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杂文全编下》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鲁迅杂文全编下- 第7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人们之中的罢。
  八月二十八日。
  (原刊1933年9月5日《申报·自由谈》,后收入《准风月谈》)
  ①吉开迦尔今译克尔凯郭尔(,1813—1855),丹麦哲学家。他认为哲学研究的不是客观存在,而是个人“存在”,哲学的任务在于回答“如何去生活”。他的思想后来成为存在主义哲学的理论根据之一。著有《非此即彼》、《恐惧与战栗》等。
   。。

登龙术拾遗
章克标①先生做过一部《文坛登龙术》,因为是预约的,而自己总是悠悠忽忽,竟失去了拜诵的幸运,只在《论语》上见过广告,解题和后记。但是,这真不知是那里来的“烟士披里纯”②,解题的开头第一段,就有了绝妙的名文——
  登龙是可以当作乘龙解的,于是登龙术便成了乘龙的技术,那是和骑马驾车相类似的东西了。但平常乘龙就是女婿的意思,文坛似非女性,也不致于会要招女婿,那么这样解释似乎也有引起别人误会的危险。……
  确实,查看广告上的目录,并没有“做女婿”这一门,然而这却不能不说是“智者千虑”的一失,似乎该有一点增补才好,因为文坛虽然“不致于会要招女婿”,但女婿却是会要上文坛的。
  术曰:要登文坛,须阔太太,遗产必需,官司莫怕。穷小子想爬上文坛去,有时虽然会侥幸,终究是很费力气的;做些随笔或茶话之类,或者也能够捞几文钱,但究竟随人俯仰。最好是有富岳家,有阔太太,用赔嫁钱,作文学资本,笑骂随他笑骂,恶作我自印之。“作品”一出,头衔自来,赘婿虽能被妇家所轻,但一登文坛,即声价十倍,太太也就高兴,不至于自打麻将,连眼梢也一动不动了,这就是“交相为用”。但其为文人也,又必须是唯美派,试看王尔德③遗照,盘花钮扣,镶牙手杖,何等漂亮,人见犹怜,而况令阃。可惜他的太太不行,以至滥交顽童,穷死异国,假如有钱,何至于此。所以倘欲登龙,也要乘龙,“书中自有黄金屋”,早成古话,现在是“金中自有文学家”当令了。
  但也可以从文坛上去做女婿。其术是时时留心,寻一个家里有些钱,而自己能写几句“阿呀呀,我悲哀呀”的女士,做文章登报,尊之为“女诗人”④。待到看得她有了“知己之感”,就照电影上那样的屈一膝跪下,说道“我的生命呵,阿呀呀,我悲哀呀!”——则由登龙而乘龙,又由乘龙而更登龙,十分美满。然而富女诗人未必一定爱穷男文士,所以要有把握也很难,这一法,在这里只算是《登龙术拾遗》的附录,请勿轻用为幸。
  八月二十八日。
  (原刊1933年9月1日《申报·自由谈》,后收入《准风月谈》)
  ①章克标(1900—)浙江海宁人,现代作家。早年留学日本,攻读数学。20世纪20年代与滕固等创办狮吼社,标榜唯美文学。曾在立达学园、暨南大学教授数学,又任开明书店编辑。后助邵洵美开办金屋书店、时代图书公司。著有散文集《风凉话》等。这里提到的《文坛登龙术》,是他揭述当时文坛投机取巧行径的书。
  ②“烟士披里纯”即灵感。英语Inspiration的音译。
  ③王尔德(OscarWilde,1854—1900)爱尔兰作家,19世纪末叶英国唯美主义运动倡导者。著有剧作《莎乐美》、《德温米尔夫人的扇子》,小说《格雷的画像》等。下文所说“可惜他的太太不行,以至滥交顽童……”等语,是指其同性恋行为,为当时社会伦理所不容。
  ④“女诗人”指当时上海大买办虞洽卿的孙女虞岫云。1930年1月,她以虞琰为笔名在上海现代书局出版诗集《湖风》,即被报界追捧。其后,1932年8月上海新时代书局出版《女朋友的诗》(云裳编),1934年1月上海开华书店出版《女作家诗歌选》(张立英编),都收入了她的诗作。
  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由聋而哑
医生告诉我们:有许多哑子,是并非喉舌不能说话的,只因为从小就耳朵聋,听不见大人的言语,无可师法,就以为谁也不过张着口呜呜哑哑,他自然也只好呜呜哑哑了。所以勃兰兑斯①叹丹麦文学的衰微时,曾经说:文学的创作,几乎完全死灭了。人间的或社会的无论怎样的问题,都不能提起感兴,或则除在新闻和杂志之外。绝不能惹起一点论争。我们看不见强烈的独创的创作。加以对于获得外国的精神生活的事,现在几乎绝对的不加顾及。于是精神上的“聋”,那结果,就也招致了“哑”来。(《十九世纪文学的主潮》第一卷自序)
  这几句话,也可以移来批评中国的文艺界,这现象,并不能全归罪于压迫者的压迫,五四运动时代的启蒙运动者和以后的反对者,都应该分负责任的。前者急于事功,竟没有译出什么有价值的书籍来,后者则故意迁怒,至骂翻译者为媒婆②,有些青年更推波助澜,有一时期,还至于连人地名下注一原文,以便读者参考时,也就诋之曰“衒学”③。
  今竟何如?三开间店面的书铺,四马路上还不算少,但那里面满架是薄薄的小本子,倘要寻一部巨册,真如披沙拣金之难。自然,生得又高又胖并不就是伟人,做得多而且繁也决不就是名著,而况还有“剪贴”。但是,小小的一本“什么ABC”④里,却也决不能包罗一切学术文艺的。一道浊流,固然不如一杯清水的干净而澄明,但蒸溜了浊流的一部分,却就有许多杯净水在。
  因为多年买空卖空的结果,文界就荒凉了,文章的形式虽然比较的整齐起来,但战斗的精神却较前有退无进。文人虽因捐班或互捧,很快的成名,但为了出力的吹,壳子大了,里面反显得更加空洞。于是误认这空虚为寂寞,像煞有介事的说给读者们;其甚者还至于摆出他心的腐烂来,算是一种内面的宝贝。散文,在文苑中算是成功的,但试看今年的选本,便是前三名,也即令人有“貂不足,狗尾续”之感。用秕谷来养青年,是决不会壮大的,将来的成就,且要更渺小,那模样,可看尼采所描写的“末人”⑤。
  但绍介国外思潮,翻译世界名作,凡是运输精神的粮食的航路,现在几乎都被聋哑的制造者们堵塞了,连洋人走狗,富户赘郎,也会来哼哼的冷笑一下。他们要掩住青年的耳朵,使之由聋而哑,枯涸渺小,成为“末人”,非弄到大家只能看富家儿和小瘪三所卖的春宫,不肯罢手。甘为泥土的作者和译者的奋斗,是已经到了万不可缓的时候了,这就是竭力运输些切实的精神的粮食,放在青年们的周围,一面将那些聋哑的制造者送回黑洞和朱门里面去。
  八月二十九日。
  (原刊1933年9月8日《申报·自由谈》,后收入《准风月谈》)
  ①勃兰兑斯(GeorgeBrandes,1842—1927)丹麦文学批评家。著有《十九世纪文学主潮》等。
  ②骂翻译者为媒婆见1921年2月《民铎》杂志第2卷第5号所刊郭沫若致李石岑函,其谓:“我觉得国内人士只注重媒婆,而不注重处子;只注重翻译,而不注重产生。”
  ③“衒学”卖弄学问。
  ④“什么ABC”指某一方面的入门书。
  ⑤“末人”指平庸、渺小、无创造力的人。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序言》里写道:“……地也就小了,在这上面跳着末人,就是那做小了一切的。他的种族是跳蚤似的除灭不完;末人活得最长久。”(译文见《鲁迅译文集》第10卷)
  

新秋杂识(二)①
八月三十日的夜里,远远近近,都突然劈劈拍拍起来,一时来不及细想,以为“抵抗”又开头了,不久就明白了那是放爆竹,这才定了心。接着又想:大约又是什么节气了罢?……待到第二天看报纸,才知道原来昨夜是月蚀,那些劈劈拍拍,就是我们的同胞,异胞(我们虽然大家自称为黄帝子孙,但蚩尤②的子孙想必也未尝死绝,所以谓之“异胞”)在示威,要将月亮从天狗嘴里救出。
  再前几天,夜里也很热闹。街头巷尾,处处摆着桌子,上面有面食,西瓜;西瓜上面叮着苍蝇,青虫,蚊子之类,还有一桌和尚,口中念念有词:“回猪猡普米呀吽!③唵呀吽!吽!!”这是在放焰口,施饿鬼。到了盂兰盆节④了,饿鬼和非饿鬼,都从阴间跑出,来看上海这大世面,善男信女们就在这时尽地主之谊,托和尚“唵呀吽”的弹出几粒白米去,请它们都饱饱的吃一通。
  我是一个俗人,向来不大注意什么天上和阴间的,但每当这些时候,却也不能不感到我们的还在人间的同胞们和异胞们的思虑之高超和妥贴。别的不必说,就在这不到两整年中,大则四省,小则九岛,都已变了旗色了,不久还有八岛。不但救不胜救,即使想要救罢,一开口,说不定自己就危险(这两句,印后成了“于势也有所未能”)。所以最妥当是救月亮,那怕爆竹放得震天价响,天狗决不至于来咬,月亮里的酋长(假如有酋长的话)也不会出来禁止,目为反动的。救人也一样,兵灾,旱灾,蝗灾,水灾……灾民们不计其数,幸而暂免于灾殃的小民,又怎么能有一个救法?那自然远不如救魂灵,事省功多,和大人先生的打醮造塔⑤同其功德。这就是所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⑥;而“君子务其大者远者”⑦,亦此之谓也。
  而况“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尊俎而代之”⑧,也是古圣贤的明训,国事有治国者在,小民是用不着吵闹的。不过历来的圣帝明王,可又并不卑视小民,倒给与了更高超的自由和权利,就是听你专门去救宇宙和魂灵。这是太平的根基,从古至今,相沿不废,将来想必也不至先便废。记得那是去年的事了,沪战初停,日兵渐渐的走上兵船和退进营房里面去,有一夜也是这么劈劈拍拍起来,时候还在“长期抵抗”⑨中,日本人又不明白我们的国粹,以为又是第几路军前来收复失地了,立刻放哨,出兵……乱烘烘的闹了一通,才知道我们是在救月亮,他们是在见鬼。“哦哦!成程(Naruhodo=原来如此)!”惊叹和佩服之余,于是恢复了平和的原状。今年呢,连哨也没有放,大约是已被中国的精神文明感化了。
  现在的侵略者和压制者,还有像古代的暴君一样,竟连奴才们的发昏和做梦也不准的么?……
  八月三十一日。
  (原刊1933年9月13日《申报·自由谈》,后收入《准风月谈》)
  ①本文1933年9月13日发表于《申报·自由谈》时题为《秋夜漫谈》,收入《准风月谈》时改为现名。
  ②蚩尤中国神话传说中东方九黎族首领。与黄帝大战于涿鹿,兵败被杀。
  ③“回猪猡普米呀吽”梵语音译,《瑜伽集要焰口施食仪》中的咒文。“猪猡”原作“资啰”。按:吽,梵语咒词Hum的读音,读如“轰”。
  ④盂兰盆节夏历7月15日,佛教徒追荐亡灵举行仪式的节日。“盂兰盆”是梵文的音译,意为“救倒悬”。上文提到的“焰口”亦是佛教名词,原为印度传说中的饿鬼。
  ⑤大人先生的打醮造塔指当时国民党要人戴季陶等人热衷于诵经礼佛一类仪式性活动,并将此作为影响国民精神素质的教化之门。打醮,即和尚、道士念经做法事;造塔,见《鲁迅杂文全编》(上册)《天上地下》一文“造起了宝塔”注条。
  ⑥“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孔子的话,见《论语·卫灵公》。
  ⑦“君子务其大者远者”《左传·襄公三十一年》:“君子务知大者远者,小人务知小者近者。”
  ⑧“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尊俎而代之”语出《庄子·逍遥游》。意思是厨子和司祭各司其职:如果厨子不打理好酒肉,司祭不至于把祭器仍在一边自己去厨房里忙乎。成语“越俎代庖”出此。
  ⑨“长期抵抗”1932年“一·二八”事变后,南京国民政府仓皇迁都洛阳。3月间,在洛阳举行国民党四届二中全会,通过《整理军事捍御外侮案》,确定“长期抵御日本侵略”的方针。会议宣言表示,中国抵抗日本之决心“历久而无间”。
  

男人的进化
说禽兽交合是恋爱未免有点亵渎。但是,禽兽也有性生活,那是不能否认的。它们在春情发动期,雌的和雄的碰在一起,难免“卿卿我我”的来一阵。固然,雌的有时候也会装腔做势,逃几步又回头看,还要叫几声,直到实行“同居之爱”为止。禽兽的种类虽然多,它们的“恋爱”方式虽然复杂,可是有一件事是没有疑问的:就是雄的不见得有什么特权。
  人为万物之灵,首先就是男人的本领大。最初原是马马虎虎的,可是因为“知有母不知有父”的缘故,娘儿们曾经“统治”过一个时期,那时的祖老太太大概比后来的族长还要威风。后来不知怎的,女人就倒了霉:项颈上,手上,脚上,全都锁上了链条,扣上了圈儿,环儿,——虽则过了几千年这些圈儿环儿大都已经变成了金的银的,镶上了珍珠宝钻,然而这些项圈,镯子,戒指等等,到现在还是女奴的象征。既然女人成了奴隶,那就男人不必征求她的同意再去“爱”她了。古代部落之间的战争,结果俘虏会变成奴隶,女俘虏就会被强奸。那时候,大概春情发动期早就“取消”了,随时随地男主人都可以强奸女俘虏,女奴隶。现在强盗恶棍之流的不把女人当人,其实是大有酋长式武士道的遗风的。
  但是,强奸的本领虽然已经是人比禽兽“进化”的一步,究竟还只是半开化。你想,女的哭哭啼啼,扭手扭脚,能有多大兴趣?自从金钱这宝贝出现之后,男人的进化就真的了不得了。天下的一切都可以买卖,性欲自然并非例外。男人化几个臭钱,就可以得到他在女人身上所要得到的东西。而且他可以给她说:我并非强奸你,这是你自愿的,你愿意拿几个钱,你就得如此这般,百依百顺,咱们是公平交易!蹂躏了她,还要她说一声“谢谢你,大少”。这是禽兽干得来的么?所以嫖妓是男人进化的颇高的阶段了。
  同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旧式婚姻,却要比嫖妓更高明。这制度之下,男人得到永久的终身的活财产。当新妇被人放到新郎的床上的时候,她只有义务,她连讲价钱的自由也没有,何况恋爱。不管你爱不爱,在周公①孔圣人的名义之下,你得从一而终,你得守贞操。男人可以随时使用她,而她却要遵守圣贤的礼教,即使“只在心里动了恶念,也要算犯奸淫”②的。如果雄狗对雌狗用起这样巧妙而严厉的手段来,雌的一定要急得“跳墙”。然而人却只会跳井,当节妇,贞女,烈女去。礼教婚姻的进化意义,也就可想而知了。
  至于男人会用“最科学的”学说,使得女人虽无礼教,也能心甘情愿地从一而终,而且深信性欲是“兽欲”,不应当作为恋爱的基本条件;因此发明“科学的贞操”,——那当然是文明进化的顶点了。
  呜呼,人——男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
  自注:这篇文章是卫道的文章。
  九月三日。
  (原刊1933年9月16日《申报·自由谈》,后收入《准风月谈》)
  ①周公西周初人。姬姓,名旦,周武王之弟。封邑在周(今陕西岐山、扶风间),故称周公。辅佐武王灭商,武王死后摄政当国,七年后还政于成王。曾制定周之礼乐典章制度,相传儒家经典之一的《仪礼》(《礼经》)亦周公所作,或说由孔子修订而成。《仪礼》中《士昏礼》一篇专讲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