的蹄声越去越远,一会儿就听不见了。 
  四点钟的时候,外面有人轻轻地敲门。那是查雷,斐伊舰长打发他来,问一问有没有关于游苔莎的消息。给他开门的那个小女仆只直眉瞪眼地看着他,好像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才好似的。她把他领到了文恩坐的那个地方,对文恩说:“请你告诉告诉他吧。” 
  文恩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查雷听了以后,只发出一种微弱不清的声音来。他非常静地站在那儿,待了一会儿才颤动战抖着迸出这样一句话来:“找可以再见她一面吗?” 
  “我敢说可以,”文恩庄严地说。“不过你快快跑回去告诉斐伊舰长一声儿,不更好吗?” 
  “是,是,不错,不过我非常地希望能再见她一次。” 
  “你去好啦,”一个低微的声音在他们后面说;他们一惊之下急忙回头看去的时候,只见暗淡的亮光里,有一个瘦削、灰白、差不多像鬼一般的人,身上用毯子裹着,和从坟里刚出来的拉撒路①一样。 
  ① 拉撒路:《约翰福音》第十一章说,有一个患病的人,名叫拉撒路,死了四天,耶稣使之复活。 
  那是姚伯。文恩和查雷都没说话,只克林接着说:“你去看看她好啦。天亮了的时候,有的是工夫去告诉老舰长。你也许也愿意看看她吧——是不是,德格?她现在看着非常地美丽。” 
  文恩站了起来,表示同意去看,于是他和查雷,就跟着克林走去,到了楼梯下面,他把靴子脱了下来,查雷把靴子也脱了下来。他们跟着姚伯上了楼梯的上口,那几点着一支蜡,姚伯把那支蜡拿在手里,把他们领到隔壁的一个屋子里。他在那儿,走到一张床旁边,把床单子卷了起来。 
  他们一声不响地站在那儿看着游苔莎。只见她静静地躺在那儿,虽然一息无存,却反倒比她生前无论哪个时候还更美丽。她的颜色并不是灰白二字所能全部包括的,因为它不仅发白,差不多还放光。她那两片精致曲折的嘴唇儿有很美的表情,好像是一种尊严心,刚刚使她闭上嘴不说话的样子。原先她由激烈怨愤转变到听天由命,就在那一刹那的转变中,她的嘴唇一下固定,永远不动了。她的黑头发,比他们两个从前无论哪个时候所看见过的都更蓬松,好像丛林一般,覆在她的额上。她的仪态上那种尊严,在一个庄在田庄村舍的人脸上出现,本来使人觉得显眼过分,有些不称,现在有她这样的脸作地子,却到底配合恰当,从艺术观点来看,没有缺陷了。 
  当时没有人说话,一直到克林把她又盖上了而转到一旁的时候。“现在再到这儿来,”他说。 
  他们又转到那个屋子的一个壁龛前面,只见那儿有一张小一点的床,床上放着另一个尸体——那就是韦狄了。他脸上不及游苔莎那样宁静,但是却也同样带出了一种富于青春的焕发气概,并且就是对他最不同情的人现在看见了他,也都会觉得,他下世为人,绝不应该落这样一个结果。他刚才挣扎性命所留下来的唯一痕迹,仅仅能在他的指头尖儿上看出一点儿来,因为他临死的时候,拼命地想要抓住了水堰的护岸墙,把指头尖儿都抓破了。 
  姚伯的态度看着那样安静,他露了面儿以后,他说的话那样简短,因此文恩以为他是服了命的了。等到他们出了屋子,走到梯子口儿上,他的真实心情才分明露了出来。因为他站在那儿,一面把头朝着游苔莎躺的那个屋子一点,一面带着犷野的微笑,说:“她是我今年害死的第二个女人。我母亲死,大部分由于我,她死,主要由于我。” 
  “怎么讲哪?”文恩问。 
  “我对她说了些残酷无情的话,她就从我家里走了。等到我想起来去请她回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本来我自己应该投水自尽才对。要是当时河里的水把我压了下去,把她漂了起来,那对于活着的人,就真是大慈大悲了。但是我可没能死。这些应该活着的可都死了,我这个应该死的可还活着!” 
  “不过你不能这样给自己加罪名,”文恩说。“照你这样一说,子女犯了杀人罪,父母就是祸根了,因为没有父母,就永远不会有子女呀。” 
  “不错,文恩,这个话很对;不过你是不知道一切详细情况的。要是上帝让我死了,那于所有的人都好。我在世上作了这些孽,太可伯了,但是我对于这种恐惧,可越来越不在乎了。人家说,和苦恼熟悉了,就会有嘲笑苦恼的时候。我嘲笑苦恼的时候一定会不久就来到的。” 
  “你的目标永远是高尚的,”文恩说。“干吗说这种不顾一切的话呀?” 
  “不是这样,并不是一切不顾,而实在是一切无望。我作了这种事,可没有人,没有法律,能来惩罚我,这就是叫我顶痛恨的地方。” 

一 无可奈何事序推移   
  还乡……一 无可奈何事序推移游苔莎和韦狄水堰丧命的故事,有好些礼拜、好几个月,在爱敦荒原全境,以及荒原以外,各处传布。所有他们的恋爱里经人知道了的那些故事,都让喧杂的众口,铺张、改造,渲染、增减了;因此到了后来,原先的真情和虚构的传说,只剩了很少相似的地方了。不过,前前后后地看起来,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谁都没有因为遭到惨死而失去了尊严。这番不幸,虽然把他们那种荒唐不羁的生命,很悲惨地给他们划然割断了,但是他们却也不至于像许多人那样,得过许多皱纹满脸、受人冷落、凋残衰老的岁月,把生命逐渐消耗到味同嚼蜡的枯干境地,所以这番不幸反倒得说是来得洒脱利落哪。 
  对于那些最有关系的人,影响当然有些不一样了。不相干的人本来从前屡次听人说过这种事情,现在不过又多听说一次就是了;但是直接受到打击的人,即便事先有所揣测,也决难达到充分有备的程度。这番丧事的突如其来,把朵荪的情感弄得有些麻木了;然而,说起来仿佛很不合理似的,虽然她也觉得,她所失去的这位丈夫应该是一个更好一些的人,而她这种感觉,却仍旧一点也没减少她的悲伤。她丈夫并不够好这一事实,不但没减少她的悲伤,反倒好像把这位死去的丈夫在他那年轻的妻子眼里更提高了,反倒好像是彩虹出现,必有云翳作背景。 
  但后事难知的恐惧现在已经过去了。将来作弃妇的恍惚疑虑,现在没有了。从前最坏的情况,本来是使人揣测起来就要发抖的,现在那种情况,却是可以理谕的了——只是一种有限度的坏了。她的主要兴趣——小游苔莎——仍旧还在着哪。她的悲哀里,都含着老实的成分,她的态度里,并没有愤怒的意味;一个精神受了刺激的人,有了这种情况,那她就能很容易地安定下来。 
  要是我们能把朵荪现时的悲伤和游苔莎生前的平静,用同样的标准量一下,那我们就可以看出来,她们那两种态度,差不多是同样的高下。但是她现在的态度,虽然在忧郁沉闷的空气里得算是光明,而和她原先那种明朗一比,却就是阴沉的了。 
  春天来了,使她安顿;夏天来了,使她宁静;秋天来了,她开始觉到安慰,因为她的小游苔莎,已经又健壮,又快活,一天比一天大,一天比一天懂事了。外界的事物,给朵荪的满足并不算小。韦狄死的时候没有遗嘱,而朵荪和他们的小女孩又是他唯一的亲属。因此朵荪把她丈夫的财产管理权接到了手、把所有的欠账都还清了以后,她叔公的遗产能归到她和她女孩子名下等着投资生利的,差一点儿就是一万镑了。 
  她应该到哪儿住哪?那显然是布露恩了。那些老屋子,固然不错,比小兵船上的房舱高不多少,连她从客店里带来的那架大钟,都得把地挖去一块,把钟顶儿上好看的钢花儿弄掉了,才勉强搁得下;但是屋子虽然很矮,房间却有的是,并且一切幼年的回忆,都使她觉得那地方可亲可爱。克林很欢迎她到那儿去住;他自己只占用了楼上两个房间,由后楼梯上去,一个人安安静静在那儿住着,和朵荪一家主仆隔断(朵荪现在既是一个有钱的人了,所以雇了三个仆人),作自己的事,想自己的心事。 
  克林的悲愁,把他的外貌改变了不少;但是他的改变,多半还是内心的。我们可以说,他的心长了皱纹了。他没有仇人,他找不到别人来责问他,因为如此,所以他才那样严厉地自己责问自己。 
  有的时候,他倒也觉到命运待他不好——甚至于说,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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