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渺渺,你聪明、漂亮,但这不是你能够骄傲能横行无忌的资本,这些上天赋予的东西大抵都是难以永久的。既然是我把你带进了瑞德,对你就有责任。渺渺,我希望你能时时刻刻地严格审视自己,是否坦荡无伪,是否做到了内外兼修,是否能问心无愧地说一声我是一名人民教师!”
渺渺低下头,深深地愧疚,眼睛微红,却不是那种被校长批评了的委屈和孤立。
庞青岳脸上的神情缓了缓,拍了拍渺渺的肩,语重心长道:“渺渺,我总是希望你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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渺渺,我总是希望你好的!
这句话,一瞬间,击中渺渺的内心深处——她的眼眶迅速变红,变得酸痛——多久了,多久了,没有人用这样严厉沉痛的语气教训她——是在旗知微过世之后吧,从此孤孤单单,万里红尘孑然一身。
旗知微不是一个称职的商人,他的长处他的喜好全在于金石古玩、书画碑帖的鉴赏,并且,总喜欢带上自己的两个儿女。那时候的渺渺和小漾,还属年幼,草长莺飞杂树生花的年纪,欣赏李白的仗剑浩歌,仰慕司马迁的《游侠列传》,热血上涌,便拿着板砖儿拍人后脑勺,鲜血飞溅,荷尔蒙和青春焦躁齐飞——
这样枯燥深阔的东西,他们理解不了,也不喜爱,可常常被旗知微带着,进出装裱店,看的都是西周青铜器、汉代印章、唐三彩、宋瓷、历代书画,满目珍贵实物,耳边是父辈辨别真伪的争论,如此耳熏目染,再仗着一贯的小聪明,两个孩子便也渐渐能在别人问到时,谈得头头是道,那时候的他们,哪里懂得内敛,眉永远扬得高高的,眼睛永远明亮,少年人特有的骄傲神气。每每得人夸赞,旗知微总是摸着他们的脑袋,一脸慈爱而骄傲,只有一次,在别人大力夸赞后,他摸着她的脑袋,眼神淡淡,有着一种万物同心的慈悲,他说:“惟愿我儿鲁且愚,无病无灾,平安喜乐。”
是在旗知微离开后,才渐渐懂得,那是怎样一种广大到万物悲悯的爱,那个面容清癯、眉目疏淡的男子在她磕磕绊绊发育不良的成长路上,扮演了一个怎样的父亲角色。
渺渺在台阶上坐了很久,久到屁股都有了凉意,然后听见带着戏谑的声音在她不远处响起,“美丽的女人,对男人就是有选择的特权,你也这样吗?”
这是她在课堂上乱扯的话。
渺渺抬头,就看见文革倚着廊柱站在不远处,手里拿了一枝白茶,轻轻地晃着,歪着脑袋漫不经心地看着她。
渺渺没说话。
文革一手插在裤兜里,慢慢地晃过来,“他们说你很漂亮,我怎么不觉得!”他的语气里带着微微的孩子气,走到她面前俯下身看她,好像在鉴别别人的话的真伪,鼻子几乎要触到她的鼻尖,热的气便喷在她脸上,湿乎乎的。
渺渺也不躲,直直地望进他的眼睛,“篮球场的事儿是你干的?”
文革不闪不躲,“是。”干干脆脆,坦坦荡荡。
渺渺点点头,脸上也不见愤怒,“为什么?”语气平静。
文革一侧头,躲开她直白的目光,坐到他旁边的台阶上,“不为什么。”
渺渺脸上浮起淡淡的笑,“你想道歉,又不想让我好过,是不是?”凭着文革文小爷这细腻缜密的心思,若真想道歉,绝不会想不到这法子会给她带来多大的麻烦。
“是!”文革转头盯住她,有点咬牙切齿地意味。
渺渺点点头,不说话了。能说什么呢,不过是孩子,被人宠坏了,要什么有什么,一旦稍遇不顺心,便仿佛是天大的委屈似的,非得费尽心机耍尽手段扳回一成才算了罢。
她这样不说话,倒让文革有点不安——她的各种反应他都料想到了,唯独不是这样的平心静气,这样的软和,这让他有点丧气,又有点愤怒,忽的一下从台阶上站起来,低着头死死地瞪着她,瞪着她,仿佛这样才能稍稍聊蔚他对她的辗转反侧忐忑不安——
堂堂文革文小爷,碰上旗渺渺这个劫数,真是彻底的没法儿了。
渺渺还莫名其妙,心里越发觉得文革这孩子被宠坏了,这阴晴不定的性子几个人受得了?可再受不了,渺渺也没资格去教训人家,于是只能以不变应万变淡淡地回望——
她觉得她自己真的已经够好脾气了,文革给她惹了这么大的麻烦,她心里面气得要死,可面上却是一句重话也没说!一方面是刚刚庞青岳的话,让她想起来过世多年的旗知微,心里面,难受,再大的怒气也没有了;一方面也觉得文革至少换个角度来说是真心道歉的,没必要什么都斤斤计较,况且,事情过去了,她也不想再提了。
她这想法文革不知道哇,不过,文革也不是傻子。早说过,这孩子聪明过了头,天生就有种从尘世各类“战场”摸爬滚打积累了几辈子的心眼儿,现在,他一腔热血在旗渺渺身上,面对的又是那样一种全然陌生的感情,才会一时手忙脚乱大失水准,只要一回过神,将只消用他那阴人的玲珑心思的千分之一,恐怕情况又会不同。
心里面再多的怒再多的气,文革也硬生生将它压了下来,脸上呈现一种从未有过的软和,简直让渺渺惊讶了。
他蹲下身,和渺渺膝盖碰着膝盖,像两个贪玩亲密的稚儿,然后,抬起头,紧紧地扣住渺渺的目光,缓缓地开口,“渺渺……”
那声渺渺,那样软,那样柔,像四月天空中的白云,又像是你心尖上的一滴泪,夹杂着一点忧伤委屈,美丽醉人,真真将你的心贴合得严丝合缝,一隙儿不留。
渺渺没动,只静静地看着他。
文革似乎不安地动了动身子,咬着唇,似乎在做什么艰难的心理抉择似的,然后有点含糊地开口,“渺渺,我跟你道歉好吗?”
这话一出口,文革心里面想的却是他妈他文革从出生到现在,什么时候这么低声下气过?他什么时候给别人道过谦?旗渺渺,就一个旗渺渺,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他要全部讨回来!
渺渺还真没料到文革会跟她亲口道歉,一时间还真有点不相信,不过她也知道让一个骄傲到顶的少年说出这样的话有多么不容易,不管心里面是怎么想的,这一刻,渺渺的表现确实像个称职的老师——
她依然坐在冰凉的水泥台阶上,望着你,静静的,像月光,又有一种落叶无声离枝,以优雅姿态飘逸的禅意,她说:“文革,你读过塞缪尔的《青春》吗?”
文革点点头,有点不明所以。
渺渺笑了,然后缓缓地背起来,“青春不是年华,而是心境;青春不是桃面、丹唇、柔膝,而是深沉的意志、恢弘的想象、炽热的感情;青春是生命的深泉在涌动……”
渺渺的记忆力极好,那样一长篇散文诗,她记得一字不差,那一个个美妙的汉字从她的“丹唇”吐出,珍珠似的圆润可爱,仿佛能在指尖把玩磋磨,你会随着她的优美的朗诵慢慢进入到一种境界。
文革生平最讨厌别人给他讲这些,这也好理解不是吗,生来就镀了金,注定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再加上本身的出色,更是高高在上不可一世,又是十七八群莺乱飞激素分泌旺盛不安分的年纪,眼里心里哪有那些条条框框。那些“高尚、正气凛然”的红色人生不是他的,可,心再浮,气再躁,他却又莫名地跟着眼前的旗渺渺,你看着她宁静的脸,不由自主地跟着她一起背诵——
“青春气贯长虹,勇锐盖过怯懦,进取压倒苟安……”
两个人的声音,缓缓流动,有种脉脉情怀,最后一个字音落在空中,一瞬间的静寂,为完美地合作完成这样一个作品,有刹那宛如尘世之外的舒展和愉悦。
有一会儿,谁都没有说话,然后文革抬头看着渺渺,笑了,“渺渺,我知道你要跟我说什么!”
这的确是一个聪明的孩子。
渺渺点点头,便不说了,这也是个有个性的充满佛性的女孩儿,戛然而止,绝不絮絮叨叨。
“那你原谅我了吗?”所有的一切,这句最最关键。
渺渺看着文革仰着头盯着她,像个执拗的孩子,心也不由自主地软了,好笑地点点头。
文革的眼睛亮了下,然后站起来,将手中的那支白茶顺手插在渺渺的发间,然后飞快地说:“那你放学后在校门口等我,我请你吃饭!”
“文革,”渺渺连忙拒绝,“吃饭就……”
可文革压根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就这样,我去上课了,再见!”然后飞快地转身朝教学楼跑去,风衣的一角飞扬,朝气蓬勃。
他的身影在转角处停下,似乎想起了什么转过身来对她说:“渺渺,我刚才撒谎了,你很漂亮。”然后,他的身影在转角处不见了。
渺渺愣了一下,有点无奈,又有点好笑,居然被一个十八岁的男孩子夸赞,这种经历还真的蛮新奇。不过,女孩子都虚荣,谁不高兴被夸,虽然脸上是又好气又好笑,渺渺心里还是很愉悦,不由自主地摸摸文革插在她发间的白茶,心里柔软一片。
作者有话要说:一直被问及何时更新,本来说好四月中旬的,但是因为中途停更了一段时间,写了《小艳阳》,所以一下子有点连不上思路,繁素现在正在努力进入状态中,争取一口气写完。
先放上半章,以证明繁素并没有弃坑。
正常回复更新,最晚明天开始,多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以上!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离下午最后一节课结束差不多还有十分钟样子的时候,渺渺收拾了下东西,跟办公室里剩下的老师打了声招呼,出了教学楼,往宿舍方向走去,刚拐过弯,就听见一声抑扬顿挫的叫声——
“旗~老~师~”最后的尾音微微上扬,带出好听的情致。
渺渺转头,就看见文革弓着身子懒懒地靠坐在花坛边,双手插在裤兜,扬着下巴一副恭候已久的样子。
渺渺看着他,唇一弯,有点儿无奈——她早知道这小爷说要请她吃饭就不会那么好糊弄,所以趁还没下课就走,就是为了避开他,谁知道,他倒是机灵,早早地算准了她的心思。
可,她难道真能让学生请吃饭不成?
渺渺走过去,“文革……”
文革忽然肃起脸,黑阗阗的眸子认真地盯着渺渺,“你如果现在说一声不去,明天所有的操场篮球场马路都会出现今天的标语,你知道我做得到。”
渺渺一愣,心里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抬了抬下巴,板着脸道:“下不为例。”
文革的脸舒展开来,绽出一朵明亮喜悦的笑。
渺渺真没想到文革带她去的居然是东宝庵。
东宝庵是他们这个地界儿有名的日本料理店,一流的设备,一流的食材,一流的服务,一流的厨师,这么多的一流加起来自然也会有一流的价格。东宝庵的经营者是一对日本夫妇,为了保证食物始终如一的高品质,他们不惜定下每天只招待十五位客人的苛刻规矩,因此,基本上想在东宝庵吃上一顿正宗的日式料理,需在一个月前预订位子。
文革请她吃饭不过是一时兴起,看着下了车就径直往里走的少年,渺渺还真有点担心。
果然,文革压根就不知道这个规矩,理所当然地被拦了下来,文革文小爷的脸挂下来了,“我一定要在这边吃!”
这小太子爷,听听这语气,专制蛮横完全不讲理。
侍应生也蛮为难,好声好气地解释,“我们这边每天招待的人数都有规定,必须要一个月前预订才行,帮不上您的忙实在不好意思。”
文革的脸阴沉得可怕,“放屁!”
侍应生的脸都青了,服务行业说白了就是伺候人,被一个年级比自己小上好多的人骂,肚子里真是憋足了气,面上还得陪着笑,渺渺都有点看不过去了。可她也不敢明着说文革什么,他小祖宗难伺候,一不小心殃及池鱼,只能拉拉他的衣袖,“算了,文革,别为难人家了,咱们换一家吧!”
谁知道文革一扯衣袖,“你别管!”然后黑阗阗的眸子盯紧侍应生,“我出三倍的价钱!”
这话一出,让本来就对这边好奇张望的人心里更是咋舌不已——这到底是谁家的孩子,小小年纪,如此出手豪阔!
渺渺皱了眉,已经有些不高兴了——本来她就不在乎这么一顿饭,哪里吃不一样呢?她真搞不懂文革怎么就非认准了东宝庵不可,难道就因为被侍应生拦了,伤了面子,于是非得讨回来不成?
侍应生也是没办法,只能苦笑着摇摇头,这规矩破起来容易,以后想再立起来就难了,他不过是个打工仔,一切按章程办!
文革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被他这样看着的侍应生也是惴惴,盼望着这小佛爷赶紧离开吧。
正在这时,一对外国夫妇进来用餐,侍应生赶紧上前一步,还没摆出最得体最亲切的微笑,却被文革文小爷抢先了一步——
山不转水转,既然在侍应生那里泼水不进,文革少爷的脑子一转,心思就动到了来用餐的客人身上——
才华与天分。文革只需要展现他功力的十分之一,就能让人明白这是一个多么精彩绝伦的豪门少年。漂亮倨傲的面容,严谨优雅的礼仪,优美流利的法语,完全清澈真诚的眼睛——面前的法国夫妇简直要惊讶了,从他们的眼中不难看出对眼前这个少年的喜爱,可是对于少年的请求,依然有些犹豫——他想出三倍的价钱,购买他们今天在东宝庵的定位——
说实话,能来东宝庵吃饭的,基本上都不缺那个钱,这些人要不因为生意场上的来往,满足挑剔的客户的要求,要不就是真正对美食感兴趣的,这些人,你就是出十倍的价钱,人家也不一定心动,所以,更关键的,是要以情动人,听听,听听,这小兔崽子都说了些什么——
什么今天是他姐姐的生日,他姐姐下星期就要跟随红十字医学会飞往伊拉克,作为弟弟,他不过是想给姐姐一个特别的生日晚餐,全他妈放屁,仗量她听不懂法语是不是?很不凑巧,法语几乎是旗渺渺的第二语言,比从小学到大的英语说得还溜,旗家在法国米兰和巴黎都有房产,旗知微在世时,每年差不多有两个月,她和旗小漾都待在法国。
“文革!”渺渺怒喝一声,几乎把周围的人都唬了一跳,现场有一瞬间的安静。
渺渺的脸色十分难看,但还是朝那对法国夫妇得体地微笑,然后用流利纯熟的法语感谢他们的停留,对于自家弟弟的鲁莽感到抱歉,希望得到原谅。
那对法国夫妇真的有点被弄糊涂了,看看这个,少年铁青脸呼哧呼哧喘着气——他要气死了,他刚刚要说动那对法国人,旗渺渺就扯他后腿,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吼他;又看看那个,女孩儿冷肃着一张脸却还保持着最基本的礼仪,朝他们点点头,然后皱起眉对少年道:“走吧!”
文革拽着头,压根就不理她。
渺渺一把拽过他的手,压低声音怒道:“你还嫌不够丢人是不是?”
文革霍的抬起头来,一双被硬生生逼红的眼睛愤怒地瞪着她,“我他妈这么丢人是为了谁?”
渺渺心头一窒,正要开口,听见有人叫她,“旗小姐!”
渺渺转头——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人生何处不相逢——阮东庭和安苦大美女,算起来,渺渺遇见他们的次数真不算少了,可,不熟,这会儿乍听安苦叫她,还有点愣愣的——
安苦却是那种八面玲珑型的,笑眯眯地朝渺渺点点头,“好巧,若是不介意的话,我们的定位让给你们吧,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