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坐下,老实点儿!”一个警卫说。
“真的不认识了?”张大爷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回到座位上,口中还念叨着:“唉,看来这世道真的变了。乡里乡亲的,有什么话不好商量的?”
“就是就是。”张晓鹏接着说,“不看僧面,看佛面么!从前我们老张家有什么对不住的地方,还望兄弟多包涵哦!”
“住口,”另一个警卫干脆用枪对着他们父子说,“现在还轮不着你们说话!”随后,主持会议的干部对大家说:“各位听好了,下面由新上任的军代表,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四野战军一二四师下属独立营营长谭正清同志给大家讲话!”
又是一阵掌声,似乎没有先前那么热烈。张氏父子低着头,象征性地拍了拍巴掌,不再开腔。新上任的军代表于是大声说道:“没错,我就是狐滩码头上谭家老大谭正清。可我从前不是、现在和将来也都不是张家父子的兄弟。从前的人,我都认得;从前的事,我都没有忘记。但是,我们共产党人从来不谈私事,不讲私情。今天请各位过来,不是请客吃饭,也不是做文章,而是给你们一个机会,立功赎罪,改过自新!”
会场鸦雀无声。陆永隆咳嗽了两声;匡予生掏出手绢擦了擦冷汗,虞祐庭静坐在那里,目无表情……昔日的社会名流,头面人物,一时间成了一截截木头。
谭正清接着说:“你们当中的一些人或许还蒙在鼓里,沉浸在旧社会的迷梦当中。今天我要郑重告诉各位:一个旧时代结束了,新社会正在来临!新中国就要成立了!你们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第九章·斗转星移(5)
张氏父子起立鼓掌,但没有人响应。在场的先生们一个个面面相觑。正清一笑,接着说:“各位先生们,对于旧社会和国民党反动派,再不要抱任何幻想了!告诉你们,南京已经解放!老蒋带着他的残兵败将逃到台湾去了!解放军已占领全中国,四川重庆一带的顽匪,反动派的残渣余孽,那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
又是一片寂静。云朵在窗前飘来飘去,会场忽明忽暗;正清的脸色也是如此——
“哼哼,我这么说好像有点吓唬你们噢。”但一转脸,他又收住了笑容,厉声说:“但时间会告诉你们,形势比我说的,比你们所能想象的,都更加严峻、紧迫。我今天把各位叫过来,就是要给你们敲敲警钟,奉劝各位,在这历史的紧要关头,要把握时机,尽早弃暗投明,回到人民的怀抱。人民政府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与共产党合作,前途是光明的。反之,死路一条!”
阳光穿过树叶,照在众人脸上。各人的表情,斑驳陆离。
停了一会儿,正清的语气变得温和了一些,又说:“今天一早,一些人已经交了枪,态度是诚恳的。像烟村的虞祐庭先生,就主动交出了两只左轮手枪和一把日本军刀,还详细说明了武器的来历……”
“怎么来的?当着大家面说清楚!”张大爷突然跳起来说。
正清冷笑道:“急什么,张大爷?”
“不敢,兄弟张世海冒犯了。”张大爷又说,“不过……”
“报告长官!”虞祐庭站起来说,“当着各位父老乡亲,我虞某把话说清楚:那把日本军刀是一个留学日本的老同学送我的,他现在还在日本。那两只左轮手枪是我当镇长的时候,旧政府配发的。昨晚一并上交了。至于镇政府的其余枪支,前些日子被劫匪洗劫一空,乡亲们都看见的。我现在家里一无所有。”
“就是就是。”张大爷擦着头上的虚汗说,“兄弟有眼不识泰山,请多多包涵,多多包涵……”
可没想到儿子张晓鹏跟着跳起来说:“虞祐庭,你不老实!你想拿武器做幌子,隐瞒你家的房产地契,金银财宝!——我揭发,虞祐庭是烟村最大的恶霸地主!他剥削人民的血汗……”
他正滔滔不绝,只听“啪”的一声,张大爷一记大耳光扇在儿子脸上,并厉声骂道:“畜生!生出你来,真是前世造的孽哦!”
“放肆!”谭正清大喝一声,“来人!把这两个破坏分子都给我捆起来,押下去!”
门外又冲进来几个民兵干事,和两个警卫一起,将张氏父子五花大绑,押出门外。张晓鹏低着头,挣扎着喊道:“我检举揭发有什么错?你这是打击报复!”
“没错。”谭正清说,“我打击的,是人民公敌。我报复的,是民族败类!押下去!”
这时,张晓鹏还想狡辩,已被按下。而张大爷早已羞得满脸通红,把头低到膝盖以下,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待张氏父子被押出门外,谭正清轻敲着桌子,会场立刻安静下来。他接着说:“各位,我们今天不谈私事,只讲原则。交枪之后,我们下一步的方针政策,就是‘减租退押’,由此向‘耕者有其田’的目标过渡。这是大势所趋,历史潮流。还望各位回去仔细斟酌,选择一条光明的道路!——散会!”
掌声七零八落。众人大眼瞪小眼,拖着沉重的脚步,缓缓离去。
“虞镇长,请留步!”正清说。
“好的。”虞祐庭转过身来说,“别叫我虞镇长了,就叫我虞祐庭吧。”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第九章·斗转星移(6)
“无论如何,您是长辈。我想跟您说的是:不要有思想顾虑,回去还是好好做您的工作。希望我们坦诚相待,真诚合作。”
“是,长官。”
“不要叫我长官,叫我正清。”
虞祐庭点点头,没再说什么。两人在空空的会议室里握了握手就分开了。
1949年旧历十月二十四日,这一天看起来与别的日子似乎没什么区别。一条柏木船行驶在水流平稳的江面上。江水是灰白色的,透着模糊的光。偶尔一阵秋雨飘落,江面无声;岸边草木,含烟带雨。木帆船逆流而上,从巫山出发,返回烟村。烟雾提前升起。
船上坐的大小人物都默不作声,只有波浪撞击着船头,哗哗作响,扬起细密的雨雾。虞祐庭坐在正中间,几个家丁坐在他身边,形成一种默契——从上午散会,到下午上船,虞祐庭一言不发;而一整天,他滴水未进。人们怕他想不开,就把他围在当中。
船过巫峡,虞祐庭眼前一亮,起身微笑着说:“让我看看悬棺。”——果然,高耸的绝壁上,现出一个个蜂窝似的岩洞,洞里露出的一截截悬棺。远看像一幅参天的水墨画,画中隐藏着幽灵与神仙。虞祐庭站到船边沉思仰望;大家并没有在意。只见他抖落长衫,掸了掸灰尘,把袖口、衣领都理得整整齐齐,就像他平时在生活中一样。因此,人们并未察觉出任何异常。然而这一次非同寻常:他整理好长衫,又用手捋了捋头发;趁人不备,用力一蹬船,一步就跳出一丈多远——水往下流,他穿的长衫不沉;别人就看到他头往下钻。驾长即刻将缆绳砍断(纤夫们还在岸上拉船),伸出篙竿去钩他,钩了几次钩不住。一个泡漩就把他人和船分开了。他就这样被江水冲走,冲到很远的地方,再也看不见了。
第二天上午,船到烟村。噩耗传来,虞家大院哭声一片。镇政府得知此事,就派了两条船去下游扎尸,但没有扎到。
悲痛之余,家人开始商量着如何做灵屋,办丧事。而烟村还像往常一样烟雾袅袅,只是空气中隐含着说不出的伤悲。
春祭曰祠,夏祭曰礿,秋祭曰尝,冬祭曰烝。我们正说到这里,一只大蝴蝶飞进窗户。
正艾问:“蝴蝶蝴蝶,你是哪位老人家?”
蝴蝶停在墙上,瞪圆了双眼,翘起花翅膀,像是一种回答。
老人们说,蝴蝶就是转世的灵魂。
林粼于是醉醺醺走上前去,想用双手捧起蝴蝶。可蝴蝶飞起来,在屋里绕了一圈,又飞出窗外,消失在乌蓝的夜空。一轮明月正挂在窗前。
“不行,我得把它找回来!”林粼说着,就冲出门外。谁也拦不住。
谁也不知道,那天夜里林粼跟着那只大蝴蝶去了哪里,走了多远。第二天清晨,我又在码头上碰见他,他还恍恍惚惚,回不过神来。
我问:“蝴蝶呢?捉住没?”
“没有。”他说,“不知道它从哪儿来,又飞到哪儿去了。”
“那你呢?这一夜你都跑哪儿去了?”
“我爬山涉水的,一直走啊走,还是走不出烟村。烟村是如来佛的手掌,我现在才知道。”
“那就别走了。”我说。
“不行,我必须走。有人要追杀我!”
“出了什么事,林粼?”我问。
“没什么没什么。”林粼摇着头说,“夜里,我又看见她了!我要带她一起走。”
“她是谁?怎么没听你说过?”
“她是仙女,是我的命!等以后告诉你吧!”林粼说。
旁边人都说:“他醉了,还没醒过来呢!”
而到底是他醉后产生了幻觉,还是诗人真的见到了什么人,欠下了*债,我不得而知。总之那天一早,林粼乘头班船,在晨雾中离开了烟村。
十多天以后,素涵收到林粼的来信。信是从白帝城寄来的。那时我还在烟村,碰巧读到了这封信。
素涵并转各位,你们好!
我在江上给你们写信,我的船正破浪远行。此时此刻,那只大蝴蝶还在星空引路,带我去见先知圣灵。而我所能做的,只是信手写下这些零乱的诗句,献给你们,我的亲人,我的长辈——
再度坐在船头已是满天星斗;
斗转星移,你还坐在船头,
坐在不知哪一位先人遗留的梦中;
翻腾的波浪,恰似往昔
一个个多梦的枕头——
多梦也多灾多难;可为什么
一见江水便喜上心头?
昔日落在梅花枝上的金丝雀,
今夜从星空飞落,落在我肩头,
我于是成长为一棵参天古树——
春花秋月挂满枝头,可为何你呀,
只在水里播种,夜间收获;
而今夜我一无所获,只见半夜子时,
莲花盛开,祥云坠落……
够了够了!水底的鱼儿突然开口说,
看见子时莲花,如见佛祖。
佛在浪上,浪在花中!
花在梦中,梦在水中;
星辰飘在水里,同鱼儿一起欢歌:
看见莲花的人有福了!
“花因喜洁难寻偶”,而今夜啊,
是你找到莲花,还是莲花找到朋友?
星星说着说着,天就亮了——
你在江上,亲历时光倒流。
当平阔的江水抚慰着一颗颗受难的灵魂,
它们突然之间风起云涌——
是什么来到雨中光中,
并伸出无数冰冷的小手,
将水中遇难的灵魂一一救出?
是谁一望星辰便满眼泪水,
只因家园一路沉没——
沉没的就该忘记?记得列宁怎么说?
沉没的自有去处;而相聚之时,
是开怀痛饮,或抱头痛哭?
而今你呀,只有抱膝吟诵,
潜入江水,深入星空——
我会从梦不到的地方回来,
把星辰养在破裂的鱼缸中!
时光开口,我再也不说什么。
船头冲撞着江水;流星撞击夜幕;
而你去冲撞谁啊?除了温软的心,
你还剩下什么?一如江水,
除了浪花盛开,还能有什么结果?
一如江上星夜,除了入水入梦,
还能进入什么?既然如此,
就将心血一并洒入清江,
莲花盛开时,会有一种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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