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五更刚过,老罗头就来叫起了。他叫起用的是一只铜锣,形体很像过去官老爷出巡开道用的那种。要说这老罗头可真是个“锣神”,他能把锣打制得声音美妙、和悦动人,也能把锣锤锻得如鬼哭狼嚎。他早晨用的这个锣就是个鬼锣,也不知他往锣里掺了什么东西,那锣通体墨黑,一点光泽也没有。吹口气,锣就抖颤着响起来,声音嗡嗡地,传出很远。就这样一只锣,在寂无人声的凌晨,在人们睡得最香的时刻,用一个大号锣槌猛地一敲,可想而知会是什么效果。老关东第一次听见这锣声,吓得一激灵坐起来,顿觉像有一股冷风,挟带着数不清的钢针、鱼刺从耳朵里钻进去,顺着腹腔直冲而下,最后,齐刷刷地一声响,钢针鱼刺全扎在肛门上。
老关东怕极了这锣声,尤其睡得正香的时候。后几日,他干脆不睡了,瞪着眼睛等着那锣声出现。可往往是挺艰难地熬过了大半夜,迷迷糊糊地刚打了个盹,那锣又突如其来地响了。老关东哭丧着脸求老罗头:“师傅啊,我求您了,哪怕您早晨用锥子扎我,用砖头砸我,也别用那锣了行不?师傅啊,您再用那锣,徒弟以后怕是连屎都拉不出来了。”老罗头说:“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是用锣叫起,这是老罗家的规矩。小子,别说你,我从小都是听这锣声起床的。我爷爷说了,我们家这锣是专门对付鬼的。五更天,正是鬼遁去的时刻,也是鬼顺手牵羊的时刻,我这锣一响,什么鬼都躲得远远的,尤其是懒鬼,最怕这锣声,小子,哪怕你七天七夜没睡觉,困得连头都抬不起来了,只要我这锣一响,你立马就精神,想睡都睡不着了。”老关东见苦求没用,找个机会把那锣砸了个窟窿。老罗头明知道是他干的,也不追究,顺手在窗户上扯下一片带油的窗户纸,贴在窟窿上。第二天早上,那锣一响,老关东连死的心都有了。他万没想到,一片小小的窗户纸,贴到那锣上,竟能震颤出让人听了直想死的声音。
老罗头笑了,这是老关东第一次听老罗头笑,他觉得这老家伙的笑声比那鬼锣声还难听,像是大旱天里的癞蛤蟆叫出来的声音。
老罗头把那破了一个窟窿的鬼锣扔进坩埚里,说:“要不是我女儿受不了这动静,我天天敲给你们听,好了,生火,明个早晨这锣还得用呢。”
铜锣胡同的学徒中流传着一句话:“宁可要饭睡马路,也不进老罗头的铜锣铺。”老关东现在才对这话有了深刻的体会,也明白为什么别人家的铺子都是喧喧闹闹的,徒子徒孙一大帮,而他这里只有两个,对老罗头轻易就收下他也找到了答案。
老罗头给学徒的工钱是每月一块大洋,可这大洋却没有谁能拿得到。老罗头的规矩跟他裤裆里的虱子一样多,只要犯了就要扣钱。他住的正房不许进,看都不许看一眼,如果有事喊他,必须低着头或侧着脸。吃饭不能掉饭粒,吃窝窝头掉渣也不行。每天上工时,只允许上两次厕所,大便不许用手纸,他在厕所里立了几捆秫秸,说大清皇帝没进北京时擦屁股都用这个。
现在老罗头身边的这两个徒弟,个子高的叫古良才,个子矮的、长得胖墩墩的叫孟良,跟杨家将里的孟良一个名。他们在老罗头的铺子里已经干了两年多,其间进铺子的共有十几个人,都因为受不了老罗头的盘剥先后离去,只有他们两人挺了下来。老关东对两个人如此坚忍不拔很不理解,曾怀疑他们也像自己一样,是奔罗相琴来的。但渐渐地,他才看明白两人是另有所图。
生死柳条边 第四章(4)
老罗头的锣做得好,最重要的是他有一个祖传秘方,几种特殊的配料按一定的比例配在一起,就能产生奇妙的效果。铜锣胡同的人都知道老罗头有秘方,却只能是眼红眼气,老罗头配方时连罗相琴都不能靠前。
古良才和孟良都是山东人,也跟老关东一样,是只身一人来闯关东的。孟良为人像他的长相一样,也是敦敦实实的,就连谋求老罗头秘方的想法也是敦敦实实的。他只想着,跟老罗头实心实意地干个几十年,指望老罗头能感动于他的勤勤恳恳,最终把秘方恩赐给他。古良才却不像他这么天真,他知道,老罗头这守财奴绝不会轻易地把秘方交给别人,要想得到秘方,必须得用特殊的手段。离开铺子的那十几个人,固然是不满于老罗头的盘剥,但古良才在其中也没起好作用,有的是被他排挤走的,有的是被他设计陷害走的。孟良之所以能平安无事,是因为古良才心里清楚,这个傻乎乎的胖子不会妨碍自己计划的实施。
老关东进了罗家铺子,古良才马上就感到了威胁。老关东的精明和谈吐,以及老罗头对老关东的另眼相看,都让他寝食不安。他敏锐地意识到,这个人的出现很可能使自己蓄谋已久的计划成为泡影。
古良才是个心机藏得很深的人,表面上,他对老关东很是热情,一口一个“老乡”,一口一个“兄弟”,还把自己的狗皮褥子让给了老关东,把老关东感动得当时就想与他结拜为兄弟。
古良才下的第一个绊子就让老关东丢了一个月工钱。那天,老关东上厕所,撒泡尿的工夫,炉子里的火竟变得半死不活了,咝咝地冒着白茫茫的水汽,就像是自己那泡尿从厕所里拐了个弯,扑哧哧地,都浇进了炉膛里。正巧,老罗头进来,一见炉火成了这样,二话没说立起一根手指头。老关东知道,这个月的一块大洋没了。
老关东知道是有人做了手脚,第二天再去上厕所,刚进去就往回跑,正看见古良才把一瓢凉水浇在炉火上。
老关东忍下这口气,没有与古良才计较。心里却有些发愁,本想摸进林子里吃口鲜桃,却先被遍地的“蒺藜狗子”扎得满腿是伤。师傅是个刻薄鬼,挖空心思算计怎么扣下徒弟的工钱,师兄又是个笑面虎,咬人连牙齿都不露。饭,吃不饱,觉,睡不好,一天到晚就守在风箱前,晃着膀子拉啊拉的,炽热的炉火把眼毛都烤没了。最让他心里烦躁的是,他拉风箱的地方在屋子的一个角落里,罗相琴就是站在院子里,他也看不见。而且,就算是吃饭或是上厕所时机缘巧合碰上罗相琴,就自己这副满脸煤灰的小鬼样,能给姑娘留下好印象吗?
老关东有些后悔了,后悔自己把这事想得太简单,糊里糊涂地迈进烂泥里,如今想拔脚都拔不出来。事情再清楚不过,如果他现在抽身离去,凭老罗头这十几天对他的印象,日后再想接触罗相琴,怕是比登天还难了。
老关东一咬牙,说了一句“他妈拉巴子的”,牛郎为了追老婆,连天庭都敢闯,连王母娘娘都敢骂;吴三桂为了陈圆圆,连叛国投敌的事都做出来了。我老关东怕啥啊,不就是遭点烟熏火燎罪,受点王八犊子气吗?不把罗相琴娶进家门,我老关东绝不离开罗家铺子!
生死柳条边 第五章(1)
慕雨潇已经回来半个多月了,花小尤没与他同过一次床。每次,只要慕雨潇一进屋,国尔木与虎八丫就跟进来。头两天,花小尤还打还骂国尔木。后来,她似乎气得也没辙了,只是苦笑着对慕雨潇说,你看这两个畜生,竟如此不解风情。慕雨潇也好像并不在意,只是说,过段时间,它们接受我就好了。
其实,花小尤并不是真拿这两个畜生没有办法,她倒是很满意它们这样做。因为自从在慕雨潇父母的坟地回来后,她就开始怀疑这个慕雨潇是假冒的!
她没有轻举妄动,毕竟这个慕雨潇太像慕雨潇了,他的长相,他的个头,他的言谈举止,甚至他的笑声,都与慕雨潇一点儿不差。直到洪顺嫂来到黄花寨,她才肯定了自己的判断。
洪顺嫂是特意来看望慕雨潇的,可慕雨潇却没认出洪顺嫂。花小尤在一边说:“慕爷认不出她来了?她就是大西门外孔老爷家的奶妈张二嫂啊,你忘了,前两年她还给你做了双鞋呢。”慕雨潇好像想起来了,连连点头:“你看我这记性,张二嫂,孔老爷可好?”洪顺嫂看了看花小尤,又看了看慕雨潇,不知说什么好了。
洪顺嫂走后,花小尤把国尔木和虎八丫招进屋里,对慕雨潇说:“你胆子真不小,敢到我面前来演戏,说实话,你到底是什么人?”
慕雨潇一愣:“你说什么?小尤。”
花小尤不动声色地说:“刚才来的那个张二嫂,过去你叫她洪顺嫂,她应该是你一辈子也不可能忘的人,她曾经陪着你妹妹在关家度过近一年的苦日子,也是她把你日思夜想苦盼不到的妹妹领到你身边的,她在主家做的是厨娘,不是奶妈,而且,她的主家也不是大西门外的孔老爷,而是大东门里的关老爷,关济堂!”
慕雨潇脸色有些不大自然,说:“也真是怪事啊,我怎么就能把她忘了呢?唉,这两年我让日本人折磨得,记忆力大不如前了。”
花小尤微微一笑:“慕爷可还记得自己的名字?”
慕雨潇正色道:“越说越不着边际了,我忘什么也忘不了自己的名字啊。”
花小尤说:“你回来的第二天,我陪你去给爹娘上坟,你磕了三个头,说,不孝儿雨潇九死一生,总算还能活着给二老磕头。过去,我也陪雨潇去上过坟,他可从来不这样说。”
慕雨潇眼中掠过一丝惊慌,说:“我这么说有什么错吗?”
花小尤说:“雨潇在他的父母坟前绝对不会自称雨潇,因为父母给他起的名不叫慕雨潇,而是林同举。”
慕雨潇的脸上渗出了汗珠,他强作镇定地点起一支烟,一支纸烟。
花小尤把一个烟笸箩拿了过来,说:“雨潇在家里从来都是抽这种烟,吉林胶河产的关东烟。应该说,你戏演得不错,在很多地方都找不出破绽,但却在一些不经意的、也是最关键的地方,露出了马脚。比如说,洪顺嫂,再比如,随小妹葬在坟里的那条围脖儿。”
慕雨潇有些坐不住了,刚想站起来活动活动身子,国尔木一声咆哮,他没敢再动。
花小尤继续说:“那条围脖儿是雨潇身边唯一一件与小妹有关的东西,每当想起小妹,他都会把围脖儿拿出来,对着围脖儿说话。那天我听你说不孝儿雨潇九死一生,就编了个瞎话试试你,我说这条围脖被什么东西从坟里掏了出来,还是像刚放进去时一样红,如果你真是慕雨潇,你应该马上就听出这话有什么不对,因为那条围脖儿根本不是红的,而是淡蓝色的。”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生死柳条边 第五章(2)
慕雨潇手足无措了,嘴上还在硬挺:“小尤,我不是跟你说了吗?这两年,我的记忆力……”
花小尤站起身,说:“我也不想跟你多说了,我出去透透气,就让国尔木和虎八丫陪陪你吧。你也知道,这两个畜生对你可是不太友善,一见面就盯上你了。人可以易容,可以换装,但有一点却无法改变,那就是气味。所以,你一露面,国尔木就知道你不是慕雨潇,只可惜它不会说话。好了,我要走了,你跟它们解释吧,如果挺不住了,就喊一声救命,我就在外边。”说完,花小尤冲国尔木一使眼色,笑呵呵地走出门外。
房门刚刚关上,国尔木和虎八丫就扑到了假慕雨潇身边。虎八丫张开血盆大口,一声暴吼,屋顶顿时一阵摇晃,扑簌簌落下不少灰土来。国尔木则张开满口刀牙,两只眼中的凶光突然凝聚成小米粒大的一点,尽显凶残。
假慕雨潇自来到黄花寨,最怕见到国尔木和虎八丫,现在见两只猛兽张牙舞爪,吼声连连,顿时吓得浑身发抖,屎尿齐流。
国尔木和虎八丫在花小尤身边这么多年,花小尤的精灵怪坏,它们也学会不少。国尔木用嘴,虎八丫用爪,三下五除二就把假慕雨潇的衣服扯个精光。紧接着,国尔木低下头,两只恶狠狠的眼睛盯住了假慕雨潇的大腿根,先嗅嗅,再舔舔,然后又抬起眼睛,好像在问,你这个东西好不好吃?比老毛子的红肠如何?你说,我是一口把它咬下来,弄到地上慢慢吃,还是就在你身上一点一点地细嚼慢咽?虎八丫则在假慕雨潇身后,用长着倒刺的舌头,一下一下地舔他的屁股,舔他的后背,把他舔得浑身直冒冷气。
国尔木和虎八丫施威不到半分钟,假慕雨潇就喊“救命”了,如实地供出了他的来历。
原来,慕雨潇确实没有死在小平湖,也确实被掠到了黑龙江吴孙的一个山洞里。不过,南时顺并不想逼他为自己做什么,他知道,慕雨潇这种人是不可能随自己摆布的。他有一个大胆的设想,可以称为“神来之笔”的设想,他需要慕雨潇帮助他完成这个设想。
他身边养了一个叫王春生的人,是他在哈尔滨偶然碰到的。这王春生酷似慕雨潇,乍见他,南时顺几乎吓了一跳,因为当时他正在躲避慕雨潇的追杀。当确认此人不是慕雨潇后,他灵机一动,马上有了一个很让他兴奋的想法。慕雨潇在东北的实力不可小视,与慕雨潇撕破脸皮后,他非常痛惜失去这股他很想借助的力量。有了王春生,他就可以消灭掉真的慕雨潇,再把王春生派回去,从而把慕雨潇的人马牢牢地控制在手中。南时顺是个脚踏实地的人,他明白,要想以假乱真是件极不容易的事情,尤其是在精明过人的花小尤面前,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前功尽弃。所以,他需要活的慕雨潇,需要慕雨潇做一个活生生的样板,做一个最合格最称职的教师。
慕雨潇被囚禁的山洞在一面绝壁上,上距崖顶几十丈,下离涧底也有几十丈,来回出入要靠一条从崖顶顺下来的软梯。慕雨潇要想从这里逃生,难比登天。
按南时顺的安排,王春生每天都要到慕雨潇住的山洞来,也只有他来时,山洞的大铁门才会打开,慕雨潇才能见到外面的阳光。
王春生也是山东人,少时读过几年书,也曾应过乡试,只是没有得中。他到东北已经十几年,口音与慕雨潇很相似,都是半生半熟的东北话,串了味的家乡话。南时顺交给他的任务是,用最短的时间学会慕雨潇说话的神态、语气、特点,尽可能多地了解慕雨潇平常的生活,尽可能多地熟悉慕雨潇身边的人。开始时,与王春生同去山洞的还有一个日本整容医生,经过几天的比较观察后,这个医生为王春生做了整容手术,使王春生的容貌达到了以假乱真的程度。为了帮助王春生认识慕雨潇身边的人,南时顺派人把黄花寨所有的人都偷偷地拍了照片,各立了一份档案。花小尤的档案最为详细,光照片就有十几张,正面的、侧面的、背面的都有,文字也有万余。其他像老关东、曲东民、胡爷、胡嫂、老额娘、黑姑一家、孙二娘的儿子女儿,还有花小尤的嫂子、侄子国清明也都立有照片和档案。日本人为此下了不少工夫,也使用了不少特殊手段。本以为,只要把这些人的相貌、特点及与慕雨潇的关系都熟记在心,王春生就足以顺利地迈出第一步,在黄花寨站稳脚跟。至于其他与慕雨潇来往并不密切的人,相机行事,处理得当,一般情况下,是不会构成什么威胁的。然而,让日本人没有想到的是,在沈阳城里一家深宅大院的一个不起眼的厨房里,有一个不起眼的厨娘,虽然总共只与慕雨潇说过两句话,却是慕雨潇终生也不会忘记的人。这个连自己的名字也没有,只随夫名叫洪顺嫂的人一露面,就让王春生彻底现了原形。
生死柳条边 第五章(3)
王春生与慕雨潇在山洞里相处了近两年,每天只是喝酒、闲聊,话题东鳞西爪,漫无边际。慕雨潇对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