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迪和菲仍然在场,可是,半夜的时候,鲍勃、杰克和梅吉迅速离去了。菲和帕迪都没有发觉,他们正在自得其乐。如果说他们的孩子不会跳舞的话,他们自己却会跳,而且跳了;基本上是他们俩在一起跳的。在拉尔夫神父看来,他们似乎突然显得互相协调了,这也许是因为他们相互在一起松驰一下,快乐一下的机会太少吧。在他的记忆中,无论什么时候看到他们,身边总是至少有一个孩子。他曾想过,大家庭的父母一定是很苦的,除了在卧室里以外,他们简直没有片刻机会能单独呆在一起。在他们的头脑中,觉得在卧室里谈一谈倒不如干些别的事;这也许是可以谅解的。帕迪还是那副和蔼可亲、兴致勃勃的老样子,可是菲今晚上确实是丰采照人。当帕迪应付差使地去邀请一位牧场主的太太跳舞的时候,她是不乏早就渴望与之一舞的舞伴了。这间屋子里有许多比她年轻得多的女人,因为没有什么人邀舞而无精打彩地坐在椅子上。
但是,拉尔夫神父观察克利里夫妇的机会是有限的。他一看到梅吉离开了这间屋子,顿感年轻了10岁,变得生龙活虎了。他和霍普顿小姐、迈凯尔小姐、戈登小姐和奥玛拉小姐翩翩起舞,跳得好极了。他还和卡迈克尔小姐跳了布莱克·鲍顿舞①,这使她们大为吃惊。可是在这之后,他又轮流和这个屋子里的每一个未婚姑娘跳了一圈,甚至连可怜巴巴的、相貌丑陋的帕夫小姐也和他跳了一回。此时此刻,由于每个人都彻底放开了,洋溢着友善的气氛,谁都没有对教士有丝毫的责备之意。事实上,他的热情和友善反倒受到了交口称赞。谁也不能说他们的女儿没和德·布里克萨特神父跳过舞。当然,如果不是私人宴会,他是不能下舞池的,但是,看到这样一个漂亮的男人真正自得其乐了一次,是令人高兴的。
①1926年到1928年间流行在美国的一种踢踏加摇摆的舞蹈。……译注
3点钟,玛丽·卡森站了起来,打着哈欠。〃不,别让这场庆祝活动停下来!要是我累了的话……我确实累了……我可以去睡觉。我真想睡了。不过,这儿有的是吃的、喝的,已经和乐队打好招呼了,只要有人跳舞,就伴奏。有一点和吵闹声反倒能使我更快地进入梦乡。神父,你能帮我上楼去吗?〃
一出客厅,她没有向那威严的楼梯走去,却领着教士向她的休息室走去。她沉重地依在他的胳臂上。这扇门是锁着的,在他用她递过来的那把钥匙开门的时候,她在一旁等着,随后,在他的前面走了进去。
〃这是一次很不错的宴会,玛丽,〃他说道。
〃我的最后一次宴会。
〃不要这样讲,亲爱的。〃
〃为什么不?我活够了,拉尔夫,我要停止生活了。〃她那冷酷的眼睛放着嘲弄的光芒。〃你怀疑我的话吗?70多年来,当我想做什么事的时候,我都毫无问题地办到了,所以,倘若死神以为他想让我什么时候死,我就什么时候死,那他就大错特错了。当我选择好时机的时候,我就会死去的,而且用不着自杀。活着保持我们的反击力,是我们的意志,拉尔夫,假如我们真的想停止生活的话,这并非难事。我厌倦了,我想要停止下来了。这非常简单。〃
他也感到厌倦了,但却不是厌倦生活,而是厌倦无休无止地保持着表面的东西,厌倦这里的气候,缺乏具有共同旨趣的朋友。这间屋子仅仅点着一只高高的、价值连城的红宝石玻璃油灯,光线昏暗。玛丽·卡森的脸上被投上了一层排红色的半透明的阴影,恍恍惚惚地使人觉得她那种倔强的样子带上了些鬼气。他的脚和后背感到疼痛,有很长时间他没有这样大跳其舞了,尽管他为自己能够赶得上所有最新的时尚而感到骄傲。年已三十五,作为一个农村教士,他在教会中有影响吗?他还没有起步就已经收场了。啊,年轻时代的梦想啊!还有年轻人那种说话时的漫不经心,和年轻人暴烈的脾气。他还没有坚强到足以经受考验。但是,他决不会再犯那个错误了。决不会了,决不会了……
他烦躁地走动着,叹息着;这有什么用呢?时不再来了啊。到了坚定地面对这个事实的时候了,到了抛弃希望和幻想的时候了。
〃拉尔夫,你还记得我说过,我要让你吃惊,要让你自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那干涩、衰老的声音使他从由于碌碌无为而引起的沉思中惊醒过来。他向玛丽·卡森望去,微笑着。
〃亲爱的玛丽,我决不会忘记你说过的任何一句话。过去的七年中,什么事情少了你都办不成。你的精明、你的怨恨、你的洞察力
〃要是我再年轻一些的话,就会用另一种不同的方法得到你了。你决不会明白,我是多么想把我的年纪从窗户里扔出去30年阿。假如魔鬼走到我面前,以重返青春的代价买去我的灵魂的话,我会立即就卖出去,决不会象老白痴浮士德那样愚蠢之极地对这桩交易感到懊悔。可是,魔鬼是不存在的、你知道,我实在不能使自己相信有上帝或魔鬼。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他们实际存在的丝毫证据。你呢?〃
〃没见到过。但是,信仰并不建立在存在的证据之上,玛丽,它存在于信念之中,信念是教会的试金石。没有信念,就一无所有。〃
〃一个非常短命的信条。〃
〃也许吧。我认为,信念产生于一个男人或女人的内心。对我来说,这是一个不断斗争的过程,这一点我承认,但是我决不会屈服的。〃
〃我倒愿意让你失败。〃
他那双湛蓝的眼睛里充满了笑意,在灯光下变成了灰色。〃哦,亲爱的玛丽!这个我知道。〃
〃可我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一种可怕的敏感使他感到颤栗,要不是他拼命地抗拒的话,这种感觉几乎充溢了整个身心。〃我知道是为什么,玛丽,请相信我,我甚感抱歉。〃
〃除了你母亲以外,有多少女人曾爱过你?〃
〃我母亲爱我吗?我怀疑。不管怎么样。她临终的时候是讨厌我的。大部分女人都是这样的。我的名字本来应该叫希波吕托斯①。〃
①希腊传说中雅典王忒修斯和希波吕托的儿子。忒修斯的第二个妻子淮德拉企图勾引他,遭到了他的拒绝。……译注
〃哦……!这就向我说明了许多东西!〃
〃至于说到其他女人,我想只有梅吉爱我……可她是个小姑娘。要说有几百个女人想得到我,也许并不过份;但是,她们爱我吗?我对此甚表怀疑。〃
〃我爱过你,〃她忧郁地说道。
〃不,你没有爱过我。我是你暮年时期的刺激物,如此而已。当你看着我的时候,我使你想起了你由于年纪而不能干的事。〃
〃你错了。我爱过你。上帝,我是多么爱你呀!认为我的年龄能自然而然地排除这种爱吗?哦。德·布里克萨特神父,我告诉你一些情况吧。在这个蠢笨的身体之内,我依然是年轻的……我依然有感情,依然有愿望,依然有梦想,依然生气盎然;这些东西由于受到了我躯体的束缚而焦操难忍。衰老是我们那富于报复性的上帝加给我们的最厉害的报复。为什么他不让我们的思想也衰老呢?〃她靠在椅子上,合起了双眼,愤怒地露出了牙齿。〃当然,我将要下地狱的。但是,在我下地狱之前,我期望我能够有机会告诉上帝,他是个自私的、满腹恶意的、可怜地为信仰进行辩护的人!〃
〃你孀居太久了。上帝给了你选择的自由,玛丽。你本来可以再婚的。倘若你没有选择再婚。结果使你处于无法容忍的孤独之中,这是你自己造成的,而不是上帝造成的。〃
有那么一阵工夫,她一言不发,两手紧紧地抓住椅子的扶手;随后,她渐渐放松下来,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睛在红色的灯光下熠熠闪光,但是没有泪水;只是由于某种难以忍受的情绪而显得更亮罢了,他屏住呼吸,心中感到恐惧。她看上去就像是一只蜘蛛。
〃拉尔夫,我的写字台上有一个信封。你能把它给我拿过来吗?〃
他觉得身上发痛,心里害怕。他站起来,向她的写字台走去,拿起了那封信,好奇地看了它一眼。信皮上空空如也,可是,信的背面却用火漆紧紧地封着,并且盖上了写着一个大〃D〃字的公羊图章。他把信给她拿了过去,放到了她的面前;可是她没有接那封信,而是向他挥挥手,让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
〃这是你的,〃她说着,咯咯地笑了起来。〃拉尔夫,这是有关你命运的文件,就是这么回事。这是我对咱们之间长期争论的最后的、最有力的一击。我不能在这里看到即将发生的事情了,真是可惜。但是,我知道将会发生什么,因为我了解你,我对你的了解比你认为我对你的了解要沉刻得多。你身上有一种令人难以容忍的自负!在那个信封里放着你的命运和灵魂。我肯定把你输给梅吉了,但是我坚信她也得不到你。〃
〃你为什么这样恨梅吉呢?〃
〃以前我告诉过你一次。因为你爱她。〃
〃但不是那种爱!她是个我永远也不会得到的孩子,是我生活中的一枝玫瑰花。梅吉只是一个理想,玛丽,是一个理想!〃
但是,那老太太轻蔑地一笑。〃我不想谈你那宝贝的梅吉!我不会再见到你了,所以,我不想跟你谈论她而浪费时间。关于这封信,我希望你以一个教士的身份立誓,在你亲眼见到我的死尸之前不打开它,但是在我下葬之前,你马上就打开它。起誓吧!〃
〃这没有起誓的必要,玛丽。我会按照你的要求去做的。〃
〃对我起誓,不然我就把它收回!〃
他耸了耸肩。〃那么,好吧。我以教士的名义起誓:在我没有见到你逝世之前,不打开这封信,然后,在你下葬之前打开它。〃
〃好,好!〃
〃玛丽,请不用担心。这只不过是你的想象罢了。一到早晨。你会笑话它的。〃
〃我不会看到早晨了。我今天晚上就要死,我已经虚弱到无法等待着再见到你时的喜悦了。这是怎样的一个急转直下啊!现在,我要上床去了,你能送我到楼梯上去吗?〃
他并不相信她的话,但他明白,争论是没有用的,再说,她也没有股开这个念头而高兴起来的情绪。只有上帝才能决定一个人什么时候死,除非他将一个人停止自己生命的生由意志交给这个人。但是她已经说过,她不会这样做的。于是,他便帮她气喘吁吁地爬上了楼梯,在楼梯顶上,他将她的手放在了自己的手中,低头吻了吻她的手。
她把自己的手抽了回来。〃不,今天晚上不能只吻我的手。吻我的嘴,拉尔夫!吻我的嘴,就象我们是情人一样!〃
枝形灯上有四百支蜡烛,照亮了整个宴会厅。借着这辉煌的灯光,她看到他脸上露出的厌恶的表情,一种本能的畏缩;这时,她盼望着能死去。她渴望一死了之,急切难耐了。
〃玛丽,我是个教士,我不能!〃
她刺耳地、令人毛骨悚然地笑了起来。〃哦,拉尔夫,你多虚伪啊!虚伪的男人,虚伪的教士!想一想吧,有一回你实际上鲁莽地要向我求爱呢!你是这样自主我会拒绝吗?我多希望我当时没拒绝啊!要是我们能让那天夜晚再回来的话,我情愿出卖我的灵魂,来看看你是如何千方百计地摆脱那天晚上的困境的。虚伪,虚伪,虚伪!你就是这么回事,拉尔夫!一种软弱的、无用的虚伪!软弱的男人,软弱的教士!我想,你在圣母玛丽亚的面前还能装模作样,并巨装到底吗?德·布里克萨特神父,你一直就是这样装模作样的吧?虚伪!〃
庄园的外面还没有透出曙色,没有一点亮光。夜色柔和,黑暗沉沉,炎炎暑热笼罩着德罗海达。这场狂欢达到了极其喧闹的地步,如果这座庄园有领居的话,那警察就会因此而登门了。有人在廊檐下兜心翻腹地呕吐着;一片灌木丛膝朦胧影下,两个模模糊糊的身影紧紧地拥在一起。拉尔夫神父避开了呕吐者和那对情人,踏着松软的、刚刚修剪过的草坪悄然无声地走着。他的心头十分烦乱,不知道也不在意他在向什么地方走去。他只是想离开她,那个可怕的老蜘蛛坚信她在这美好的夜晚正在织着自己的死亡之茧。已经是凌晨时分了,热气依然未消敞,微风沉闷地拂过,芸香和玫瑰花丛悄然地散发出一股令人倦怠的香气;这种天地间的寂静只有在热带或亚热带地区才能领略得到。哦,上帝啊,显显灵吧,快显显灵吧!拥抱这黑夜,拥抱生活,无拘无束地拥抱吧!
他在草坪的远处停住了脚步,站在那里仰望着天空,在一种本能的冥想中寻找着上帝。是的,就在天上的某个地方,在那星光闪烁的地方,是多么纯洁,多么神秘啊。漫漫夜空中到底有什么呢?白昼的蓝色天穹正在升起,一个人能看到永恒的闪光吗?除了目睹那远远地缀在天幕之上的繁星,没有什么东西能使人确信时间的无穷和上帝的存在。
当然,她是对的。这是一种虚伪,完全是一种虚伪。既不做一个男人,也不做一个教士。他只想做一个兼有二者的人。不!不会二者兼得的!教士和男人不能同时并存……要做男人就不能做教士。我为什么一度被她的网缠住了呢?她有强大的地位,也许比我猜想的还要强大。那封信里写的是什么?玛丽是多么愿意引诱我啊!她了解多少情况?她能直截了当地猜到多少情况?而又有什么东西值得去了解,或去拈测呢?她完全是枉费心机。是孤独寂寞使她变得疑心重重,痛苦难当,使她心中始终充满痛苦。可是你错了,玛丽。我可以产生那种感情。但是,我偏偏不愿意选择这种做法;多年来,我已向自己证明这是能够加以控制、压抑和克服的。因为唤起那种感情是一个男人的行为,而我是个教士。
有人正在墓地里哭泣。当然,这是梅吉。其他任何人都不会愿到这种地方的。他提起法衣的下摆,迈过了锻铁横栏,觉得今天晚上不把梅吉对付过去是不行的。假如他在生活中曾勇敢地面对着一个女人的话,那么他也必须同样对待另一个女人。他那可笑的超然公正又回到他身上了;那个老蜘蛛,她的毒汁的作用是不会长久的。上帝惩罚她吧,上帝惩罚她吧!
〃亲爱的梅吉,别哭了。〃他说着,在她身边被露水打湿的草地上坐了下来。〃喂,我敢打赌,你连一块像样的手绢都没有。女人总是这样的。把我的拿去吧,把眼泪擦干,要象个姑娘。〃
她把手绢接了过去,按照他的话擦着眼睛。
〃你这身漂亮的衣服还没有换呐。你从半夜就坐在这儿了吗?〃
〃是的。〃
〃鲍勃和杰克他们知道你在这儿吗?〃
〃我告诉他们,我去睡觉了。〃
〃怎么回事,梅吉?〃
〃今天晚上你没有跟我讲话!〃
〃啊!我想也许是这么回事吧。喂,梅吉,望着我!〃
东方透出了鱼肚白,揭开了沉沉的夜幕,德罗海达的雄鸡高啼着,迎来了熹微的徐明。于是,他看清了,即使是涟涟的泪水也无法掩住她那眼睛的秀美。
〃梅吉,你是宴会中最漂亮动人的姑娘,而且大家都知道,我到德罗海达来得太勤了。我是个教士,因此我应该避嫌。不过,我怕人们的想法并不那么纯洁。从教士的情况来看,我算年轻的,长得也不难看。〃他顿了一下,想着玛丽·卡森会怎样欢迎这种略有些克制的说法,他无声地笑了。〃要是我对你献一点儿殷勤。刹那间便会传遍整个基里。这个地区的每一条电话线里都会传播着这件事。你明白我的意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