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雨潇走进大门时,院子里亮起两排纱灯,中间的甬道上,铺着一条长长的红地毯,种得瓜站在房门前,一身黑绸长衫,外套一件御赐的黄马褂,身旁簇拥着几个花枝招展的女眷。
慕雨潇穿了一件灰布长袍,头上长发飘逸,面上三绺长须,再加上在庙里住了年余,身上带有一股淡淡的香火味,看上去,真宛如仙人下界。
种得瓜双手抱拳,声音洪亮:“种得瓜携贱眷恭迎贵客!”
慕雨潇拱手还礼:“山鄙之人章汝林惊扰贵府,还望种兄见谅。”
种得瓜哈哈一笑:“今日晨起,有喜鹊在房山唱喜,却原来是章兄高驾临门,快请,快请,屋里请。”
慕雨潇进门的一霎,突觉身侧有些异样,他掉头一看,见一美貌少女正目光迷离地看着他。坐定后,经种得瓜介绍,他才知道这少女是种得瓜的妹妹,叫种豆豆。
行过见面礼,女眷退去,慕雨潇向种得瓜说起了自己的来意:“久闻种兄豪酒盛名,多次梦中与兄相会,却一直无缘亲睹兄面,今日得偿所愿,幸莫大焉。”
种得瓜说:“章兄一句‘下风但闻仙体香’,让种某得见章兄风采,种某本一介草民,偏安一隅,无甚大志,每日混沌在酒乡,只思能会遍天下酒中豪客,章兄仙踪未至,却以一诗先声夺人,种某只有叹服。”
慕雨潇说:“种兄此话,让章某汗颜,实是小弟担心种兄不见,故出言激之。”
种得瓜说:“种某眼拙,看不出章兄年长几许。”
慕雨潇说:“小弟今年愧长三十有六,山东济南府人,敢问种兄贵庚?”
种得瓜说:“虚长……哎,咱别再这么说话行不行?累!我比你大一岁,我是哥,你是弟。”
慕雨潇哈哈大笑:“种兄果然是爽快人,好,就依我兄。”
种得瓜:“你不知道,我们满人在庄重的场合,说话是有规矩的,但私下里,朋友间,就用不着这些之乎者也了。”
慕雨潇:“种兄这黄马褂有些来历吧?”
种得瓜:“自然,当年,嘉庆帝二次东巡来到盛京,我玛父时任打牲乌拉总管,陪皇帝在这猎场打猎,皇帝就在这里赏了我玛父。一般情况下,皇帝是赏黄马褂,这黄马褂你只能放在家里,不能穿。那天不知是嘉庆爷高兴了,还是走神了,一张金口,来了个赏穿黄马褂,我们就有了穿这黄马褂的资格。”。 最好的txt下载网
生死柳条边 第六章(4)
慕雨潇恭维一句:“兄弟我见识薄浅,还真没见过穿黄马褂的,种兄真是让我开了眼了。”
种得瓜说:“兄弟穿上试试?”
慕雨潇连摆手带摇头:“不行,不行,这皇帝赏赐的宝物,哪能随便就穿。”
种得瓜哈哈大笑,笑得窗户纸簌簌作响:“皇帝赏的那件,早随我玛父入土了,这件是我小老婆做的,专门用来蒙人的。”
慕雨潇说:“种兄对兄弟如此坦诚,真让兄弟有相见恨晚之感。”
种得瓜把黄马褂一脱,说:“闲话到此为止,开始吧。”
慕雨潇微微一笑:“兄弟在种兄的话里已经闻到了酒香。”
种得瓜又是一阵大笑,拉着慕雨潇的手,走出房门。
酒宴摆在庄子东边的山上,平展的山顶上相对着摆了两张红木条几,一侧立着十个半人高的酒坛,另一侧,八个少女盘腿端坐地上,人手一件乐器。
种得瓜与慕雨潇各自就座,种得瓜一拍手,乐声轻起,一个少女款款走来,为种得瓜和慕雨潇倒上酒。
种得瓜:“兄弟可识得这酒具?”
慕雨潇看了看,说:“兄弟说错了,种兄可不要笑话,这应该是康熙年间江西景德镇官窑的青花釉。”
种得瓜说:“兄弟好眼力,不过,这可不是一般的青花釉,是宫里的御品,是康熙爷赏给我先人的。”
慕雨潇说:“素闻种兄对酒宴用具十分讲究,今日可是亲眼领略了。”
种得瓜指着恭立一旁的丫鬟说:“兄弟看我这斟酒的丫鬟可有什么特别之处?”
慕雨潇看了看,说:“貌若天仙,气质非凡。”
种得瓜:“这是我花一千大洋在豫亲王府买来的,这丫鬟长相倒没有什么过人之处,兄弟看她的手,这样一双手给你斟酒,你不觉得赏心悦目吗?”说完,种得瓜端起酒杯,说:“且把这杯酒干了,再斟酒时,兄弟可仔细端详。”
两人举杯,一饮而尽,那丫鬟又来斟酒,慕雨潇这才仔细看了那手。只见那双手,肤色很白,白得有些透明,柔柔嫩嫩的,似乎风从上面吹过,都能吹出纹理来。十个手指纤细修长,却根根饱满,任意一根向上挺起,都是亭亭玉立的风姿。指甲显然做过精心的修饰,虽尖尖削削,红红艳艳的,却不见半点妖气。斟酒的时候,一只手攥着壶把,一只手扶托壶体,攥着的手轻捏成拳,团团圆圆的,把那肤色的透明感又添加了几分。托着的手则以掌心贴着壶体,五指并拢,微向手背挺起,一只翠绿的玉镯宽宽松松地吊在润白的手腕处,随手的上下移动,摆动出一环一环的光芒。这丫鬟斟酒的技能也十分了得,壶嘴向下一倾,再向上一挑,一杯酒就倒满了,多一滴则溢,少一滴则亏。更让慕雨潇叹服的是,那丫鬟斟酒的动作极富乐感,虽只是一倾一挑,却倾挑出舞蹈的神韵,其柔其美无可挑剔。
种得瓜不无得意地说:“怎么样,章老弟?”
慕雨潇连声赞叹:“了不起,大饱眼福,大饱眼福。”
种得瓜说:“这丫鬟来自杭州,是‘春宵一刻’的头牌,只因有这双其美无比的手,和这手斟酒的神技,被人以大价钱买走,几经易手到了豫王府,要不是豫王的后人近来摊了点难心事,我再出两个一千块怕也是到不了手呢!”
慕雨潇问:“姑娘叫什么名字?”
那丫鬟微微一躬,说:“奴婢贱名巧莲。”
慕雨潇听了一愣,巧莲?她也叫巧莲?再看那丫鬟,也还真有几分长得像他的妹妹。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生死柳条边 第六章(5)
种得瓜见状,问:“兄弟以前见过巧莲?”
慕雨潇忙说:“没有,只是兄弟在山东家有个表妹也叫巧莲。”
种得瓜说:“巧莲这名字也是多见,女孩子愿意叫什么凤什么莲的。兄弟,想不想听巧莲姑娘唱歌,她的歌唱得也是蛮不错的。”
慕雨潇连连点点:“兄弟今天真是偏得了。”
种得瓜一示意,乐声响起,巧莲随乐声唱了起来。
慕雨潇脸上带着欣赏的表情,心却飞出了山间,这个丫鬟让他想起了可怜的妹妹,妹妹死前的那一幕又浮现在眼前,不知不觉间,慕雨潇的脸色沉暗下来。
种得瓜发现了慕雨潇脸上的变化,问:“兄弟怎么了?不舒服吗?”
慕雨潇忙掩饰道:“没有,只是姑娘的歌让我想起一个故人。”
种得瓜说:“南方来的窑子娘儿们就是爱唱这些软调子,不是哥想妹,就是妹想哥的,好啦,不唱了,喝酒!”说完,也不让慕雨潇,端起酒杯,又是一饮而尽。
种得瓜喝酒有自己的习惯,不劝酒,不攀酒,似乎从不在意对方喝没喝,喝多少,只是旁若无人地自顾自地喝。不过,谁要是觉得有机可乘,偷着少抿几口,少喝两盅,那可就着了种得瓜的道儿了。八个奏乐的女子中有一个专司敲瓮伴和的,她面前摆着两个铜瓮,种得瓜喝一杯,她往左边的瓮里扔一个红豆,客人喝一杯,她往右边的瓮里扔一颗黄豆。当酒宴结束后,她把瓮里的豆子一颗一颗地捡出来,谁多谁少,谁奸谁诚,立见分晓。凡是偷着少喝酒的人,种得瓜再也不与之交往,他说,酒品见人品,这种连喝酒都藏奸的人,为人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慕雨潇本非奸猾之人,多年在江湖上行走,又养成了豪爽义气的性情。况且,这次酒友之会,他先下了战书,欲与主家一比高下。所以,他也不管种得瓜让与不让,主家喝一杯,他也喝一杯,主家快喝,他也快喝,主家慢喝,他也慢喝。
这场酒会从早上一直喝到天暮,当西天满是灿烂的云霞时,种得瓜说:“我喝酒喜欢在晚霞中结束,人沐在红灿灿的霞光里,脸不红也红,人不醉亦醉也,兄弟,杯下酒如何?”
慕雨潇说:“正合我意,再要喝下去,兄弟怕是要丢丑了。”
这次,种得瓜举起酒杯,与慕雨潇同将酒饮尽。
种得瓜放下酒杯,说:“我自赋闲在家以后,每天与酒相伴,窃以为乐,只是苦寻多日,难觅称心如意的酒友,今与我弟小聚,见我弟仙风道骨,谈吐非凡,不论是吟诗唱和,还是缀联对句,都胜为兄一筹,为兄真是喜不自胜。”
慕雨潇说:“种兄酒风豪迈,酒品高雅,兄弟我自叹弗如。”
种得瓜说:“品评善酒之人,一看酒风,二看酒品,三看酒量,兄弟高评为兄酒风酒品,却不提酒量,莫非窃笑为兄酒量不值一提?”
慕雨潇说:“种兄此话让章某汗流浃背,实是小弟见种兄豪饮一日,仍气运平和,面不改色,找不出适当的词来评价种兄酒量,才避而不谈。”
种得瓜举起面前的酒杯,说:“此杯三杯为一两,百杯乃三斤,兄弟可知为兄今日喝了多少?”
慕雨潇说:“兄弟我穷于应付,哪有余暇注意种兄喝了多少。”
种得瓜一拍掌,那敲瓮的女子将两只铜瓮拿到案上,先将红豆数出,报曰:“庄主喝酒二百零七杯。”随后,又将黄豆数出,再报:“贵客喝酒也是二百零七杯。”
种得瓜哈哈大笑。
慕雨潇愕然,万想不到貌似粗豪的种得瓜竟有如此心计。
种得瓜笑罢,说:“为兄我没有看走眼,兄弟果是敦厚之人。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兄弟,就在庄里住下吧,从今往后,咱兄弟二人把酒临风,做云中豪客,酒中逸仙,岂不快哉?”
慕雨潇说:“兄弟我自来散淡,无拘无束惯了,叨扰时间长了,会惹人生厌的。”
种得瓜说:“你是我的客人,我的朋友,纵有不是,也无人敢有不敬之意。”
慕雨潇说:“如果真出现这种情况,兄弟我怎能心安?我一个游走惯了的人,还是让我四海为家吧。”
种得瓜说:“兄弟既然不愿在庄中居住,我给兄弟在山前盖一草庵如何?庭前种些花草,不胜似兄弟四处游走?”
慕雨潇说:“种兄的诚心挽留,真让兄弟感动,不如这样吧,种兄将庄前这片猎场租与我,我招一些酒中豪客来,白日里开荒种地,晚上咱们兄弟把酒言欢,岂不避免了许多麻烦?”
种得瓜闻听此话,大喜过望:“如此真是太美妙不过了,好,就这么办,地不用租,闲着也是闲着,就送你了!”
慕雨潇如愿以偿地从种得瓜手里拿到了那块围猎场,开始了他的新生活。他一把火烧光了猎场上的荒草野物,在向阳处插上三根柳枝,在柳枝前立起一块石碑,上刻三个魏碑体大字:三柳屯。
生死柳条边 第七章(1)
三柳屯东边一里地就是那条名闻全国的柳条边。当年清政府为了阻止关里的汉民进入祖地,前后修了两条加起来有千里之长的边墙。边墙不高,每隔五尺栽有三棵柳树,柳树间用绳子连接。边墙下,则是深宽各八尺的壕沟。其实,边墙也好,壕沟也好,只不过是个象征,人想过去,轻易就能过去,但却没有人敢。上谕说,有敢擅越柳条边者,杀无赦。柳条边绵延千里,开有几十个边门,地名即是门名,离三柳屯不远的地方就有一个边门,因地处法库,便为法库门。
当年的柳条边,可称之为关外奇景。每当春暖花开之时,柳条边的柳树齐齐地绽开新绿,极目远眺,那绿荡荡漾漾的,直接铺向天边,看上去倒也赏心悦目。如今,柳条边随清廷的退位也亦风光不再,柳树十之五六死的死,枯的枯,壕沟也有多处被填平,开出了一条条的乡路。三柳屯的这段边墙更是没有了模样,只那壕沟被伏日里的山洪冲成了一条小河,直直地插入辽河的腹中,成了辽河的一条支流。
慕雨潇在残破的柳条边上立起一块牌子,上写一首打油诗:此为三柳屯,有地没有人,春风播下种,秋来收金银。
不到半个月,三柳屯就聚起了一百多户,五六百人。慕雨潇领着这些山东人、河北人、河南人,从种得瓜管辖的山里伐来树木,采来山石,盖起了一百多幢茅草屋,房前围上篱笆,房后栽上树苗,一个像模像样的东北村落就矗立在昔日的皇家猎场上。
慕雨潇的邻居是他的德州老乡,当家的是一个三十六七岁的白面高个女人,认识她的人不论男女老幼,均称之为“英姐”。英姐有三个女儿,却有两个丈夫,一个丈夫住正房,一个丈夫住厢房。住正房的丈夫叫李井贵,瘫在炕上已经三年。住厢房的丈夫叫陈六保,像头蔫牛,整天没有一句话。英姐来到东北已经七八年,一直寻不到正经营生,就把家传的本事使了出来,赖以度日。
英姐的娘在老家很有名气,专以骂人为生,谁家受了别家的气,拿钱过来,英姐的娘就骂上大街为拿钱者出气。英姐与丈夫来到东北,本想做一个本本分分的人,靠一双手养家度日。却不想,空有双手,却一地难求。丈夫瘫痪以后,一家人眼看着活不下去了,万般无奈,英姐只好继承母业,干上了骂大街的营生。英姐天生一副穿透力极强的嗓子,又得其母真传,一出道就名震奉天。英姐有一个被传得神乎其神的战例。说沈阳城大南门里有一姓富的满族大户,因没过门的儿媳家道败落,便一纸休书退了姻亲。女家气愤不过,找来英姐为其出气。英姐在离城半里的地方找了片柳树毛子坐了下来,运足了气,便指名道姓地骂了起来。富家祖上曾在朝中为官,英姐就说他家祖上面方口阔,长了个又肥又厚的大舌头,而且舌根倒置,甩出去像是一条阔面刀鱼。皇上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就委派他个官职,专司舔屁股,皇上出完恭,他祖上就伸出那条又肥又厚的舌头,给皇上舔,舔得皇上闭目张嘴,直喊舒服。遂唤来一百多个太监,说,你们也试试,富爱卿真真好本事。富家人闻听有人骂街,且又骂得这般恶毒,十几个家丁操起家什便打出门来。英姐早已安排好人蹲在城墙上,见有人出来,便挂出马灯,英姐就不再骂,躺在柳树毛子里眯一觉。等富家人遍寻不见骂人者,齐齐地回府时,城墙上的马灯拿下,英姐又骂了起来,说富家的祖上天天舔屁股,见那肥墩墩的东西便反胃,对自己的媳妇也就没了兴趣。所以,他的儿子女儿没有一个是他的。英姐点名道姓地说,某某是家里的马夫日的,某某的亲爹是厨房里那个长着一双疤瘌眼的厨师。还说退亲的那个儿子是他爹与他姐*生的,后屁股上长一根尾巴,像祖上的大舌头一样,又肥又厚,做裤子得比正常人多扯二尺布。富家人再打出门来,大街上还是一个人也没有,富家人气昏了头,谁能想到,竟有人能隔着半里地把骂声送过来!英姐整整骂了一夜,把富家老爷气得一病不起,从此再也不敢上街见人。雇请英姐的那家人,出了一口恶气,要重谢英姐。英姐说,我最恨嫌贫爱富、不讲信义的人,算了,你们也不富裕,要不富家哪会退亲呢?你就给我称十斤棒子面吧,家里孩子还饿着呢。
生死柳条边 第七章(2)
英姐的老娘曾对她说过,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娘干这行当,不想当状元,就想怎么能对得起人家付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