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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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村-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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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哎,吃什么呢?”
  他们抬头一看,“遭了方言,意思是:遭遇、糟糕了,遇到麻烦或不幸了。,是谭治福来了!”木木说。
  走在最前面的就是谭治福,比正艾大两岁,后面跟着他的几个小兄弟。中秋节晚上,他们闲来无事,到处闲逛。而撞上他们,正艾和木木只有自认倒霉。原来,谭治福就住在老街上,他还有两个哥哥,大哥谭治国,二哥谭治民。这三兄弟是街上有名的恶棍,有张大爷的儿子张晓鹏给他们撑腰,谁都惹不起。
  “有福同享,有福同享!”谭治福上前说道,而他身后的几个小兄弟上来就抢。抢了月饼,又抢柚子,而后因为分赃不均,又互相打打闹闹,乱作一团。而正在这时,有人大喝一声:“干什么的?!”
  他们正要逃跑,却已被巡逻的家丁堵在了墙根下面。
  “不许动!举起手来!”家丁们举着棍棒说,“偷了什么?快交出来!”
  于是,大大小小的孩子们都乖乖举起手来,脖子像鹅一样扭来扭去,大眼瞪小眼。
  “老实交代!谁偷的月饼?谁偷的柚子?谁翻到墙里面去了?”
  “不说?不说一个都脱不到爪爪!”家丁威胁道。
  一阵沉默之后,有人招供了——是谭治福,他指着木木和正艾说:“是他们两个,我们都看见的!”
  “看见什么了?”家丁问。
  “看见他们偷了月饼,又偷了柚子!”谭治福说,“是不是的?”
  “就是就是!”几个小兄弟都说,“是他们偷的,我们都看见的。”
  “哼哼,小要饭的,”一个家丁揪住木木的衣领说,“胆子练大了是不是,偷到虞老爷家来了?”
  “我没有偷!没有偷!”木木哭喊着。
  “没有偷?这月饼哪儿来的?还有这个大柚子?”谭治福问,他俨然成了巡逻队的人了。
  “是地上捡的!”正艾说。
  “就是捡的!”木木又说。
  “捡的?好啊,就你们两个捡的?”家丁又问。
  正艾和木木点点头。旁边的几个孩子都笑了。
  “人赃俱在,还想耍滑头?”谭治福又说。
  正艾、木木气得说不出话来。
  “捆起来再说!”几个家丁说着,提着绳索走过来。
  而这时,院墙里面传来一个声音:“是我给他们的!”
  “啊?”家丁们愣住了,“是善珍哪?”
  “是我,快放了他们!月饼和柚子都是我给的,他们是我的好朋友!”
  “知道了,善珍!”领头的家丁说,“你快回屋去吧!”
  “不,你先放了他们!”里面的善珍又说。
  “放了放了!”家丁又说,“快走吧,我们大小姐发话了!”
  “听见没有?”木木说,“想害人,先打听打听。”
  “她是谁?”谭治福指着墙里的声音问。
  “她是谁,轮不到你来问!”正艾说。
  “就是。”一个家丁走上前来,用棍棒指着谭治福说,“小小年纪,就知道栽赃陷害。——快滚!”
  谭治福于是狼狈逃窜,一群小喽啰跟在他后面。
  正艾和木木也悄然离去。回头再看,月亮已升上白塔,并在白墙之上,投下美好的树影。
  等木木也走了,甩着破衣裳回到了叫花洞,正艾一个人跟着月亮,又回到白塔下面。而这时,虞家大院的大门紧闭,里面传出鼓乐笙箫。月亮忽高忽低,飘上屋檐,又沉入水底。正艾心神不宁,不想回家,又无处可去……这是1931年的中秋之夜,少年正艾正在月下找寻,还不知自己要找什么,就情愿这么一直找下去——跟着月亮,沿着黛溪,爬山涉水。而这时,他又听见师父的歌声——

第六章·大梦初醒(4)
天上乌云追乌云,地下狮子追麒麟。
  白鹤追的长江水,小娇追的心上人。
  顺着歌声,正艾来到匡家栈房门前。低垂的瓦片上长满野草;窗台上搁着两盆野花。他跳起来扒着窗台,从花盆中间往里看:屋里满堂烛火,师父与杨花像两只裸虫,正在床上蠕动,一边动,一边唱歌——
  郎是天上一条龙,妹是园中花一蓬。
  龙不抬头不下雨,雨不浇花花不红。
  ——这是杨花的声音。冉瞎子又接着唱道:
  天留风雨佛留经,人留儿女草留根。
  天留风雨生万物,佛留真经度亡魂。
  人留儿女传香火,草留根来望发生。
  天地人者是三才,万古流传到如今。
  可突然间,杨花坐起来,身上什么也没穿——可惜冉瞎子看不见;但正艾看见了,很美,很丰满,正是少年正艾最喜欢的那种身材。而杨花也发现了玻璃窗上贴着一张娃娃脸,可是她并不做声,却冲正艾招招手,又眨眨眼睛,还用手指画了个圈,像是叫他从后门进来;吓得正艾一失手,从窗台上掉下来,而想再爬上去,既无力,又不敢。男孩的心突突狂跳着,只有一路狂奔,冲出这个多梦的月夜。这一夜他经历得太多,小男孩承受不起。
  第二天一早,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有人看见冉瞎子独自坐在江边,不说话,也不唱歌。街上有传闻说:杨花跑了,卷走了冉瞎子所有的钱财,连同所有的乐器!不幸的是,这可怕的消息很快得到了证实。
  等正艾起身出门,又传来新的消息:“冉瞎子不想活了,要跳江了!”
  正艾跟着人群跑向江边,只见师父端坐在香炉石上,像一尊菩萨,一动不动。江水在他面前流淌,江风吹拂着他破烂的衣衫、花白的胡须和稀疏的头发,而身边的杨花果然不见了,永远消失了。
  “师父!”正艾推开人群,冲上前去。冉瞎子还是一动不动。正艾拉着师父的手,跪在师父面前,可师父仍无动于衷。不知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也不知他在黑暗中看见了什么,只听见身后传来刺耳的声音——
  “想开点儿,冉瞎子,这又不是头一回了!”
  “就是嘛,女人多的是,这个走了,还有下一个。换换胃口也好!”
  “想开点儿,冉瞎子,其实你也不亏啊,睡她两年,也够本了!”
  “杨花杨花,水性杨花!”一个黄脸婆幸灾乐祸地嚷道,“我早就说过,这种来路不明的狐狸精,要不得噻!”
  冉瞎子听着,不说一句话,似乎并不领情,又好像什么也没听见。而看看他也没有跳江的意思,人群渐渐散去。到了下午,冉瞎子身边只剩下正艾一个人了。
  正艾把头靠在师父的膝上,师徒二人就这样呆在香炉石上,任风吹日晒。闭上眼睛,就听见江涛从天边滚滚涌来,撞上岩石,又流到很远很远。一整天下来,师徒二人就好像长在了岩石上,共同感受着惊涛骇浪与世态炎凉;直到天黑,正艾才劝说师父回家。
  “我已经没有家了,正艾。”冉瞎子终于开口说。这时,夜幕已经降临。冉瞎子接着说:
  “不过我并不伤心,一场大梦醒来,多年的黑暗结束了!现在,我什么都看清了。”
  “师父一直都能看清的。”正艾说着,抬头仰望着夜空。
  “你看,现在天上可是满天繁星?”
  “是啊,师父,星星都出来了!”
  “知道吗,正艾,那是黑暗中的无数眼睛!我们在望着它们;它们也在望着我们,望着烟村和茫茫江水……你看见‘九朵莲花三枝藕’了吗?它们还好吧?”

第六章·大梦初醒(5)
“看见了,师父,九朵莲花都开着呢,星星落在上面,像莲心似的。三枝藕长得又长又白,咬一口,甜甜的。”正艾笑着说。
  “哦,那我就放心了,正艾。”冉瞎子说,“想当年,你师父就因为看出这‘九朵莲花三枝藕’而瞎了眼睛,但直到今天,我一点也不后悔!正艾,烟村很美,你用心爱护她,发现她。看见真地,就要勇敢说出来。发现真谛,可不能只藏在心里啊!”
  “记住了,师父。”正艾点头说。
  “好好。”冉瞎子继续说道,“可是你知道吗,古往今来,凡是看出真地、道破天机的人,没有一个能逃脱灾难的。就像你师父,瞎了眼睛之后,还要一次次承受人世间的种种不幸和打击。但是,正艾啊,师父还是要告诉你,人世间最不幸的,不是瞎了眼睛,而是黑了心啊!只要心还亮着,就能看清真相,发现真地。而只要看见并说出真地,孩子啊,你就不愧是我的徒弟了!——如果你听见我的话,还愿意做我的徒弟,你就用头在我的膝盖上撞三下;如果你害怕像师父一样……”
  “我不怕,我不怕!我只怕师父不要我呀!”正艾一边说,一边像撞钟一样,用脑袋在师父的膝盖上重重撞了三下。江面上顿时涌起三朵浪花。师父这才放下心来——
  “好孩子,你就是我的徒弟了!”冉瞎子说,“我又想起田八戏,多亏了这位谦谦君子让我收下你。这样在烟村就留下了一颗种子。你要记住啊,黑暗并不可怕,怕的是习惯了黑暗,就忘记什么是光明了。流言飞语也不可怕,怕的是你听惯了谎话,就分不清善恶真假了。正艾啊,师父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指望你将来能有新的发现,看到新的星星、新的故园啊!”
  “师父,徒弟将来一定不让您失望。可是您自己呢?您也要保重啊!这里风那么大,您已经在这儿吹了一整天了!”
  “哈哈,”冉瞎子笑道,“岂止是一整天,这样的风,我吹了一辈子。可是我不能回去啊,现在只有顺着这阵风,才能找到我的杨花!”
  “师父,天越来越黑,风越来越大了。还是先回去吧!”
  “不,正艾,我不想回,也回不去了!”
  “为什么?”
  “我要去找杨花。”冉瞎子微笑着说,“对我来说,从前的一切都一去不复返了。我现在活着,就只剩下一件事情要做,就是去找杨花。”
  “师父,我陪你去!”
  “不,正艾,‘父母在,不远游’。你还太小,得留在家里陪爸爸妈妈。”
  “可是师父,您走了,我怎么办呀?”
  “没关系,你就在烟村慢慢长大。以后如果有什么想不通的地方,就来江边问问长江。用心问,江水会把什么都告诉你的。”
  正艾于是抬头远望:江面平阔,水流变幻无常,一叶孤帆正随夜色涌起,展开一帆风雨、点点星光……
  “正艾,扶我起来,我要走了。”冉瞎子说着,扶着正艾,慢慢站起来,最后说:“我跟烟村的缘分尽了。我这就去找杨花!”
  是夜,群星璀璨,冉瞎子登上一艘柏木船,从此告别了正艾,告别了烟村,消失在烟波江上。
  

第七章·多事之秋(1)
多事之秋
  月黑头——警醒些——
  小心火烛——谨防强盗!
  ——更夫老张
  静夜,更夫敲着竹梆从老街走来:“月黑头——警醒些——小心火烛——谨防强盗!”
  月亮浸在黛溪中,浑圆宁静;流经月亮的溪水,更亮更清。蟋蟀还在墙角弹琴,忽而又吱吱鸣叫,声音来自从前。而再一回头,烟村已面目全非——
  残存的油菜花开在乱石瓦砾间;昔日的草屋、瓦房,连同禹王宫、虞家大院,全都消失不见了,化为一大片断墙废墟。只有聚兴昌还在,那艘船、那个名字还在江上漂泊远行,也不知今夜又将漂到哪里。
  然而,在烟村老人的眼里,一切都还是原貌原样:哪一家住在哪里,住的什么房子,是开的油坊、槽坊,还是杂货铺,都记得一清二楚。当一幢幢旧屋、一段段往事,在老人的闲谈中一一复原,你置身其中,感觉它们并没有消失,甚至觉得那些曾经的存在更真实可靠,而眼前的废墟不过是一时的幻影。不是吗?相对于百年人生,千年古镇,相对于烟村老人经历的漫长岁月,眼前的废墟刚存在几天?既然现存的一切都将消失,那么长存的,除了记忆,还有什么?而记忆中的爱与祝福,往事与香火,对祖先的思念和先辈所经历的悲欢离合,哪一样会消失?有人说,中国是个没有记忆的民族,那是因为他没到过烟村。任何到过烟村的人都不难发现,这里的每一缕烟都会说话,每一段流水都在谈论往昔,而每一位老人都用生命承载着一段珍贵的历史,一个未知的世界。你敲门,他们就给你开门;你询问,他们就说给你听。
  我有幸坐在黛溪边的一张石桌旁听老人讲述;这张旧石桌也不知出自哪个朝代,形状像一只大蘑菇,桌面光滑如丝,下方是一根多棱的石柱,每一面都刻着古诗词,但因岁月磨损,字迹大多已看不清楚,只依稀看见“江水有声流漫漫,故城无主日荒荒……”不知多少先辈曾在此吹笛赏月,饮酒赋诗;而今夜,桌上又搁着一壶枸杞泡酒,几碟小菜;几位新朋老友还在月下谈心;谈笑间,故人往事都近在眼前——
  却说正艾送别师父的那天晚上,不知道家里出了大事。
  那是1931年阴历八月十六的晚上,天黑以后,狐滩码头亮着灯火。正清像往常一样驾船回来,把运货挣来的几块洋钱全都交给母亲。母亲不说话,也不像往常那样面带微笑,把钱币装进灯台后边的那只洋铁桶里;铁桶上的一只红公鸡还在暗中报晓。而灯台之上,灯光照亮一副新写的老对联:“皇王土圣贤书易耕易读,天地德父母恩难酬难报”;中屏还是“天地君亲师位”。自从父亲做上了“青菜头生意”,家境一天天好起来,房子翻修之后,由原先的平房,变成了一楼一底的穿斗房子,门前还新种了几棵橘子树。但随着家境的好转,母亲的担忧却与日俱增,担心的事情也越来越多:丈夫在外面做着要命的生意,好久没回家了;儿子又得罪了码头上的张大爷。原本温暖幸福的一个家,一不小心又被卷进了急流险滩。尽管去庙里烧香祈祷,最可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母亲把钱捏在手里,眼睛盯着窗外。
  “怎么了,妈妈?你的脸色不太好啊!”正清问道。
  “正清,”母亲转过身来说,“你爸爸被人绑架了。”
  “什么?谁干的?!”
  “张大爷的儿子托人带话过来,要我们在明天天黑之前准备五百大洋,否则撕票。他们还带来了你爸的签名和血手印,你看。”

第七章·多事之秋(2)
正清从桌上拿起一个信封,打开一看,脸色铁青,纸上的墨迹和血迹连成一片,父亲的签名赫然写在上面……正清一拳砸在桌上——“张晓鹏!”
  “就是他派人来的。”母亲说,“来人还说,你爸爸一直被吊在那里——‘鸭儿凫水’鸭儿凫水:将双手反绑着悬空吊起,是旧社会四川、重庆一带常用的一种酷刑。,坚持不了好久了!”
  沉默片刻。正清说:“爸爸要是死了,我拿他们全家抵命!”
  “不行啊,正清,你一个孩子,怎么斗得过他们?他们是一群豺狼啊!”
  “我有办法。”正清一边说,一边四处找寻着什么——“箭呢?外公放起的放起的:方言,指放在这里的。如下文“看起的”,指看上了。,还有几支箭头呢?”
  “被你舅舅拿去做鱼钩了。”母亲苦笑道。
  “他人呢?”
  “下午就到大河边钓鱼去了。”
  “他知道出事了吗?”
  “知道。”
  “知道还钓鱼?!”正清气不过,正要出门找舅舅,恰好这时,殷海舅舅扛着鱼竿、拎着水桶从外面回来。自从数年前兄弟遇害,自己跳悬崖捡了一条命回来,殷海就完全变了一个人:从前轻信了袁大菩萨,如今什么也不再相信;但这样一来,反而更重亲情友情——自己在地主黄维古家帮长年,收入微薄,但逢年过节,总不忘背些大米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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