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楫手扶桌面，长叹一声，“张某不才，自认‘脸皮最厚’。”
上官飞愣了一下，觉得这个评语怎么都不像是张楫，“张先生怎么会是‘脸皮最厚’？这个词应该送给上官鸿，只要给碗饭吃，让他当狗都愿意。”
张楫不屑地哼了一声，他曾经假意辅佐上官鸿，事后又随手将其抛弃，在他眼里，这位鸿公子从来就不能算是人物，“我脸皮最厚，因为明知已是敌人，还是要搭上这张老脸，向龙王恳请一件事。”
顾慎为尊重张楫，因为正是受其影响，他才没有在杀手的道路上一走到底，而是进入大雪山，决定用争霸的方式向金鹏堡复仇，回过头再看，他觉得张楫当年的指引至关重要，远超教书先生的期待。
“张先生请说，小子无敢不从。”
“你不是小子，你是龙王。”张楫站起身，恭恭敬敬地向顾慎为作揖行礼，“谢谢你还把我当成‘先生’，尤其谢谢你的酒，这是我一年来吃得最畅快的一次。”
顾慎为扶着张楫坐下，等他说出“恳请”，心中大致猜到了内容。
果然，张楫的目光再次投向荷女，“我希望荷女能停止追杀云王。”
荷女仍然低头不语，好像这句话根本不是对她说的。
“我想咱们双方已经达成协议，出使北庭期间相互罢战，至于以后，总是敌人。”顾慎为替她说话。
“以后的事情不提，就只是这段时间。”张楫自然不会有那么高的奢望，以为龙王与荷女会永远罢手，“可协议是北庭、金鹏堡、龙王三方达成的，我注意到，里面没有包括晓月堂。”
荷女是龙王的贴身护卫，但也是晓月堂御众师，普通人看重前一个的身份，张楫却在意后一个称号。
顾慎为想起来，张楫对晓月堂的手段一向深恶痛绝，而且极为鄙视，今天竟然如此看重荷女，让他有点意外。
张楫提起晓月堂，顾慎为也没办法说话了，龙军与晓月堂只是合作关系，他管不着人家的事务。
张楫的脸皮的确很“厚”，绕了一个圈子，他“恳请”的对象其实是荷女。
怪不得上官云从一开始神色就有点不太自然，顶着“云王”的称号，却要求一个女人放过自己，实在是非常丢人的行为，就连“最卑鄙”的他，也不禁脸红。
荷女好像终于感觉到全桌人的目光都在自己身上，抬起头，进到屋子里之后第一次说话，“如果他肯向我道歉，我可以暂时放过他。”
张楫说是“脸皮最厚”，其实费这些周折，给了荷女很大的面子，没想到她竟然不知好歹，提出这样的要求。
上官飞事不关己，压抑着兴奋观赏这场好戏，心里暗自纳闷，怎么从前没看出张楫是这样一个老奸巨滑的家伙，可独步王、龙王、云王都对他礼敬有加，看来还是自己走眼了。
张楫转向上官云，语气威严，好像对方是一名刚刚启蒙的学生，而他手里正握着吓人的戒尺，“向荷女道歉。”
上官云的脸真的有点红了，但他用笑容掩饰住，起身端酒，冲荷女微鞠一躬，“在乌山放纵手下，无礼对待御众师，全是我的错，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我这一回吧。”
荷女也站起身，什么都没说，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算是接受道歉。
上官云则一饮而尽，神色愈发坦然，笑着说：“我还记得荷女当时说我会后悔没杀她，说实话，我真有点后悔了。”
“可你不会后悔今天道歉。”荷女回敬一句。
张楫不理会这些绵里藏针式的语言交锋，双手一拍，“好了，看来厚脸皮还是有用，云王，你应该谢谢龙王，没有他，荷女是不会放过你的。”
“谢谢龙王，可惜你不喝酒，否则咱们也能干一杯。”
“张先生说了，今天破例。”顾慎为端起面前的酒杯，凝视一眼，喝了下去。
上官云眉毛一挑，学张楫的榜样换上大碗，大口喝下，“龙王好爽快。”
气氛开始变得融洽了，上官飞知道自己该派什么用场，他是敌对双方的联络人，谁也不信任他，但都要用到他，在这种场合，任务是插诨打科，避免冷场。
上官飞很好地完成了这个任务。
荷女还是不怎么说话，冷漠神情却少了三分，几杯酒下肚，脸色微红，竟然显出一丝柔媚来。
上官云真的感到惊讶了，琢磨着九弟说荷女“最美丽”，倒也不全是空穴来风式的吹捧。
筵席将散的时候，时间已是傍晚，张楫今天好像特别注意荷女，起身又是冲她说话，“既然大家暂时放下干戈，荷女晚上可以好好休息，不用再监视云王的一举一动了吧？”
“喝了这些酒，恐怕我也没有精力再做这种事情了。”荷女难得一次，说话不那么直白，让上官飞感到极为惊讶。
顾慎为心中也有点惊讶，上官云一行人是昨天晚上到的，荷女可没提起要去监视。
五人客客气气地分手，让见到这一幕外人大吃一惊，当晚就传出种种匪夷所思的谣言。
荷女真的去休息了，上官飞却睡不着，他得找个人倾诉，最好的对象就是龙王，虽然未获邀请，他直接跟着龙王进屋，为了避免被撵走，马上说道：“这顿酒喝的，大家真是都使出了绝招啊。”
“哦，你看出了什么？”顾慎为也需要一个人整理思绪。
“张楫跟上官云肯定有大计划，才会这么低三下四地求荷女原谅。”
“嗯。”
“荷女故意为难上官云，就是想看看对方愿意付出多大代价，代价越大，背后的阴谋也越大。”
“张楫看重你还是有点道理的。”
上官飞叹了口气，他希望自己早点发现教书先生的能力，如今也不至于流落江湖了，“可他们两个的大计划是什么呢？我觉得龙王已经知道了，而且就是在酒桌上知道的。”
“你要是再聪明一点，我就只能把你杀了。”
顾慎为没有回答上官飞的疑惑，他当然猜到张楫与上官云的计划，因为跟他自己是一样的，都想在北庭分裂时分一杯羹，只是手段很可能截然相反。
他们仍然是敌人，只是转变了战场与竞争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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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二十七章 女人
张楫与上官云的“大计划”很快露出线索。
出使北庭，顾慎为点选了荷女、初南屏、龙翻云、上官飞，还有五十名卫兵，女人不太适合出现队伍中，所以荷女只带了一个半晓月堂弟子。
一名弟子是韩芬，她虽然爱说话，但对御众师的命令从不打折，大部分时间都跟荷女一样，隐藏起来，只在必要的时候现身。
半个弟子是韩萱，没人要她来，可她觉得名珍小姐留在王宫里很安全，自己可以出来冒险了，所以，未与任何人商量，也未向任何人请示，龙王出发那天，她骑着马默默混在其中，由于送行的人很多，所以没人太在意，都以为她舍不得好友韩芬。
到了通天关，送得最远的人，也原路返回，只有她留下不走，韩芬颇为感动，拉着她手，说：“回去吧，不要再送了，什么时候你出远门，我一定把这段路程加倍还你。”
“回去？回哪？我要跟着你们一块去北庭。”
韩芬虽然脑筋简单，但她是晓月堂弟子，对命令有一种本能式的敬畏，韩萱的自行其事着实在让她大吃一惊，“可是……可是龙王和御众师知道吗？”
“谁知道，他俩那么聪明，没准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韩芬不敢保密，找来荷女，面对晓月堂御众师，韩萱更加理直气壮，“不行，瞧瞧你们这伙人，都是小孩子嘛，一个个心眼太多，我得看着点，万一你们把韩芬扔火坑里，她也不敢吱声，只好我来救她。”
荷女将伙伴抛弃在矿洞里，韩芬从没当回事，韩萱却一直耿耿于怀。
面对好友的善意，韩芬更加感动，脸色却吓得苍白，对御众师如此不敬，她想都不敢想。
意外的是，御众师竟然点头同意了，“你也算半个晓月堂弟子，今后得听我的命令。”
“正常命令，听，跳火坑的命令，不听。”
荷女还是没有发怒，也没给她下命令，由着韩萱按自己的想法做事。
正是这半个弟子，比整个弟子都扎眼，她不懂得如何隐藏，更不愿意隐藏，骑着马，跑前跑后，总是把刚刚藏好的韩芬给挖出来，实在无聊的时候，她就找人说话，不管熟还是不熟，美其名曰探听情报。
严肃整齐的使者队伍因此出一点偏差，许多人都搞不清这个女人的身份地位，碍于龙王的颜面，没有表示出太明显的惊讶。
可就是显得多余的韩萱，首先发现金鹏堡队伍中的异样。
说起来金鹏堡也没有特意掩饰，只是两支队伍表面和解，暗地里仍然势同水火，相互间甚至不敢多看一眼，就怕惹起不必要的猜疑，中间还隔着北庭骑兵，因此，同行的头一天，顾慎为连最简单的情报都拿不到。
韩萱是个例外，在队伍中“探听情报”的过程中，她先是检查己方的五十多人，接着是数百名北庭护卫骑兵，这些人太爱开玩笑，总说一些她不太懂的“情报”，韩萱越过去，跑到金鹏堡的队伍里。
她很快被撵了出来，于是又跑到龙王身边，与他并驾齐驱，“怪不得你们都不喜欢金鹏堡，他们实在是太无礼了。”
“是啊。”别人碍于龙王的面子容忍韩萱，顾慎为却是因为荷女才留下这个奇怪的女人。
“金鹏堡人多，一百零六个，不过不用怕，我能对付四五个，你跟荷女每人再对付五六个，还是有胜算的。”
“龙军跟金鹏堡休战，不打了。”
“真不打了？”韩萱吃惊地大声嚷道，“我还以为你们都是骗人的呢，阴谋诡计、暗杀绑架，我都准备好了，怎么说不打就不打了？”
这时离开通天关才半天而已，顾慎为开始考虑找个什么借口支开韩萱，比如晚上把她捆起来，扔在草丛里，等过路人搭救，以后就说是金鹏堡使的坏，估计她也分不清。
“有些事情是不能骗的。”顾慎为也只是想想而已，韩萱已经跟着龙王亮相，单独回去，恐怕没办法活着回逍遥海。
韩萱严肃地点点头，“原来如此。”
“你最好……躲起来，跟韩芬藏在一块吧。”
“为什么？”
“队伍里全是男人，北庭人不怀好意，你不害怕吗？”
“这有什么害怕的？再说队伍里不全是男人，荷女跟韩芬……还有金鹏堡的女人，加在一起不少呢。”
顾慎为勒住缰绳，“金鹏堡的女人？”
“是啊，一二三四……一共七个，穿着男人的衣服，他们撵我走，不想让我靠近，可是我一经过，就闻到香味了，我想，这肯定是一个小姐和六名丫环，金鹏堡还是比吞风峡有钱，六个人服侍一个，真不嫌浪费。”
上官飞也骑马走在龙王身边，听到这话，与龙王对视一眼，点点头，表示自己会弄清这件事。
当天傍晚，上官飞借口代表龙王感谢张楫与上官云昨天的宴请，表示到了汗王龙庭一定要回请，在金鹏堡的队伍里兜了一圈之后，他拿到了必要的情报。
“还真有女人，韩萱的鼻子比一群男人的眼睛都好使，你猜女人是谁？”上官飞狡黠地问道，跟随龙王久了，他也不再时时胆战心惊，觉得自己拥有稍微随意一点的资格。
顾慎为心中已经猜出一点眉目，“独步王的女儿年纪都大了，大概是要派孙女上场了吧。”
这种事不算太意外，难不住龙王实属正常，上官飞撇撇嘴，“是大哥的女儿，今年十六七岁吧，记得她比我小不了多少，唉，不知道要送给北庭的哪个老头子，千万别是多半截入土的老汗王。”
上官飞竟然对亲人的遭遇表现出一点惋惜，这让顾慎为很是意外，不由得多看他两眼。
“我没别的意思。”上官飞有点脸红，好像做了一件错事似的，“就是……大哥死的挺惨，他的儿女……可能还是嫁到北庭更好一点。”
金鹏堡大少主上官垂是由顾慎为和上官飞共同握刀杀死的，不知为什么，上官飞从不在乎杀人，唯有对那一次似乎没办法坦然忘记。
上官飞的惋惜一扫而过，他连自己的命运都掌握不了，无意再替别人操心，“又是联姻的老路子，不过经久不衰，说明它还是有效。龙王能猜到张楫想讨好谁吗？”
顾慎为摇摇头，在见到方闻是了解更多的北庭情况之前，他不想胡乱做出判断，那会干扰他的计划。
“女人，真不明白，女人怎么会有那么大的魔力，娶了独步王的孙女，就能保证忠心不二了？”上官飞不解地摇摇头，目光投向不远处的龙翻云。
女人当然没有这种魔力，大多数时候，她们只是一件特殊的礼物、一份信任的象征，真正令双方联合起来的原因通常不为人知，于是大家的关注就只好放在女人与联姻身上。
顾慎为越发对张楫的“大计划”感兴趣了。
这才只是第一天行程而已，为了见老汗王，他们要在草原行驶近二十天，还有不少时间让敌对双方互相刺探。
北庭人民自古逐水草而居，本部没有城市，老汗王所在的地方就是“龙庭”，类似于其它国家的都城。
由于北庭与中原关系紧张，大战一触即发，为了保护卧病在床的老汗王，龙庭自然要远离边境，设在草原深处。
负责保护并带路的是一支北庭骑兵，五百人左右，他们可不管队伍中有没有女人，行进的速度非常快，倒不是他们特别着急，而是当天必须赶到下一处补给点。
所谓的补给点其实是北庭各族的临时村落，举着老汗王的旗帜，一行人受到极为热情的款待。
顾慎为很快就发现，独孤羡说的没错，北庭虽然族群众多，有时候甚至连语言都不相通，但是对汗王家族的崇拜却根深蒂固，每到一处，老汗王的旗帜都会得到妥善保护，常有普通牧民闻讯远道而来，远远地向旗帜敬拜，替老汗王的健康和家中的牛羊祈福。
北庭骑兵头目是一名千夫长，母亲来自老汗王家族，对此极为得意，总是挂在嘴边，也总是能得到接待者的羡慕。
由这样的人民组成的军队，的确不太可能向外姓人，更不会向外族人效忠。
借助傀儡似乎是唯一的选择，顾慎为猜想张楫的计划也不外如此，独步王孙女将要嫁的人，十有八九就是金鹏堡的人选。
顾慎为也有人选，但那是卫嵩提供的，说到底是中原的傀儡。
他希望方闻是在这段时间里能取得一些支持，有些话在信中没办法说，只能等到见面详谈。
牧民对老汗王的崇拜也让顾慎为明白一件事，刺杀绝不是好主意，只要有一点风声泄露，再多的龙军也会被十几倍的北庭骑兵吞没，等老汗王自然死亡，会更稳妥一些。
在摸清北庭的实际情况之前，顾慎为的计划还只是一粒粒散落的珍珠，最后需要一根实际的线，将其中几粒串连在一起。
只需几粒而已，顾慎为相信，没人能猜出他的计划，就算是张楫也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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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二十八章 相遇
从通天关出发的第十天，顾慎为一行人遇上了上官如。
这次遭遇纯属偶然，上官如写过信说自己会接受北庭小阏氏的邀请，行进路线是从香积之国出发，经由逍遥海，走东北出口，由璧玉城东边的千骑关进入北庭。
千骑关的名字有点来历，当年上官怒与大头神联军就驻扎外关外不远，后来变成中原的军营，独步王起事的时候，上官云由小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