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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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村-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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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神兵来了(9)
“当晚,我就是从这条路,跟着神兵,找到这里来的。那年我十二岁。”正清说。
  而眼前的石佛寺已颓败荒芜,青藤爬上断墙,满地乱石野土。我们沿着残破的石阶走进去,屋顶已经不见了,头顶是一片星空。
  “这就是石佛寺。”正清点着了一支烟,坐在一块石头上说,“从前里外都雕梁画栋的。白天没人;晚上里头好多蜡烛。正中间一尊石佛,跟袁大菩萨一模一样,是我大舅殷渡照着袁大菩萨的样子打的。大舅因为手艺好,送了命。幺舅殷海也是捡了一条命回来。——他投错了队伍!”
  “那袁大菩萨呢?”我问。
  正清一笑,说:“袁大菩萨,还真有点神。那一箭我射中了,虽然才十二岁,但是弓拉满了,我还听见‘啊呀’一声。正艾他们看见他倒下去的。”
  “果然是您,用的就是刚挖出的那枚铜箭头?”
  “是的。说来也巧,挖到箭头的当晚就一箭射出,但倒下去的究竟是不是袁大菩萨,到现在也说不清楚。——都说袁大菩萨死了,可有人后来还见过他;说神兵兵败之后,他隐姓埋名,先是在庙里当和尚,后来又挑着货郎担卖梳子……”正清摇着头说,“不过那都是传说,我还是觉得,他当天晚上就被我一箭射死了,不会有错。”
  “我也这么觉得。”我说。可月光在地上晃动,像是还有些不确定的因素。
  正清抬起头,微笑着说:“那天晚上,我就在那棵大松树上——你看,那儿有个树洞!”顺着老人所指的方向看去,一位少年弓箭手从树洞里钻出,拨开松枝四下张望;两只松鼠一上一下,各自逃窜……
  当晚,神兵开进烟村,喊杀声中,歌声止息,戏台和房屋都燃起大火。等大队人马来了又去,夺走“金童*”;一小股散兵游勇又转回来,沿着黛溪悄悄迂回。他们刚刚吃符念咒,如神灵附体。有人唱起山歌:
  什么过河不脱鞋?
  什么过河拱起来?
  什么背上背八卦?
  什么背上长青苔?
  旁边有歌声回应:
  牛儿过河不脱鞋;
  螃蟹过河拱起来;
  乌龟背上背八卦;
  螺蛳背上长青苔。
  “对对对!请乌龟大仙算一卦!”有人接着说。
  “算什么?”
  “算八卦。”
  “怎么算?”
  “往天上一扔,就知道这家人该不该杀!”
  “此话怎讲?”
  一个大胡子的神兵解释道:“神兵受苦最深,不杀恶人枉为人!”
  “怎么杀?”
  那个大胡子的神兵眨着眼睛,看看天,看看地,从怀里掏出一只乌龟壳,在手里掂了掂,说道:“就用这个。义人恶人,一测便知!你们看——”他指着龟背上的八卦图说,“乾为天,坤为地。天道曰圆,地道曰方。方者主幽,圆者主明。”
  “还是不明白。”
  “我扔上去,龟背朝上算乾卦,龟背朝下是坤卦。乾卦不杀坤卦杀!”
  “要得。”众神兵一听这话,立刻沸腾起来。
  说话间,队伍来到村口的吊脚楼前,小楼建在黛溪边。屋里油灯闪烁,人影映在窗前。
  “扔吧,快扔!”有人喊道。
  “来了!一二三,起!”——随着一阵“呜噜呜噜”的念咒声,“龟背图”升上夜空;十几双红红的眼睛紧盯着它,看它上下翻飞,直到最终落地,落在一户人家的门槛上。七八只红头巾凑上去一看——“龟背朝下!”
  “坤卦坤卦!”大胡子的神兵喊道,“乾为天,坤为地。乾卦升天,坤卦入地!”
  “乾卦不杀,坤卦杀!”众神兵齐声响应。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第二章·神兵来了(10)
几个神兵随即抽刀破门,屋里立刻传出大人、孩子的哭喊和惨叫,过后便没了声音。出门的神兵面带微笑,浑身血污,手中的刀刃还在滴血。而所有这些,躲在黄桷树下的母亲和村民们都看得一清二楚。
  进门是神兵,出门是血人,他们就这样“替天行道”。而听见喊杀声,家家户户都吹灭了油灯,整个烟村一片黑暗。
  “龟背图”还在夜空上下翻飞,喊杀声此起彼伏,血光冲天。
  再说母亲,十月怀胎,挺着大肚子,步履蹒跚,沿着羊肠小道一路奔波,藏到黄桷树下;等正清跑去找正艾,她就和村民一起站到冰冷的溪水里——神兵来了,他们看见了眼前发生的一切;而浓密的树冠向岸边倾斜,只有站在水里躲过神兵的视线。由于一路上紧张、劳累,加上冷水一激,母亲突然间生下了一名女婴,鲜血染红了溪水……婴儿呱呱坠地,母亲来不及惊喜,却将一只大手捂住了她啼哭的小嘴——怕哭声惊动了神兵,树下的男女老少都得丧命。可怜这名女婴,还没见到一缕阳光,第一声啼哭就好像突然中断的蝉鸣——她窒息而死,因为母亲的大手捂住了她的小嘴。
  喊杀声忽远忽近,而对于母亲来说,一切都变成了烟云:天什么时候亮的,神兵什么时候离去,一切都无所谓了——那个刚从她的两腿之间掉落的血肉模糊的小生命,已不再啼哭,是的,她没了心跳,停止了呼吸。母亲松开大手,感到一阵晕眩,不知是山崩地裂或是天清地静。
  而身边的村民只知道有人生了孩子,并不知道孩子的命运——还以为她在母亲怀里睡着了,所以再没有听见哭声。直到正清一箭射死袁大菩萨,救出了正艾和善珍之后,回到家里,才看清母亲怀里的妹妹——她脸色惨白,柔软的头发还沾着血迹;但血已经干了,头发都硬了;身体还软软的。母亲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回到家里,房顶已烧掉了一大半,土墙散发着焦味儿。幸亏邻居救火及时,屋里还剩几件旧家具。
  晨光穿过屋顶,照进烧焦的房间。母亲把婴儿放到床上,盖上一条白床单,自己就坐在旁边。正清走过去,伸手帮母亲擦去满脸的泪水。而母亲见到他,并没有说起惨死的妹妹,只问:“正艾呢,正艾在哪儿呢?”
  “放心,妈妈,”正清贴着妈妈的耳边说,“弟弟已经逃出来了,——袁大菩萨被我一箭射死了!”
  “啊?”母亲说着,晕倒在床上,抱着妹妹。正清明白了发生的一切,但紧握着弓箭,没有掉一滴泪。
  而在青绿的广禅山上,胜利出逃的正艾和善珍,还不知道家里发生的悲剧,他们在春风里尽情奔跑,跑着跑着,又淋了一场春雨。山上的雨像瀑布一样,从头上降落,在耳边喧哗。他们原本是往山下跑的,可没跑多远,只见前面出现一道道火光,一行人举着刀枪、火把,一路追杀过来;他们赶紧掉头,往山上跑去。而跑着跑着,突然间眼前一片漆黑——
  “哎呀呀,善珍,你在哪儿?”
  “我在这儿呢,正艾!这是什么地方呀?”
  “不知道。怎么那么黑啊!”
  他们一边说,一边拨开比自己还要高的野草;两只毛茸茸的东西突然间从草丛里蹿出来,撞在他们身上,吓得善珍一声尖叫。
  “不怕!是野兔!”正艾说。
  他们回过头来,跟着野兔往回走了几步,眼前出现了一座小城门,城外闪着星星月亮。
  “啊,原来是个山洞!”正艾说,“想起来了,这里我来过的。”
  “真的吗?你真了不起!”善珍说,“这么黑的地方都来过啊!”
  “是啊,我外公带我来的,还有我哥哥。外公打猎的时候,就躲在这里。”
  “那你哥哥呢?现在他在哪儿?”善珍问道。
  “我哥哥呀?他肯定躲起来了。你相信吗,今天是他救了我们——他‘嗖’的一箭,就射死了那个大菩萨。”
  “我看见的!他躲在树上。哎呀,他更了不起!”
  “真的吗?”
  “真的。”善珍说,“认识你们真好!以后我们就是好朋友了。”
  “干吗等以后呢,现在不是吗?”
  “是,可是正清不在啊!”
  “哦,”正艾说,“那我在呀!”
  “我冷。”
  “那到亮的地方来吧!”
  他们说着,来到了洞口。星辰沾在草尖上,野草亮荧荧的;月光消除了他们心中的恐惧,让他们看见一个宁静的世界——枪声、雨声都已经平息;烟雨沿着长江飘移;烟村的“九朵莲花三枝藕”一一呈现在雨后的月光里。
  仿佛是为了弥补母亲的悲痛、家庭的悲剧,山洞里的两个孩子感到一阵阵莫名的狂喜。
  ——七岁,他们还不懂得人间的苦难与伤悲,只是尽情享受着童年的欢乐、原初的生命。
  山洞不大,却是容纳了整个世界:野草、星空和一年四季都藏在里面。星星镶在穹顶,滴落彩色的水滴;他们脱去湿漉漉的衣服,就像两条小小鲤鱼红了鳃,在洞里互相取暖,游过去,游过来。
  七岁,还没什么欲望,只感觉两个身体长在了一起,光滑又神奇。善珍的嘴里,轻吐着阵阵香味。
  他们后来才知道,这个小山洞名叫观澜阁,而他们在其中看见的,除了江上波澜,还有深邃、辽阔的童年。
  当他们一口气跑下山,发现自己已长大成人。这时,晨风穿越山谷,在江上扬起征帆;风中传来古老的歌曲——
  巫山夹青天,巴水流若兹。
  巴水忽可尽,青天无到时。
  三朝上黄牛,三暮行太迟。
  三朝又三暮,不觉鬓成丝。李白于乾元二年(759年)流放夜郎,途经三峡时所作《上三峡》。
  

第三章·新坟与蝴蝶(1)
新坟与蝴蝶
  人生之时人吃土,死后之时土吃人。
  人吃土来年年有,土吃人来永无形。
  ——《接亡歌》
  在孩童眼里,世界总是美好的;可是这世界并不因为孩子而改变。残忍的事情时有发生;大人欲哭无泪,孩子伤心欲绝。但孩子毕竟是孩子,与大人生活在不同的世界:即使在黑黢黢的山洞里也能找到亮光;在血淋淋的现实中,也能找到乐趣,发现迷人的风景——
  正艾远远就认出了爷爷的帆影,听见亲切的船歌;这歌声与景象天生就藏在他的血液里,而当它们真实出现,这份欣喜又刻骨铭心。
  太阳升起的时候,下山的孩子发现,淋了一夜春雨,山上的野草又绿了一层,高了半寸,而林间野火已全部熄灭;尽管远远近近,仍不时传来零星的枪声。
  来到村口,店铺都还没有开门,青石板上残留着一摊摊血迹。刚刚经过一个恐怖之夜,烟村的早晨格外宁静。瑟瑟晨风,染红了黛溪。而刚走到村口,善珍就遇上迎面走来的父亲。这一夜,虞祐庭忙着调兵遣将,营救女儿;可击溃了神兵,却不见女儿的踪影;这会儿正领着家丁准备搜山,而抬头一看,善珍正从阳光下走来,头上沾着树叶,脸上带着伤痕,小手还攥着另一个野孩子。虞祐庭又是心疼,又是惊喜,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一把抱起女儿,大声说道:“女儿不怕,爸爸在这儿,爸爸在这儿!”一边说,一边跑回家去。
  “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哪!”几个家丁跟在后面议论着。
  “为救女儿,虞镇长连夜调来了两个营的正规军!”
  “神兵全军覆没,烟村太平了!”
  “难得说难得说:方言,指不好说,也说不清。哦,那袁大菩萨如果真是石佛转世,还会东山再起哦!”
  “听说他已经死了。”
  而对于正艾来说,此时除了一阵嗡嗡声,他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不明白,只觉得阳光下的一切比夜里更黑暗;一切都来得如此迅猛,如一个巨浪打过来,小船顷刻翻覆;而先前还站在船头和他一起看星星的小姑娘,就这样被卷走了——善珍趴在父亲肩头,向他频频挥手的情景,他越想越伤心。记得她头发被风吹乱,满脸都是泪痕。善珍就这样被父亲抱走,抱进了另一个世界。等再次见到她,已经是两年以后的事了。
  阳光顺着半边屋顶倾泻下来,全家人聚在烧焦的房间里。母亲躺在床上,额上搭着一条白毛巾,身边搁着一只“白枕头”——可那不是白枕头,是死去的小妹妹。父亲满脸疲倦,坐在一旁安慰着母亲;而哥哥像个木头人,站在父母身边。爷爷靠在那张旧躺椅上,抱着大烟枪;迷幻的烟雾和阳光混在一起……这是正艾刚进家门时看见的情景。
  一场大火把家和“天地君亲师位”都烧了。
  “对不起祖宗啊!”父亲说。
  “没关系,家谱还在。——是祖先显灵!”爷爷抽着大烟说。
  “幸亏藏在火砖墙里,要不然也烧了!”父亲说。
  正艾倚在门前静听,闻着鸦片的迷香——悲伤的气息混合着迷乱的光影,好像江水漫到屋里,一切都漂浮起来……他感到一阵头晕。
  屋里没有人哭,但每个人心里都在流泪:妹妹死了;母亲病了;祖屋烧毁了;爷爷和父亲驾驶的柏木船又被英国商轮浪翻,整船大米沉入江中,不仅数月的工钱没了,还欠下船老板一大笔债。而比起落水身亡的几名船员,爷爷和父亲还算是幸运的。
  爷爷谭忠裕是一名经验丰富的驾长,也是远近闻名的“水摸子”——能一口气潜入几丈深的江水,从江底取出卡在石缝中的铁锚。父亲谭孝明在船上搬桡、摇橹,跟着爷爷一起跑船。但毕竟岁月不饶人,这一次翻船,虽然死里逃生,但爷爷因为受了风寒,染上肺病,咳血不止,可他照样抽大烟,还说只有这样才能提气。

第三章·新坟与蝴蝶(2)
“都怪我没本事,不争气,还要七十多岁的老父亲出去驾船、钻水。”父亲说。
  正当此时,正艾在门口喊了一声:“我回来了!”
  “正艾!”母亲叫了一声,又晕倒了。
  正艾跑过去抱着母亲。母亲昏迷之中,仍轻抚着正艾。
  “妈妈,是哥哥救了我。”正艾说,可是母亲什么也没听见。
  “别说话了。”正清说,“让妈妈安静一会儿。”
  可正艾还是转过身来说:“爷爷,爸爸,是哥哥救了我!——哥哥一箭射死了袁大菩萨,我和善珍就逃出来了!”
  正清低下头。父亲走过来问:“袁大菩萨是你射死的!?”
  正清点点头。正艾又说:“是的,我亲眼看见的。”
  以为会得到父亲的夸奖,可没想到父亲飞起一脚把正清踢倒在地,并指着他的鼻子骂道:“龟儿子,本事大了?连大菩萨也敢杀!你们两个给我听好了,这事不管真的假的,从今往后,再不许提一个字!”
  兄弟俩点点头,吓得不敢做声。
  爷爷解释道:“神兵刀枪不入,神通广大。说出去死的不是一个,是全家。晓得不?”
  “知道了。”正清说着,从地上爬起来。
  这时,母亲醒来,把两个孩子叫到身边。
  爷爷又说:“算了。回来就好!正清立了功,自家人知道就行了——平安最重要!”
  听了爷爷的话,正清总算有些安慰。可他冷冷地说:“妹妹死了。”
  “都怪我。”妈妈带着哭腔说。
  “别说了,这怨不得谁。要是她哭出声来,树底下的,一个都活不成!”父亲说。
  一家人沉默不语。
  “天无绝人之路。”爷爷又说,“活人总有办法。”
  “我去跑船!”正清说。
  “你才几岁?船老板会要你?”父亲说。
  “我自己弄船!”正清说。
  “自己弄船?码头都是张大爷的,你想找死呢!”父亲说。
  “我不怕他!”正清说。
  “不怕是不怕,”爷爷抽着大烟说,“凡事还是要慢慢来。”
  “爷爷说得对,凡事慢慢来。”父亲接着说,“爷爷和妈妈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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