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荒马乱中,裴家一觉得自己好像是多余的,好不容易等到大厅终于安静下来,他才呐呐地开了口:“请问,窦姐姐要美人草吗?”
窦家小姐的院子里,裴家一栽妥七株美人草,拢好土堆,轻泼点水,再拿指头压实泥土。
“窦姐姐,”他站起来说明:“美人草不需多水,像我刚才拿手掌泼水在根部就行,等长到一尺来高,便可采来吃。”
“不需多水?下大雨怎么办?”窦云霓问道。
“美人草原是野生草种,根茎强韧,本就不怕风雨,雨水多了,流到泥土里,它也不会去吸取,一切顺其自然。”
“顺其自然……”窦云霓蹲了下来,凝望重新舒展叶片的美人草。
“哇,小姐,这叶子带点紫色呢,不像拿来泡茶的是枯的。”宝月和吟春也蹲下来,随时陪她聊天说话。
厚脸皮跟进院子的白颢然站在一边,看着裴家一洗好手。
“裴弟弟啊,我听说美人草就葫芦山原产地的最好,即使有人试着在江汉城栽种,那气味和药效就差了一截,这应是土壤水质的关系,你今天种在吴山镇,恐怕也种不出效果吧?”
“白大哥懂好多事。”裴家一满佩服这个“一脸奸诈相”的商人。“就是顺其自然,种下去,它就会活了;如果窦姐姐想要有药效的,便从江汉我舅舅那边买来,这儿长出来的可以观赏,也可以拿来炒菜。”
“顺其自然,真是好说法。”白颢然微笑道:“可你之所以会来吴山镇,一点都不自然。”
“呃……”山里长大的老实孩子词穷了。
“你好像知道一些事?”
“我不知道。”
裴家一直冒冷汗。他这回到来,不知是否多事了。
那天瞧莫大哥那么心急于找美人草,他后来还是偷偷告诉爹此事,爹说,去做你想做的事吧。于是他瞒着娘,背起一篓新摘的美人草,半夜出门,一路来到莫大哥心所执着的吴山镇窦家窑。
唉,谁教他爹曾是铲奸除恶的正义大侠,娘曾是终日行善做功德的狐仙,他也就遗传了他们那么一点侠义心肠、一点爱管闲事的天性。
但,他无法逆天行事,莫大哥的生死只能让老天去“顺其自然”。
“啊,难得到吴山镇,我想四处看看。”他打算出去走一走,说不定有机会碰到莫大哥,顺便逃离好似会看穿他的白大哥。
“吴山镇我很熟了,且让我识途老马带你一游。”白颢然笑咪咪的。
“家一,谢谢你。”窦云霓起身,淡淡笑道:“留下来多玩几天。白颢然,家人都忙去了,不好意思请你招待客人。”
“哪儿的话。裴家一是石大爷认的干甥儿,我当然要打点好关系了。”白颢然说着便勾肩搭背过去,搂紧逃不掉的少年。“裴弟弟啊,晚上我也留在这里作客,咱俩正好可以秉烛夜谈。”
“呃,这个白大哥,我在家排行老大,不习惯人家叫我弟弟……”裴家一被挟持住,只好跟着他走了。
“嘻。”吟春见状笑道:“裴小哥好像很怕白少爷会吃了他。”
“糟!白少爷会不会追不到咱小姐,转而喜欢男色?”宝月也惊呼。
窦云霓仍挂着那抹浅笑,随两个丫环去乱猜说笑。
其实她还想问裴家一,有关离青哥哥去葫芦山的事,但裴家一翻来覆去的回答只有:他给了银子,说送给吴山镇窦家窑的小姐,就走了。
再问下去,徒然让裴小哥见笑了。她又想到种种不合常理的情事,更是思绪紊乱、焦急难耐,可偏偏家人才出去寻人,她只能静心等候。
“我们去娘那儿,跟菩萨求离青哥哥平安。”
“小姐!”一个家丁跑进院子。“老爷请你过去大厅。”
是有离青哥哥的消息了吗?窦云霓急忙奔去,进到大厅,原来是来了一位衣冠楚楚的中年大爷,身后还跟了两个随从。
“云霓。”窦老爷介绍道:“这位是京城来的张同张大爷,他拿一套瓷来鉴定是否为吴山瓷。张大爷,这就是小女。”
“张大爷您好……”
窦云霓一句问候还没说完,忽地全身僵冷,目光死死盯住桌上的盒子,盒盖已打开,露出来的正是那套她亲手做的“吃饭的家伙”!
白瓷依旧莹润,却折出了森白的清光,令她眼睛刺痛不已。
“怎会……”她跑上前,再看一次,声音已然颤抖。
“云霓,这真是你做的?”窦我陶走过来。“难怪我瞧着像是你的手工,可我没见过。”
“爹,这是……”窦云霓颤声道:“这是我特地烧给离青哥哥的,怎么、怎么会在这里?”
“这是我在京城跟一位莫公子买来的。”张同说道。
“他卖给你?!”窦云霓极力抑住眼泪,原先的极度担忧转为直落谷底的失望。“他为什么卖给你?”
“没有为什么,他拿去市集叫卖,让我八十两买下了。”
“八十两?”窦云霓拿手紧紧掩住嘴,这才不会痛哭失声。
石大爷出五百两他不肯卖,如今八十两就贱卖了?
他离开后,她去寻了他的房间,发现他带走了“吃饭的家伙”,那时她便存着希望,毕竟他是顾念旧情才会带上她做的瓷;而后来他又回来告诉她,他每天用“吃饭的家伙”,她听了更是欢喜。
卖掉了,这意味着什么?真正断绝他和她的关系?!
如果现在摆在眼前的“吃饭的家伙”是真的,那么,那夜说要娶她为妻的离青哥哥就是作梦了?一切都是她平空构筑出来的?
窦我陶见女儿神色激动,忙示意丫环过来,自己也赶忙招呼客人。
“张爷,这边坐,这套确是吴山瓷,错不了了。”
“原来我买到了上等货色。”张同神色甚是满意。“莫公子是府上的人?我瞧他很懂瓷,也在瓷市买了不少好货。”
“你知道他哪里去了吗?”窦云霓急问。
“这我就不清楚了。我四处行商,只在京城跟他有一面之缘。原先我还怕是假货,刚好路过洪城,顺道过来吴山镇瞧瞧,求个鉴定。”
“他绝不会卖人假货!”窦云霓好矛盾,既不舍他卖了这套瓷,却又为他辩解。
“是,小姐说的对。”张同点头道:“我看莫兄是正人君子,又是行家,看来是他帮窦家窑到京城搜集名瓷了?”
“呵呵。”窦我陶干笑带过。
窦云霓呆愣站着,目光无神,仍是胶着在那套“吃饭的家伙”上。
“小姐,既然没事了。”宝月和吟春见老爷拚命使眼色,早已扶在两侧。“我们看是要回去赏美人草,还是去忙活儿?”
张同目送窦云霓离去,勾起了半边嘴角,眼睛冷冷看着,再转回头,又是一张做生意的热络笑脸。
“窦老爷,如今鉴定是窦家窑的真品,我一定是要好好收藏了。既然都来这一趟,又见识到知名的吴山瓷,我想跟你们进一批货。”
窦我陶打起精神。“来,张爷请,我们过去作坊那边瞧。”
第8章(1)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行智和尚握着竹笤帚,笑嘻嘻地朝大殿里的一个空蒲团说个不停。
“傻和尚又在发癫了。”来往的香客指指点点。
觉净寺的师父们虽是见怪不怪,还是走过去拉他。
“行智,别站在这儿,这边是要给上香的施主拜佛。”
“阿弥陀佛。”行智一边走,一边猛盯着空蒲团。
被“看”到了。即便没凝着任何人,莫离青还是不得不离开蒲团,“让位”给拜佛的香客。
他原是想到觉净寺听闻佛号诵经,好能息下他的执着心,岂料行智师兄具有灵通,竟是瞧见了他,地也不扫了,一直要“问候”他。
他该去哪里呢?起心动念,他又回到了窦府。
他苦笑。这份执念已经是不可动摇了。既然想守着她,那还是顺心而为吧,只要不让云霓见到他即可。
早已忘了当初为何而守。两千年了,太久远的过去不重要,最重要的还是时时刻刻能守着云霓,他已心满意足。
夜,渐渐深了,他来到云霓房外,心却烦躁了起来。
真是心满意足吗?再守下去,会见到她跟另一个男子成亲、生子、白头到老,而他呢?仍是一缕苦守她的孤魂,就在旁边默默祝福她吗?
不!他不愿。他不为过去两千年的守候要求回报,而是他生在此世,他的喜、怒、忧、惧、爱、憎、欲七情皆因云霓而起,他不再心如止水,而是一个活生生、有情感波澜的男人,他何必等到下一世重新再来?他这一世就要圆满他对云霓最深刻的感情。
刹那间,他已来到了她的床边。
她并未放下床幔,窗外的水影映墙,月华如昼,一室明亮,她睡在皎洁的月光里,脸蛋着上柔美的月辉,小嘴微张,更显娇憨可爱。
春寒料峭,她仍改不了贪看水光的习惯,开了窗,看着就睡着了。
挖了这个池子后,他总会算好时间来到她的房间外,若丫环没帮她关窗,他就会悄声掩了窗扇。
走到窗边,他伸手去拉窗板,却是怎么也摸不着。
方才激躁的心情消失不见,换成了深沉的无奈。
如今他能做的,就是静静坐到床沿,好好地看她。
彷若灵犀相通,她同时睁开了眼,没有惊奇,没有害怕,好似睁眼看到他是最自然不过的事,一双瞳眸眨也不眨,就直直瞅着他。
瞅着,瞅着,万籁俱寂,没人说话,月光静悄悄地在她脸颊照出两条泪痕,他的心陡然痛了。
“夜里还凉,记得关窗。”他先开了口。
“我在作梦?”
“是的,你在作梦。去关窗。然后继续睡。”
“不!”窦云霓猛然伸手,抓住他的手臂。“我不是作梦,离青哥哥,是你!”她坐了起来,极力压低声音,泪水在眼眶打转。“我会小小声的,不吵醒宝月吟春,你不要再走。”
她紧紧抓握的掌心烫痛了他,他无法跟任何人事物感应,唯独云霓,他是如此真实地感受到她,这样紧密相连的情分又岂能轻易割舍?!
“你躲哪里去了?”她又问。
他无法回答。
“还骗我说跟人家订亲。你不要再拿这招骗我了,故意对我坏、对我凶,想要我讨厌你呀?那你何必巴巴跑来说喜欢我,想要娶我?”
“那是作梦了。”
“绝不是梦。你能跑来梦里跟我唱雨过天青,然后就送来了一只雨过天青笔洗吗?”
“送到了。”
“瞧,承认了吧。”她俏皮的语气里仍是含着泪光,朝他展露甜笑。“还有呢,听说我吃美人草,便叫裴家一送来了,是不是呀?”
“裴家一,他来了?”
他惊讶之余,又是无奈。好心的裴家一是来完成他的“遗愿”吧。
难舍云霓啊!一次又一次的分别,只是更拉近他们的心;他不觉回握那柔软的小掌,最后一次将她的温软美好收藏在心。
彼此感应太强,他甚至不能再留在她身边守候她了;再有不甘,再有不舍,他还是得走上奈河桥,喝碗孟婆汤,然后彻底遗忘她……
“云霓,听我的话,嫁给白颢然。”他缓缓地抽开手,艰难地道。
“我不依!”她赌气地抓回他的手。“咱现在找爹去,我已经跟他说我要嫁你了。”
“云霓,你长大了,离青哥哥没办法永远陪伴在你身边。云霓是个聪明勇敢的好姑娘,你得学会自己去面对人生,纵有悲欢离合,让你伤心难过,可你要记得,雨过了,总会天青,随时抬头一看,天空那么广阔,日头那么晴朗,还有什么好烦恼的呢?哭过了,就像被大雨洗干净了,就该收起眼泪,笑一笑,又能开心过日子了。”
“你在说什么呀!”她握住他冰冷的手掌,听出他正在为远行做“交代”,心头一酸。“你还是要走,所以你卖掉了‘吃饭的家伙’?”
“我没卖!”他大吃一惊,脱口而出。
记忆迅速拉回,直到此刻,他才记起,他是被杀死的。
暗黑的山路上,两个歹人拿刀猛刺他,夺走他的包袱,想来是他们拿走“吃饭的家伙”,脱手后让云霓见到了。
他甚至不知道是谁杀死他……他突然忆及,他们说他是姓莫的,所以——这不是山贼临时起意行凶抢夺,而是有预谋?!
他跟谁结仇了?
“离青哥哥,你既然没卖,为什么……”
“云霓,你在哪里见到‘吃饭的家伙’?”他急问。
“小姐。”吟春披了外衫,打着哈欠走过来。“你又说梦话?”
“我是在说话。”
“你好会作梦,整夜嘀嘀咕咕的。”吟春帮她放下床帐。
窦云霓仍握住莫离青的手,他就坐在她身边,吟春竟是视若无睹,甚至从他膝头前拂过,穿越他半个身子过去放另一边的床帐。
她震骇得说不出话,只能凝望神色极为忧伤的离青哥哥。
他刚才的话,简直就是诀别;其实,接连两次无法解释却千真万确的相见,她不是没想过,她可能是见到离魂的离青哥哥,只是她绝对不愿意、也不敢往那边想,可如今事实摆在眼前……
“吟春,你现在有见到谁吗?”她颤声问道。
“谁?!”吟春脸色一变,往房间望了一圈,再拍拍胸口,吁口气。“小姐你不要吓我啦,不就我和你,还有外房睡着的宝月。”
“没看见……”窦云霓的手也变得冰冷了。
“我来关窗,夜里可冷了。”吟春来到窗边,才伸出手,突然惊叫出声,后退一步,重心不稳坐倒在地。
“吟春!”窦云霓急忙过去扶她。
“不要叫!”一把明晃晃的匕首从窗口刺了进来,逼得两个姑娘咽下了惊叫声。
“可恶!”莫离青大惊,立刻上前阻挡,却只能让跳进来的大汉走过他虚无的身体,拿匕首指向云霓。
窦云霓这回真的看清楚了。空的!离青哥哥是一缕魂,挡不住坏人。
窗口又跳进另一个大汉,手上也是拿着一把匕首,叨念道:“作坊那边的库房都搜过了,看来就在这里。”
“还能藏到哪里,眼睛能看到的大厅、作坊,老大都确认没有了,不然还叫我们摸黑进来?!”先进来的陈财也是唠叨着。
这两人!莫离青认出他们就是杀害他的凶手,不禁勃然大怒,扑上前想要抢下他们的匕首,但双手挥了又挥,还是徒劳无功。
“你们!”吟春认出来了。“你们是下午跟着张大爷的……”
“闭嘴!”陈财手一翻,直接拿刀柄敲昏吟春。
“吟春!”窦云霓抱住吟春,抬头怒道:“你们……”
“死不了啦。”尖锐的刀光直逼下来。“女人家就是爱说话,窦小姐你别跟丫环闲聊了,咱哥俩有话问你。”
“小姐,啊……”宝月听到声响,从外间走了过来。
“还有一个!”李井大步过去,一掌劈向她后背,没让她叫出声。
“住手!”莫离青大叫,退回来挡在云霓身前。
两个盗贼出手凶狠,窦云霓很是害怕,但她竭力稳定心神,不让自己现出怯态,紧抓住离青哥哥的手,两眼直瞪他们。
“姓莫的带回来的古董呢?”张财喝问道。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一件青色的陶香炉,在哪里?!”李井开始在房内搜寻。
雨过天青笔洗?窦云霓望向莫离青,惊见他从未有过的怒容。
“就是你们害死了他?夺走他那套白瓷?!”她也惊怒了。
“他死了吗?哼。”张财冷笑道:“带在身上的竟然是白瓷,不是我们找的青瓷,就是他找死!”
“窦小姐。”李井亦是狞笑道:“你乖乖交出来,我们立刻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