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清文很忙,难得有自己的时间,可绿蔻从来不怕寂寞,所以那些并不很多的见面,也会成了两个人最美好的时光,没人抱怨它的少,只会更感慨它的好。
有时候,绿蔻会独自去邹清文的家,她主动要的钥匙,他并没犹豫,坦荡的给了,甚至没有多想。他一个人住,屋子乱七八糟,因为忙,也因为年轻男人的邋遢和懒惰。绿蔻却不介意,她会一点一点慢慢的为他整理,捡起他散落一地的杂志和书籍,她便知道了他的兴趣和知识范畴;收拾好他堆得乱七八糟的光碟和CD,她便知道了他的欣赏趣味;帮他折好团成一团四处乱放的衣服,她便知道了他的着装品位以及对颜色的偏好;还有冰箱和橱柜里满满的方便食品,绿蔻顺便了解到一个年轻男人的某些无奈感,这实在都是很有趣也很有用的。
邹清文第一次回家的时候有些迟疑,面对着一个整洁的家甚至有些怀疑是不是远在外地的妈妈来了,可当看见门口那张绿色的便签纸之后,才明白一切都出自绿蔻的手。厨房的料理台上有一盘切得很好看的蔬菜和一颗生的鸡蛋,是绿蔻准备给他的,叫他放在方便面里一起煮来吃,多少会多些营养。冰箱里有满满的新鲜蔬菜水果,替换掉了很多花花绿绿的维生素药丸。
“你要的一切都能从饮食中获得,那些舍本逐末的手段,总是病态的被很多现代人使用的。”看到纸条上的这句话邹清文笑了,这就是绿蔻,这个女人是叫人越来越会爱的。
爱情从来不是电影,绿蔻明白,两个人的结合不一定非要有大悲大喜的事件去考验才能修成正果。而往往过于荡气回肠却反而是不牢靠的,因为过多更有冲击力的情感会遮挡了爱情的味道,左右了人的选择。绿蔻是从来不喜欢激荡的,而反而是细水长流似的交往,涓涓的平淡,却于平凡中慢慢洗净一切事物的真容,那些好的自然更好,那些不过是拼的,则很容易就会显得后劲不足。
就像好吃的红烧肉,总要是个慢功夫,水中的沸腾只是暗流涌动,长时间的炖煮才会让肉质变得酥嫩。不能太快,要慢慢相处,高压锅的急功近利是永远不能代替慢火砂锅的细致体贴的。
计时器的铃声响起时,我正在呆看着窗外郁郁葱葱的树,天气太好,阳光似乎能把每一片树叶点亮。当一股顽皮的风从树枝中钻过,一片片叶子就会摇曳起来,瞬间金光闪闪的,像一千零一夜中编织的美梦。绿蔻并没有着急打开砂锅的盖子,而是又找出一个略深的炒锅架在火上,然后拿起砂锅,把炖好的肉连同剩下不多的肉汤悉数倒入炒锅中。把火捻得旺旺的,本就沸腾的汤水一下子欢快起来,绿蔻挑了木质的锅铲,肉质已经很酥嫩,要小心对待,一点点的汤很快就要烧干了,绿蔻倒入一些老抽酱油,仔细的翻炒,老抽浓,偏好清淡的人便不喜欢,实际上是误解了老抽,没有用对用途。老抽中有焦糖的成分,能够保证肉块本身的上色,如果换成其他的酱油,其实是不对路的,一把钥匙开一把锁,这道理在各个领域都是适用的。
最后加入一些冰糖,绿蔻挑了小块的,仍然没有直接放,而是敲得碎碎的才撒进去,汤汁渐渐有了质感,红红亮亮的颜色也显现出来,再加一把劲,旺火收汁,轻拿轻放的翻动,终于达到高潮。
关火盛出,洁白的骨瓷盘,盘边描了几笔水墨竹叶,清雅有趣。我拿了筷子尝,肉质弹弹的,筷子都可以感受到,夹了一箸放进嘴里,是令人可以欣慰的味道。
绿蔻也尝了,满意的笑,细细咀嚼后,面色又有些凝重了。
“怎么?还不对么?”连我都有些吃惊了。
她不语,只是慢慢放下筷子,沉思良久,忽然有些落寞的笑:“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妈妈的红烧肉一定是有什么秘方,否则为什么我就是做不出那个味道。”
我亦有了深深的挫败感,这几乎是没有过的事情。她看我一眼,有些安慰的说道:“其实也应该就是这样了,和妈妈做的味道几乎是一样的,但是我总是觉得妈妈做的还有些更多的甜香在里面,也许妈妈真的有什么秘方,再或许可能只是我的心里作用吧。”
我细细的琢磨过,忽然有些释然了,这世界上真的有心理作用吗?那其实多半的心理作用也是有形有影的,人们其实总是低估自己的感知。
但有些东西、有些愿望,尤其是那些难得到或者难实现的,难则难在整个求索过程中的最后一环,因为更多的时候,这最后的一程只能凭借你自己的力量去完成、去寻找,那实在是需要更加倍付出努力的。其实,我相信绿蔻可以做到,她不应该就这样放弃的。
于是我说:“母女之间又怎么会有秘方呢?如果说人世间的爱有很多种,每种爱又分由低到高的级数,那母爱也许算是最最高级的一种。其实无论是那种爱,只要它是真挚的,便都能够超越一切的羁绊,例如隐瞒、例如疑惑、例如动摇,它只会是极其纯净而坦荡的。一切的原因都在我们自己心里,一切的答案也只能自己去领悟。”
绿蔻看着我,桌上的红烧肉还散发着袅袅的热气,遮挡住她眼中的光芒,有些模糊的闪现着。
绿蔻打算今天给妈妈做红烧肉,绿蔻也决定今天邀请邹清文来家里见她的家长。妈妈很高兴,今天的笑容比哪一天都显得慈祥。尽管红烧肉没有做到和妈妈做的一模一样,但是还是很好的,妈妈一定会喜欢,绿蔻很有把握。
邹清文来了。听到门铃响,绿蔻赶忙去开门,邹清文穿着件藏青色的外套,显得沉稳帅气,没有特别刻意的打扮成熟稳重的摸样,却有些略略的拘束。提着花篮和水果,绿蔻交代不需要带别的东西,但还是带了一方温暖的羊绒大披肩,绿蔻说妈妈身体不大好,温暖的披肩是肯定会用的到的。
房子不算很大,布局却显得很明朗,客厅和厨房在一个地方,然后是卫生间和书房,在走过一道狭长的走道,走道末端才是绿蔻和妈妈的两间卧房。家具看来有些年头了,是西式的老物件,和房子的感觉很搭配,茶几和柜子上都铺着挑花的台布,整洁端庄的摸样,像是出自老牌大家闺秀的手中布置出来的。
绿蔻让邹清文坐下,转身又进了厨房,临走轻声说:“妈妈还在休息呢,一会见吧。”眼里有些许的担心闪过。
邹清文是了解的,其实他又何尝不紧张呢,但却还是安慰的对绿蔻笑笑。
绿蔻进厨房忙碌着,邹清文有些不知所措,看见一旁柜子上有本影集,踌躇片刻,还是拿过来瞧。很多照片一看便知年代久远,已经微微变色了,但依旧还是很好看的。绿蔻从小便是惊人的漂亮,只是很瘦弱,没有一般孩子健康红润的神采。一张全家福最引人注目,小小的绿蔻坐在最中间的高脚儿童椅上,穿背带裙和开身的毛衣,童花头,头上系了丝带结成的花朵,一双眼睛灵气逼人的。站在一边的是一位身材高挑的男士,他的脸总像是让人觉得看过之后依然印象模糊,似乎一合上相册就会忘掉,只记得是个非常英俊的男人,却记不起眉眼的摸样。另一边的应该就是绿蔻的妈妈,现在的绿蔻和她的面孔惊人的相似,初看甚至会令人有些恍惚,但细看之后就会发现,她的神情和绿蔻很不同,相比较于绿蔻的空灵清纯,绿蔻妈妈的表情更加柔和与温婉,更令人容易亲近一些,邹清文看着照片,心里的忐忑也渐渐有些安稳了。
绿蔻端着盘子从厨房走出来,招呼邹清文帮忙,邹清文吓了一跳,吃不准自己私自看她的相册她会不会恼,绿蔻很少和自己提及家人的情况,邹清文明白她一定是有什么不想说的事情。
可绿蔻却并没有不高兴,看了看邹清文手里的相册,轻声说:“我爸爸在我很小就去世了,我这里好像就只有这一张全家福,一会见了我妈妈,你不要提爸爸,妈妈会伤心的。”邹清文连连点头,忙帮着绿蔻放好了桌子,一切布置停当,绿蔻拉住他的胳膊:“走,我们去请妈妈来吃饭吧,也该见面了。”
邹清文点点头,随着绿蔻走向里面的卧室,站在门口。绿蔻的手刚刚要叩响房门,邹清文却忽然开口:“绿蔻!”
绿蔻探寻着望着他有些犹豫的眼睛:“怎么?你紧张吗?没关系的,我妈妈脾气很好。”
“不,我只是,有些话想跟你说。”
“一定要现在吗?”绿蔻笑:“见过妈妈再说吧。”
邹清文只好点头,等一下也是一样,和母女两个一起说也好。
绿蔻敲了敲房门,然后推门走了进去,邹清文也跟进去。
屋里光线有些暗,眼睛一时还有些不能适应,邹清文怕失了礼貌,先忙道了一声:“阿姨好。”
许久不见回音,待眼睛适应了光线,才发现这间素雅的卧室除了他和绿蔻之外并无他人,一时间竟有些疑惑。绿蔻正面向里坐在床头,邹清文有些奇怪,忙走过去,却见绿蔻正对着床头柜上的一张照片垂泪,照片上就是全家福上的那个女人,却明显有了一些年纪,脸上的温婉逐渐转变成了慈祥,却依然还是很美的,照片是黑框,一旁摆放着小小一瓶菊花,花瓣正在怒放。
邹清文觉得脑子轰然作响,心跳也加快了,转身看绿蔻,她正在喃喃说着:“妈妈,我挑好了对的那个人,你来帮我看看吧。他会照顾我、爱我的,对吗?”
屋子里很安静,连空气似乎都静止了,透过密实的蕾丝窗帘,依稀还能看见阳光的舞动,是美丽而舒缓的。
饭桌前面对面坐着邹清文和绿蔻,绿蔻在慢慢的讲述着:绿蔻的爸爸有严重的心脏病,但是绿蔻的妈妈却义无反顾的嫁给了他,百般照料和呵护,却依然没有让他逃过病魔的摧残,好在他给她留下了一个女儿,也给她留下了在这世上继续存在的勇气和力量,女儿是他生命的延续,他终究还是不舍得她一个人孤零零的独自生活的。
但是命运就是那么的乖戾,女儿却遗传了父亲的先天性心脏病,小小的躯体却像玻璃一般的脆弱。从小到大,绿蔻都知道自己和别的小孩子不一样,不能像他们那样尽情的玩耍尽情的欢笑,只有小心翼翼精致谨慎的生活,而陪伴自己的就只有妈妈。绿蔻无数次的在夜晚看见妈妈一个人偷偷的哭,多少次睡梦中醒来,妈妈都还没有睡去,绿蔻记得她曾经无数次的听妈妈喃喃自语:“可怜的女儿,如果我的心可以给你就好了。”
绿蔻就这样慢慢的长大了,尽管辛苦但却依然如一朵花一般即将绽放,即便是一朵冰雕琢而成的花,但绽放是总会在融化之前到来的。但却有一天,绿蔻的妈妈接到了一张诊断书,才明白自己身体上的那一处疼痛并不是无端的,一种叫做癌症的恶魔已经攫住了她,无法逃脱。也许在那一刻,绿蔻的妈妈是幸福的,也许她多年以来的愿望很快就要实现了,很残酷的及时。 绿蔻的妈妈放弃了一切的治疗方案,只尽全力把医生一再的嘱咐,躯体既然要消亡了,心脏却是健康的,那是女儿所需要的,也是作为妈妈所最后能给予的。
绿蔻就这样被动的接受了新生,她无从选择。
“妈妈走了,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但她的心永远和你在一起,永远永远。”小时候的童话故事竟然并不是骗人的,绿蔻开始懂了。
解开领口最上端的两颗扣子,已经可以看到那条疤痕,深深的,纠结的皮肉,延伸过美好的躯体,直到脖子下方一点点才收手。虽然可怖,却是生命的图腾。就像“蓝夜叉”,狰狞的面貌只为吓退恶魔与伪装,守护善良与美好。麦觉男因为它而退走,邹清文此刻也面临着最后的选择。
“绿蔻,我是爱你的,这不会变的。但是有件事情,我一定还是要告诉你的。”邹清文看着绿蔻。
绿蔻点点头,心中轻叹:“他终究还是有‘但是’的。”她摆了摆手,问道:“我只想知道,你还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邹清文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道:“本来我想早点告诉你的,但是我还是想等到事情妥当了再跟你说。我申请了支援震后灾区的卫生建设,下周启程去我们的对口城市,帮助那里重建医疗机构。我当时想过,这对我们的感情是一种考验,毕竟两年的时间很长,但是现在,我有个新的想法,你想听听么?”
“新的想法?”绿蔻在心里轻笑:“为什么对的那个人,找来找去都找不到。推诿和借口,永远都是动摇的先兆。”
“我不想听了。”绿蔻轻声道:“你走吧,你想说什么,我能想得到。”
邹清文睁大了眼睛,忙说道:“绿蔻,你误会了,我想把话说完好么。”
绿蔻已经打开了大门,语气从未有过的坚定和气愤:“你走吧,离开吧。”
邹清文看着绿蔻的脸色,不敢多做坚持,让她冷静一下吧,自己确实还需要好好和她商量,现在的情形显然不是时候。于是只好站起来,走出门口,但却没有下楼,依然在门外看着绿蔻。
绿蔻关门的手停住了,想了想,开口:“邹先生,你也回答我一个问题吧。百年之后,你希望是你先死还是我先死。”
邹清文愣了仅仅两秒,随后说道:“即使有一线生机,我会拼尽全力让我们一起活着。但是我们注定只能活一个的话,我希望你先死去,因为活着的人才最辛苦。”房门慢慢的关上了,邹清文脸上的光线也慢慢消失,孤独的留在楼道的阴冷中。门里的绿蔻哭了,眼泪大颗大颗的砸在棕红色的地板上,溅起带着一点点雾气的花朵。
绿蔻在全市最大的超市里买红酒,今天是妈妈的生日,她要找齐那些妈妈喜欢的好吃的。比如红红的樱桃、比如糯糯的桂花糖藕、再比如粘满花生脆的酥糖,当然,还有红葡萄酒。
超市里的红酒琳琅满目,价格也相差很多,法国和意大利出产的红酒自恃身份矜贵,都高高的摆放在货架的最上方;智力、西班牙、澳大利亚这些红酒出产地的后起之秀也各显其能,各种各样不同口味包装精良的红酒应有尽有。
绿蔻一一看过去,却丝毫不为所动,她细细的寻找那个她要的味道,直到整个货架最不起眼的角落里,才找到了她要的那种。中国出产的红酒,很低廉的价格,包装还是上个世纪的特色,瓶口处还有透明的玻璃纸包裹,系了小小一个蝴蝶结,显得很土气。但绿蔻很高兴,就是它了。
一个促销小姐走过来,对绿蔻说:“小姐,推荐您尝尝这一种,是新产品,产自法国,也是勃艮第红酒的一种,而且价格也不是很贵,但却是货真价实的红酒。”
绿蔻对她笑笑:“不用了,我喜欢这一种。”
“小姐,现在的人生活水平都提高了,懂得什么是好东西,尤其像您这样年轻时尚的,都不会选这种国产的红酒,这种红酒是甜甜的,像葡萄汁一样,不正宗的。”
绿蔻没有答话,旁边的一对老夫妻却搭腔了,老先生有些不高兴了,看着绿蔻手里的红酒说道:“这个促销小姐不要这么说,你们年轻人只知道跟着国外的风潮转,国外的东西自然是好的。但是国产的葡萄酒对我们来说可是有感情的,一方面代表了一个时期的记忆,另一个方面也是一种文化的自信心。我们中国的葡萄酒为什么就不能是有些甜味的,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做有中国特色的葡萄酒呢?”
绿蔻无意卷入他们的争论,从货架上又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