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现场几乎所有的人都被花小尤的真情倾诉所感动,台上台下哭声一片时,慕雨潇却冷静下来,他悄悄地站起身,悄悄地走出人群,很快就消失在青纱帐里。
在整个的演出过程中,慕雨潇本已完全被花小尤如泣如诉的演唱所牵动,情绪随剧情的起伏而大幅度地起起落落。但是,当花小尤唱到最后,情不自禁地扑到大肚蝈蝈怀里时,慕雨潇却突然清醒了。她已经是别人的妻子,已经是别人孩子的母亲,她站在台上,她就不再是花小尤,她是柳条边上的村姑玉兰儿,她思的想的念的是去长白山采参的丈夫,她的泪是为那个杳无音讯的采参人洒的,她的悲苦哀愁也是因那人而生,这一切好像都与你慕雨潇没有什么关系,你动的哪份情?洒的哪份糊涂泪?慕雨潇走在回家的路上,一脸苦笑。
晚上,慕雨潇一遍一遍地对自己说,她已是大肚蝈蝈的媳妇,他们的儿子就在自己的身边,他喊你为儿子,你称他为爹,你不要再纠缠在旧情中,过去已经随过去全都过去了,你的出现会让人家很为难的。别忘了,你慕雨潇是人家的大仇人,二十多口人死在你的手里,那是人家的阿玛、额娘、叔叔、婶婶、亲哥、堂弟,这种血海深仇对任何人来说,都是永远也忘不了的!你现在所能做到的,是应该真心实意地祝福人家,祝福她一生幸福,永远幸福,而不是不知好歹地带着一脸讪笑去讨人嫌,让人家再想起多年前那血与火的一幕!
整整一夜,慕雨潇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天快亮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可仅仅睡了一小会儿,就从炕上猛地坐了起来,大喊一声:“小尤,我来了!”
声音在屋里回响了几声,渐渐地没了动静,慕雨潇看了看窗外,天已大白,打谷场方向传来英姐那清亮的嗓音:“我操你八辈祖宗!”
慕雨潇抬手给自己一下,说:“骂得好,该骂!”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生死柳条边 第十三章(1)
自慕雨潇在三柳屯聚起人气后,种得瓜的家里三天一小宴,五天一大宴。三柳屯能喝善喝之人,都到种家去过。最多时竟聚起上百人彻夜长饮。喝得种得瓜豪饮一次,兴奋三天。家里存的酒早已喝光,种得瓜专门拴了一挂大车,一匹儿马两匹健骡,往来城里乡间运酒。慕雨潇很觉得过意不去,对种得瓜说:“总这样喝你的吃你的,日子久了,我们也不好意思来了,不如这样,咱在三柳屯开个酒作坊,用我们自己种的高粱自己酿酒,到时候,咱的酒席就摆在作坊里,想喝酒,随手一勺,那喝法可是别有情趣啊!”
种得瓜一听来了兴趣:“我这辈子可以说是喝遍了中国所有的酒,可还从来没喝过自己酿的酒,好,你这主意好,咱们马上就干。”
慕雨潇说:“不过,酿酒可是个手艺活,不像咱们喝酒这么轻松,酿不好,比马尿都难喝。”
种得瓜说:“兄弟,你哥我这辈子别无他能,就是好酒善酒,不论什么酒,只要我喝一口,就知道是什么酒,就知道是多少度,就知道是用什么工艺用什么料酿出来的。不瞒兄弟说,我可是早有此意,一直想酿出一种中国最好的酒,所以,这些年我喝酒品酒也在琢磨酒,所谓好酒,最重要的是要水好,咱们后山有一个山洞,洞里有一眼山泉,终年不涸,不知从哪里来,也不知流到哪里去,那水我尝过,甘甜无比,用它酿酒,肯定错不了。”
慕雨潇说:“我认识一个朋友,是酿酒的,他曾与我说过,酒不但要水好,料好,更要有特殊的工艺。”
种得瓜说:“这事就交给我吧,今天是初几?初五吧?十五那天,你过来,我让你喝上我亲自酿的酒。”
十五那天,慕雨潇如约来到种家,家人说:“老爷捎来话了,说让您稍等片刻,老爷马上就到。”
家人给慕雨潇倒上茶,退了出去。慕雨潇刚端起茶碗,忽听偏院有歌声传来:
风梳东篱残枝摆,
一圃幽香秋雨栽。
不是渊明偏爱此,
只为此花开后少花开。
歌声伴和着如泣如诉的琴声,听着很是伤感,似有着秋虫般的哀怨与惆怅。慕雨潇被歌声吸引,来到偏院,只见葡萄架下坐着一个姑娘,正在边抚琴边唱。细看之下,竟是那长着一双妙手的巧莲。
看见慕雨潇,巧莲停止了吟唱,站起身,施了一礼:“奴婢给章老爷请安。”眼中还含着泪。
慕雨潇说:“姑娘唱得真好,让人听了心中不忍。”
巧莲又施一礼:“章老爷过奖,奴婢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随口唱唱。”
慕雨潇说:“烦请姑娘再唱一段好吗?”
巧莲说:“我会的多是风月场中的应景调子,刚才那曲子,是我小时学艺时,一个妈妈教我的。她唱得可是比我好多了,听着让人落泪。章老爷,您要是想听,我给您抚琴,琴曲子我还是勉强会一些的。”
慕雨潇说:“有劳姑娘了。”
巧莲重又坐下,抚动琴弦。她弹的是一支江南小曲,慕雨潇听过,印象中是唱一青楼女子悲惨身世的。
慕雨潇听种得瓜说过,巧莲身世很苦,七八岁就被人买走,十多年来,从江南卖到京津,又从京津卖到东北,卖来卖去的,走了足有几十家妓院。这之中有多少酸辛,有多少苦泪,大概只有她自己清楚。看着巧莲,慕雨潇又想起自己的妹妹,妹妹与她的经历何其相似啊,六岁被人贩子拐走,卖到江南,在妓院这种摧花吞蕊的地方,受尽摧残,最后又惨死在自己手里。慕雨潇想着想着,眼中浮起了泪花,连巧莲什么时候停止了抚琴都不知道。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生死柳条边 第十三章(2)
巧莲看着慕雨潇,怯生生地问:“章老爷怎么了?是不是巧莲一阵子胡乱拨弄,惹章老爷心烦了?”
慕雨潇从回忆中惊醒过来,忙说:“姑娘弹得真好,我枉活半辈子,真是第一次听到如此动人的琴声。”
巧莲说:“章老爷如此说,巧莲怕是无地自容了。”
慕雨潇问:“你老家在哪里,还记得吗?”
巧莲说:“我家在离杭州不远的双兴庄,就在运河边上,村头有一个关帝庙。我姓周,父亲叫周玉双,母亲叫周王氏,我离家时,家中还有一个弟弟。”
慕雨潇再问:“你一直没有回过家吗?”
巧莲的眼角滴出一滴泪水:“十几年了,我天天梦见我的家,梦见我的爸爸,我的妈妈,也梦见我回家了,家里门前的树都长高了,弟弟也长成了大人,一表人才,可我……千山万水的,我一个身不由己的奴婢,哪里回得去啊!”巧莲说着,已泣不成声。
慕雨潇:“你说的家里地址没有错吗?”
巧莲擦了擦泪水:“离家那天,妈妈把我们村名,我爸我妈的名都求人写在一张纸上,给了我,我早把它牢牢地记在心里了。”
慕雨潇说:“等秋天收完庄稼,我去江南寻你的父母。”
巧莲一听,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章老爷若能如此,巧莲愿来世为章老爷当牛作马。”
慕雨潇扶起巧莲,说:“你不用谢我,实不相瞒,我有个妹妹也叫巧莲,看见你,我就想起我那可怜的妹妹。”
巧莲还想再说什么,忽听身后有人朗朗笑道:“葡萄架下,孤男寡女,这是演的天仙配,还是柜中缘啊?”
慕雨潇回头一看,见是种得瓜的妹妹种豆豆笑盈盈地站在偏院门口。
巧莲慌忙跪下:“奴婢给小姐请安。”
种豆豆说:“你起来,过来。”
巧莲站起身低头走到种豆豆身边。
种豆豆抬手一掌打在巧莲的脸上,说:“这一掌给你长长记性,省得你忘了自己的身份!”
巧莲半边脸红了起来,眼中霎时涌满眼泪。
种豆豆看也不看巧莲,说:“下去吧。”
巧莲应了一声:“是,小姐。”说完,收拾起琴,低头离去。
这是慕雨潇第一次见识到种豆豆的蛮横,结识种得瓜以后,他也曾见过几次种豆豆,最初的印象是,这姑娘人长得美,接人待物也很大方,在有些方面很像花小尤。也是从小父母双亡,是哥哥把她养大。种得瓜说,这个妹妹被他娇惯坏了,在家里说一不二,三个嫂子被她打走一个,气走一个,剩下的这个见她就如老鼠见了猫。
慕雨潇与种豆豆寒暄几句,便欲告辞,他可不愿招惹这个满身是刺的野玫瑰。
种豆豆说:“适才章先生与那小女子卿卿我我,谈得很是情投意合,因何见了本姑娘却抽身便走?”
慕雨潇说:“姑娘不要误会,实在是章某还有些事情要办。”
种豆豆莞尔一笑:“章先生可是应家兄之邀来此?家兄已传过话来,让我先陪章先生坐坐,他一会儿便到。如果章先生觉得让本姑娘陪坐有失身份,便走也无妨。”
慕雨潇也一笑:“姑娘如此说,章某便是想走也不便走了。”
种豆豆说:“那就坐吧,这葡萄架下浓阴铺地,暗香流动,可是个很惬意的地方啊。”
慕雨潇与种豆豆在葡萄架下的石凳上坐下。
种豆豆说:“想象不出,章先生也是怜花惜玉之人。”
慕雨潇说:“那巧莲姑娘的身世难免让人心生怜悯。”
生死柳条边 第十三章(3)
种豆豆又笑了,脸上的表情很像花小尤笑时的样子:“章先生如此爱怜巧莲,何不与我哥哥说明,就将巧莲娶了去?”
慕雨潇淡淡一笑:“章某一介农夫,一脑袋高粱花子,满裤腿牛粪,岂敢有这种非分之想?”
种豆豆:“章先生不必如此贬损自己,我们种府上下,有目共睹,章先生可非一般之人。古时谢灵运评说曹植,说‘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依我看,章先生足可称之为八斗才。”
慕雨潇哈哈大笑:“姑娘真能调侃章某,章某果真如姑娘所言,何致于栖身在这荒草甸子上,与牛马为伴,与野猪争食?八斗才中拿出一斗半斗不就可以谋个一官半职,不强似这风梳日曝,汗滴禾下土?”
种豆豆又笑了,还是很像花小尤的那种笑:“我把章先生的话换一种说法如何?”
慕雨潇:“我不明白姑娘此话何意?”
种豆豆:“就你刚才说的那番话,如果是个普通人,一般人,他会这样说,说,姑娘真会逗你老哥,我姓章的要是真像姑娘说的那样,还用得着在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拉马尾巴,捅牛屁股,跟野猪抢吃的?八斗才中拿出一小把就能穿官衣戴官帽,当老爷,不比现在风吹着,太阳晒着,汗珠子落地摔八瓣强?”
慕雨潇有些吃惊了,这种豆豆尖牙利齿,见空就钻的本事丝毫不逊于花小尤。
种豆豆继续说:“章先生初来我家,一首藏头诗已经锋芒毕露,想那诗用典贴切,挥洒自如,末句‘下风但闻仙体香’,一语二意,可理解为下风处,也可解释为搏酒处于下风者,想那下风者都喝出神仙的感觉,获胜者呢?章先生随意点墨,便活脱出一酒中高品境界。”
慕雨潇说:“我那是顺嘴胡诌……”
种豆豆抢上一句:“顺嘴胡诌都能诌出这种不俗的诗句,更见章先生绝非凡人。哥哥每次与章先生饮酒回来,对章先生都是赞不绝口,自愧弗如。”
慕雨潇说:“姑娘再要这么说,章某可要坐不住了。”
种豆豆:“我曾结识一看相高人,他给我讲过一些看相的常识,用他的话讲,章先生应是出仕入相之人。不过,我对他那套陈腐的套话倒不十分全信,尤其对其中蒙人的东西更是嗤之以鼻。我观人有我自己的看法,章先生高而不羸,健而不臃,眉目之间有一股凛然正气,如果将胡须剃去,长发规范,定是仪表堂堂,貌相不凡之人。想章先生才高八斗,谈吐不俗,又长着如此一副动人体貌,世上任哪一个女子见了会不动心?”
慕雨潇想笑一笑,一抬头,却见种豆豆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眼神中满是柔情,不觉心有些慌,正自尴尬间,忽闻有一阵异香飘来,他嗅了嗅,说:“这是什么?好香啊!”
话音刚落,种得瓜哈哈笑着走了过来,手里捧着一个酒坛,那香就从酒坛中飘出。
慕雨潇忙站起身,迎上前,说:“种兄一定是大功告成了,单闻这酒香,就该向种兄祝贺。”
种得瓜也不答话,将酒坛放在石桌上,拿出酒杯,斟满酒,笑眯眯地递给慕雨潇。
慕雨潇喝一口,品了品,突然眉头大展,连声称赞:“好酒,好酒!”
种得瓜追问一句:“果真好酒?”
慕雨潇说:“果真好酒,我喝酒虽然不敢与种兄相比,酒却也真是品过不少,像这种好酒还真是没喝过,没喝过!”
种得瓜放声大笑:“有兄弟你这句话,我心就有底了!”
种豆豆在旁一撇嘴:“看把你乐的,不就是一坛酒吗?”
慕雨潇说:“应该乐,确实应该乐,种兄短短半个月,能有此成就,真是可喜可贺。”
种得瓜说:“喜不喜贺不贺的我没兴趣,我就是想,咱兄弟今后可有好酒喝了,而且这是咱自己酿的酒,要多少有多少。”
慕雨潇说:“种兄酿出这种佳酿来可不容易,咱得利用好它,种兄,我有个建议,这酒这么好,可不能埋没了它,咱们兄弟天天喝,能喝多少?我看不如开一个大酒坊,种兄你就当老板,让三柳屯的弟兄们闲着时都来酿酒。”
种得瓜说:“我可不想当什么酒老板,我酿酒就是为了自己喝,自己喝得高兴,比什么都强。”
慕雨潇说:“种兄此言差矣,我兄你这可是挖出个宝贝啊!我敢说,你这酒一上市,肯定火遍东北,来找你买酒的人怕是要排着队呢!种兄,这可是个机会啊,虽说种兄家有万贯,吃穿不愁,可有钱赚总是件好事吧?再说了,你也给我们三柳屯人一个挣钱的机会啊,就守着那点地,三柳屯怕是永远也富不起来。”
种得瓜说:“听你这一说,这酒坊好像还真是应该开。”
慕雨潇说:“什么好像?就是应该开,你想啊,咱有好水,有好粮食,你又做成了这好酒,剩下的事就是干了,三柳屯的人别的没有,力气有的是,咱们白天种地,晚上就去作坊,几十上百个汉子在蒸腾的热气中,喊着号子,唱着歌,酒如山泉般汩汩流出,干累了,唱累了,低下头来喝一口,那感觉,真是想象不出有多美妙。”
种豆豆说:“太好了,我也要去酒坊,跟你们一起酿酒。”
种得瓜说:“哪有女子进酒坊的,酒坊里都是男人,都光着屁股。”
种豆豆说:“光屁股有啥稀奇的,不就是一个酒壶俩鸡蛋,后锅焖着黄米饭吗?谁没见过呀!”
慕雨潇又闭不上嘴了,他真是没有想到,刚才还引经据典的种豆豆竟能说出这种硌牙的话。他不由得又想起了初见花小尤时说的那个“拉屎”的谜语。
种得瓜说:“让兄弟见笑了,我这个妹妹能把《论语》倒背如流,也能说出让大老爷们都不好意思说的粗话、脏话。”
慕雨潇笑了笑:“令妹倒是很有性格,哎,种兄,我给你这酒想好了一个名字。”
种得瓜:“什么名?”
慕雨潇:“‘种酒’。此酒为种兄所创,理所应当以种姓为名。另外,此名还有另一种含义,世上有种马、种牛、种羊,还有什么稻种、麦种,总之,凡是被称为‘种’的东西都是好东西,所以,咱们这酒称为‘种酒’,应该是恰如其分。”
种得瓜还没表态,种豆豆先嚷了起来:“好啊,这名起得好,种酒,种酒,哥,你要流芳百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