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生珉的排部被他搞得乱七八糟,大多数都是无线电元件,据说他在当排长的八年期间,不厌其烦地搞过很多发明,其中有两个特别值得一提,一个是透像仪,一个是窃听器。他的发明纯属个人行为,各级领导机关均不予承认。
离我们平原市不远的一个秘密的山沟里,有一个后勤部门设在那里的装备研究所,对外号称909部队。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只要有机会,譬如节假日,祝生珉就请假外出,他要去的两个目标,一个是师医院,一个是909研究所。去医院是为了研究X光透视机,他已经跟医院管透视的大夫混熟了,有一次趁这位大夫上厕所,他差点儿把透视机给拆开了,等那位大夫上完厕所回来,透视机已经被他卸下了好几根螺丝钉了,从此之后那位大夫再也不让他进X射线室了。
祝生珉在909研究所受到的礼遇更惨,因为909研究所是一个高度保密的单位,他在909研究所的传达室呆了几个半天,认识了几个警卫战士,最走运的时候见到了909研究所的一名技术员,是到传达室来会客之后被祝生珉截住的。祝生珉说明来意,从挎包里掏出一个大纸卷子,那是他数年来研究的关于透像仪的设计方案。那位技术员用怀疑的眼光看了一下祝生珉黑乎乎的脸和他手里黑乎乎的破纸卷子,嘿嘿一笑说,这些东西让你们野战军搞出来了,还要我们这些科研单位做什么,杀肉吃啊?
祝生珉的透像仪最终没有搞出名堂,因为他面对的还不仅是光学知识和研究材料的问题。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祝生珉暂时放弃了透像仪的研究,而专攻窃听器,这玩意儿看起来比透像仪稍微靠谱一点,成功的可能性稍微大一点。
特务连 五(2)
虽然当时国内国外早就有窃听器了,但是祝生珉的窃听器有他自己的特点,他想搞远距离不现形窃听,他不屑于我们在电影里经常见到的、需要放在电话听筒或者反粘在桌子下面的窃听器,而是致力于发明一种外形像手枪一样的被他自己命名为远程定向的窃听器,原理是在几百米甚至一公里外,像枪口一样瞄准目标,譬如某间会议室或者某个窗口,或者干脆瞄准某个人的嘴巴。
祝生珉本来只是个老三届的初中生,参军之后才在初级指挥学校搞了个约等于中专的进修结业证书,所以他搞发明遇到了很大的困难。
关于祝生珉的故事都是后来听说的,主要是听马学方说的,但有一件事不是马学方说的,而且马学方对这件事情一直讳莫如深。
祝生珉的远程定向窃听器搞了很长时间,仍然一无所获。直到我当兵的前半年,正是夏天,有一天中午,大家都在午休,突然从祝生珉的排部里传来一阵嗥叫,接着大家就看见祝生珉从里面钻出来了,眉飞色舞地跳起来了,激动得满脸通红说不出话,带着一班长陈骁和二班长马学方,路上又派人叫来当时的三班长王晓华,跑到西边的训练场上,趴在从前用来训练的壕沟后面,鬼鬼祟祟地寻找目标。
后来目标果然就出现了,远远地看见两个穿着蓝裤白褂的人,在南边的海滑留守处指挥塔下面走来走去。
这两个人就是我们后来知道的海滑留守处的五朵金花之一苏晓杭和之二冉媛媛,她们那年夏天刚到海滑留守处宣传队当兵。冉媛媛是学话剧的,那天她在指挥塔下面的荫凉处练习朗诵《蓝天白云丽日》,苏晓杭好像是个业余画家,一边充当冉媛媛的观众,一边写生,这两个女兵没想到稀里糊涂地成了祝生珉试验窃听的目标。
看见她们,祝生珉颤抖着两手,举起那个既像手枪更像电钻一样的玩意儿,瞄准了其中的一个,并且把耳机交给陈骁说,你听,你听,我成功了,我成功了!
陈骁把耳机塞在左耳朵里,用右手小指头堵住右耳朵,很长时间都没有呼吸,但是还是听不出什么。陈骁又把耳机塞在右耳朵里,用左手小指头堵住左耳朵,又有很长时间没有听出什么。陈骁把耳机取下,茫然地看着他的顶头上司。
祝生珉似乎感觉到什么,他有些失望,但还是不甘心地问,你听见了吗,他们在说话,还有女的,你难道一点也没有听见?
陈骁向那边看了看说,我听见了。
祝生珉一把抓住陈骁的胳膊,激动得嘴唇都快打哆嗦了,急切地问,你说的是真的?你真的听见了,是不是还有女的说话?
陈骁表情很痛苦地说,我说的是真的,我听见了,但是只有把耳机摘下之后才能听见。
祝生珉愣住了,愣了半晌才从陈骁的手里夺过耳机,戴在自己的耳朵上,嘴里嘟嘟囔囔地说,你不行,你的耳朵一定有问题,你要到卫生队查一查。
陈骁的心里一定在想,你的耳朵才有问题呢,你的神经都有问题。但是这话陈骁没说。
祝生珉说,我已经听见了,有信号了,说明我的研究有了重大突破。这叫声波反馈,我发射出去的声波有反馈了。不信你们听听。说完,就把耳机塞到二班长马学方的手里。
马学方如此这般听了一阵子,脸上的表情急剧变化,最后居然露出惊喜的笑容,大声说,排长,一班长,三班长,你们动作轻点轻点,轻点,再轻点,好像……好像……
祝生珉腰杆一硬,两眼放光,盯着马学方问,好像什么?是不是有声音了?
马学方说,好像……真的啊,有女的说话。
祝生珉这次没再跳了,反倒冷静了,把耳机塞到王晓华的手里说,三班长你再听听。
当时的三班长王晓华也是如此这般听了一阵子,脸上的表情也是急剧变化,但是他没有喜形于色,而是越来越庄重,越来越严肃。王晓华的脸色由红变白,由白变黑,连祝生珉看着都害怕。王晓华就这么长久地听着,听着,最后,他缓缓地摘下耳机,深情地看着祝生珉,一字一顿地说,排长,我向你致以热烈祝贺,你成功了!
特务连 五(3)
祝生珉仰起脸问,你说什么?
陈骁和马学方都用很复杂的眼神看着王晓华,王晓华没有看他们,王晓华的眼睛坚定地落在祝生珉的脸上,再次庄严宣布:排长,我真诚地热烈地祝贺你,你成功了!
两行热泪顿时从祝生珉的脸上滚滚落下。祝生珉举起拳头说,功夫不负有心人,苍天有眼!
尽管时候陈骁召集王晓华和马学方密谋,此事到此为止,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件事情后来还是传开了,机关的那些干部见到我们连队的干部就说,听见了没有,女的说话?
就在我们当兵之前,一团突然传出一个说法,说是特务连一排长祝生珉###年来如一日,搞什么远程定向窃听器,不仅窃听海滑留守处女兵的悄悄话,连家属院也窃听。这个话一传出来,搞得沸沸扬扬,家属院里人人自危,尤其是那些新婚的干部,夜里想做点实事,眼前便闪现出祝生珉那张苍白的脸,情绪便受到了很大的影响。有好事者以后说,在传言最严重的那两个月,我们一团家属院的做爱率锐减,不及此前此后的三分之一。从做爱质量上讲,那就更是一言难尽了。
后来不知道是谁,把这件事情向团政治处报告了,政治处派了保卫股长张震峰来调查,调查到陈骁,当然是一口否定。调查到马学方,马学方的话说了半个多小时,但全都是东拉西扯,全是说排长的好话,什么技术革新啦,什么爱兵尊干啦,但就是不说那件事。张震峰被他搞得很不耐烦,挥挥手让他滚蛋了。
调查到王晓华,王晓华说,什么窃听器?就是一个破收音机加上耳机,那鸟玩意儿塞在耳朵窟窿里,别说三百米外听不见,就是面对面讲话也听不清楚。
这次调查起初是瞒着祝生珉隐蔽地进行的,但是到了最后的程序,还是要同祝生珉本人见面的。祝生珉听了张震峰说明来意,两眼一下就变直了。祝生珉说,说我偷听家属院睡觉?啊,那好啊,那不说明我的发明成功了吗?苍天有眼啊,我的窃听器要是能够听见家属院的声音,我宁肯当流氓犯!
后来张震峰把祝生珉排部里的东西多数席卷走了,送到了909装备研究所。后来得出鉴定,祝生珉的所谓远程定向窃听器,基本上是一堆废铁,关于祝生珉窃听家属院的谣言才不攻自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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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务连 六
众所周知,新兵生活对于我来说没有什么值得炫耀的,所以我才不厌其烦地跟你讲那些听来的故事。我想尽可能地忽略我自己当新兵的这段经历,谈谈我们南边滑校里的五朵金花。
五朵金花来自同一个海岸,同一个海军基地,在同一个小学、同一个中学上学。五朵金花这个响亮的称号,是生长她们的那个海军基地的司令员最先喊响的。那还是在她们的小学时代,五个小姑娘,清一色地扎着羊角辫,背着海蓝色的小书包,上学结伴而行,放学时比肩接踵,打打闹闹,嘻嘻哈哈。有一天被基地司令员撞上了,司令大爷童心大发,把她们全部塞进伏尔加轿车里,拉到海滩上跟她们打了一场仗,狼扑羊群,司令员当头羊,让她们每个人轮换着当狼,人人过了一把侵略的瘾。事后司令员对人说,我们的这几个小东西,个个机灵,个个漂亮,简直就是我们基地的五朵金花。五朵金花的名声由此而得。几年后司令员调到海军总部工作,临走之前在办理诸多大事的同时,也办了一件公私兼顾的事,一个招呼打下去,把这几个女孩子一起送到平原市海军航空滑翔学校当了兵,当的都是文艺兵。而且算是特招,一年下来都是排级干部。
这下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渴望进步了吧,不进步就只能当大头兵,当大头兵别说实现远大理想,别说见着“小花”,就连跟五朵金花讲句话的机会都没有。
我们班长王晓华有机会接触五朵金花,纯属偶然。我们的新兵训练快要结束的时候,刚刚学完条令条例,海滑留守处到我们团求援,要求去几个骨干帮助他们训练新兵。他们的新兵不多,男女加起来不过十来个,就把宣传队的五朵金花也放到新兵里一起练,因为这五朵金花到海滑留守处之后还没有正儿巴经地搞过队列训练。
从我们一团借人,就等于从我们特务连借人,我们特务连是全团的门面。但是在研究派谁去的问题上,连队干部还是很伤脑筋。首先要选一名干部,一排长祝生珉肯定是不行的,祝生珉不仅军人仪表差,而且不爱管事,负不了这个责任。后来决定派三排长黄嘉平去,因为三排长是已婚青年,人长得不俊不丑,说话不多不少,水平不高不低。在选择骨干的时候,连首长可以说慎之又慎。派马学方这样的话痨去不行,派耿尚勤这样的赳赳武夫去显然也不行,这两个人都有可能损害本部形象。连长李开杰提出让陈骁去,但是王得建说,陈骁形象过于招眼,小伙子太帅了,怕出男女生活作风方面的问题。大家议来议去,终于统一了意见,派王晓华去。连首长的共识是,王晓华原则性强,有自律精神,而且军事素质高,形象一般,个头较低,惹事生非的可能性相对要小一些。
在组织五朵金花进行队列训练的时候,王晓华的眼睛无数次从那些太阳一样灼眼的小胸脯前面掠过,每次他都在心里默默地背诵毛主席的教导:要斗私批修,要狠抓私字一闪念。
正是由于有了这种警醒,尽管他无数次地产生冲动,尽管他经常被她们鲜艳的笑脸和大胆无邪的目光弄得神魂颠倒,但是,他最终没有做出任何不得体的事情,在他完成任务回到我们一团之后,海滑留守处的于主任到团里致谢,亲口对我们团长赵州章说,一团的兵,就是过硬。
我们团长赵州章说,我们一团特务连的兵,更是过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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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务连 七(1)
几个月后,我是在连史上发现了阚大门这个名字,这才进一步搞清楚阚大门和我们特务连的关系。
二十多年前,在朝鲜战场上,阚大门同志就是我们特务连的连长。当然那时候的特务连不叫特务连,叫侦察队,归团长和参谋长直接指挥。阚大门带着这个侦察队,立了很多战功,从侦察队长到团长,前后不到六年。部队一九五七年回国,两年之后他当师长,那一年阚大门才三十一岁,是全军闻名的年轻师长。到我们当兵这一年,阚大门已经当了十九年师长,又成了全军闻名的老师长,尽管在师长这个位置上他的年龄并不算老。这一年他刚刚五十岁。
据说阚大门同志有一句名言,一个人当三年五年师长并不难,难的是十年八年如一日,只当师长不当军长,更难的是二十年如一日,只当师长不当军长。据说阚大门同志的这句名言让军里和军区的首长普遍反感,认为这伙计实际上是在表达不满发牢骚。
说句心里话,我们听说这个情况,内心都为阚大门同志抱屈,一个人在一个职务上一干将近二十年,发发牢骚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我坚信不移,在我当兵的那个年头,也就是“文革”刚刚结束不久的那个年代,那时候有很多错误,有很多很奇怪的事情,但是有一条,那时候当官不用花钱买,买也买不到。像阚大门这样出生入死的老军爷,你让他放弃自尊卑躬屈膝地跑官买官,那他宁肯拿枪把自己毙了。
我发现我们的阚师长特别爱到我们一团来,尤其是喜欢到我们特务连来,因为他是我们的老连长啊。有时候是前呼后拥地来,有时候是一个人悄悄地来,后面远远地跟着警卫员。后来,就有故事了。
有一个星期天,师长又来了,这天师长没有穿皮鞋,而且穿了一身便装,浅灰色的中山装,穿中山装的师长似乎变了一个人,不像我们初次见到的那个威风凛凛气吞山河的师长了,就像一个普通的工人阶级老师傅。
我们是在篮球场上看见师长的,师长远远地看我们打篮球,但是没有走到近处。中间休息的时候,担任老兵拉拉队队员的一排长祝生珉看见师长的背影,很同情地说,师长老了,师长再有一年升不上去,恐怕就要离休了。
我们都不吭气,我们觉得祝生珉讲的话太深沉也太深奥。祝生珉说,师长过去也爱到我们一团特务连来,主要是看我们表演,我们连的擒拿格斗和攻城攀登都是全师第一流的。我们的篮球也是全师第一流的,过去师长还上场跟我们一起打篮球呢。但是这半年……说到这里,祝生珉顿了一下,叹了一口气说,师长真的老了。
这是我从祝生珉的嘴里听见的最像人话的一段话,从此我知道,祝生珉并不是完全不食人间烟火,祝生珉也是有感情的动物。
祝生珉的话语里透着真切的伤感,这与当时的氛围很融洽。祝生珉说这番话的时候正是傍晚,太阳已经贴在西边的山脊上了。在我们营房西边有一大片空旷的开阔地,也就是海滑废弃不用的飞机场,混沌的晚霞荡漾在一望无际的开阔地里,当真有点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味道。
那天我们对我们的师长充满了好奇,很想多知道他的一些情况,但是祝生珉却什么也不肯说了。
我当新兵的时候,关于阚师长有很多说法,其中一个最流行的说法是阚师长当师长年头太长了,恐怕很快就要交流到省军区或者提前离休。阚师长过去至少放弃了三次提升的机会,因为这三次都是提拔他当副军长。而我们的阚师长说他一辈子都没有当过副职,他不能老了还当副职。要提拔就提拔他当军长,前面有个副字,打死不干。因为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