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萨图克就将我们这群人都打成了战奴,我们被一群群地分开,其他人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因我样子看起来是胡儿,便被安排去放羊,他们看管得稍松,我就逃走了,那时候怛罗斯往南的路看得比较严,我因听说杨定邦将军在新碎叶城……”
郭师庸咦了一声,道:“定邦在新碎叶城?那个时候就有这个谣言了?”
郭俱兰道:“那个不是谣言吧。当时萨图克还派了两千火寻人越过沙漠去追击呢,后来我听说好像杨定邦将军被逼到更西北的地方去了。不过我也只是听说。”
郭师庸沉吟道:“空穴来风,果然有因,这么说来,定邦果然曾在碎叶河上游活动。哼!萨图克归顺了我们这么久,这件事情却从来不说,他显然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真心归降!定邦啊定邦,萨图克既然能派霍兰与火寻人从碎叶河上游杀下,只怕……唉!”
他和杨定邦是数十年的战友,想起杨定邦有可能已经被萨图克害死,心中不由得悲痛起来。
那时候安西唐军对萨图克来说仍然只是一伙四处乱窜的流贼,在张迈取得疏勒之前,萨图克都还没将之作为对等的敌手,至于郭俱兰对岭西回纥来说那更是不值一提,可他虽然从萨图克手下逃走,但没多久却又被火寻人抓住当成了奴隶卖了,几经转手卖到了萨曼,当初的少年郎慢慢性格变得谨慎起来,从怛罗斯到火寻部落再到萨曼,几年之中受尽了磨难,但他心里却毕竟惦记着一件事情,那就是郭师道最后的嘱咐。
夜渐渐深了,赞吉首先拜别而去,跟着石坚石拔郭师庸也都辞走,郭俱兰却没动,张迈问郭俱兰:“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郭俱兰还没回答,郭汾已经道:“这是我干弟弟,今后他自然依着我过日子。”
郭俱兰道:“我是被上一个老爷卖给赞吉老爷的,赞吉老爷对我也不错,我就算要离开他,也得有个交代,元帅,您能否帮我赎身?”
郭汾叫来郭鲁哥道:“去跟赞吉说,我要替俱兰弟弟赎身,不管他开什么条件我都答应。”郭鲁哥答应着去了,张迈便让马小春先去给郭俱兰寻个住所,郭俱兰道:“元帅,老都护临终前有几句话要我和你说,我这几年就惦记着这事,时刻怕忘记了。”
张迈道:“什么事情?”
郭俱兰看看周围,又望了望帘内,这时屋里下人不少,福安也还在,张迈会意,道:“跟我来。”带了他到邻屋,问道:“老都护有什么话?”
“老都护要我转告元帅几句话,元帅赎罪,我便学着老都护的原话说吧。”
“这样最好。”
郭俱兰这才模仿着郭师道的口吻,道:“这些年我们以一座孤城,僻处西北,既要维持汉统又要凝聚人心,故而不得不强调胡汉之仇,但将来真占据上风之时,却没必要继续为此执着,无论在哪里,中原也好,西域也罢,一味仇杀总难以持久这是我这段时间悟出来的道理,我很清楚张特使心中自有一套主张,未必会听我的,然而既有所悟,还是希望他能够知道我最后的这点想法。”
张迈听得出神,自此打消了对郭俱兰来历的所有疑虑,刚才的这几句话,除了郭师道以外,其他人是怎么也想不出来的,就算是敌人中的智者如苏赖,怕也难以在当前的局势下杜撰出这样一番入情入理却又出人意料的话来。
“老爷子竟然会这样想……”张迈心道:“岳父大人的心智,在临终前非但没乱,反而连仇恨都忘记了,这心胸真是了不起。可他这一番话,放在今时今日已不合时宜了。萨图克既然叛我,我必要除之而后快!”
他沉默了好久,说道:“老都护的这一番话,你从今天起便忘了吧。”
郭俱兰应道:“是。”
宁远。
这个时候,郭洛还不知道郭俱兰的事情,当初赞吉的商队经过宁远城时郭洛刚好不在城中,就算在城中,郭俱兰以一个小小的外国商人的家奴,想要见到他也不容易,若是靠着别人传话,只怕“我是郭师道老都护的干儿子、郭洛都督的干弟弟”这种话由没有任何印信的郭俱兰说出来只会遭人耻笑。
“大哥,”郭汴从亦黑回来,说道:“真珠河还冻着,看样子还得再过一个月才能融解,怎么办,咱们要不要连冬进兵?”
“连冬进兵?”郭洛摇头:“不,没用的。”
“为什么?”郭汴道:“姐夫和易哥哥他们,过去两年每几个月就征服上千里的土地,而咱们在这里几年,一寸土地都没开拓,东面的兄弟,都将我们看孬了!连杨涿都写信来讽刺我!现在东面的局势已经稳住了,我们若再不动手,咱们兄弟就都没脸在宁远呆着了!”
“阿汴说的不错。”刘岸带着何春山从外面走了进来,和他一起进来的还有唐仁孝作为张迈昔日近卫火的火长,唐仁孝也一直在后方活动着,两个月前才从疏勒调来作郭洛的副手,对于这种安排,宁远军方都暗暗领会到了张迈的意思“元帅多半是在敦促郭都督用兵了。”
但郭洛却仍然摇头:“很难的。”
“难什么呢!”郭汴叫道:“当初咱们在疏勒的时候,那才多少兵马,而萨图克和几个大国的援军,又才有多少兵马!就在天下人都认为我们肯定要打败仗的时候,我们却赢了!现在东方已经稳定,也该是我们出手的时候了!”
“不能这么算。”郭洛道:“如今攻守之势已经改变,打仗不是计算数量就成,还要看各方面的条件,雅尔与灭尔基成掎角之势,回纥人要过来不容易,我们要过去也难。冲天砦一路更不好走,只要萨图克安排三千兵马截断山路,我们就算用上十倍的兵力也难以飞渡的。当初我派兵奇袭俱兰城而失败从那以后这条路我就知道可以不必想它了。萨图克当然要打,但不是从我们这里突破。用兵之道,全在避实击虚四字。雅尔被看得太紧了,要想强攻,除非有五倍以上的兵力,而且还不一定能够成功。代价这么大而成功面这么小的战争是不值得打的。”
“但是最近东面对我们的风评很不好。”刘岸道:“如果我们不做一点什么的话,只怕形势会对我们很不利。”
“我们?”郭洛道:“刘司马,你说的我们,是指谁?是指整个天策唐军,还是指我们宁远方面军?”
刘岸没回答,其实他的意思很明显,谁都明白的。
郭洛道:“身为边将,最怕的就是为了迎合中枢之意而作出不恰当的选择。我现在如果倾力攻打雅尔的话,确实能够扭转一下凉州方面对我们的风评,甚至趁机扩大我们宁远军的权限,但我不会这么做的。”他加重了语气,说道:“因为我认为那并不是最适合的路子。我的决定,不是要为我自己着想,不是要为我们郭家着想,而是要为我们天策军这份事业着想!也许现在元帅的想法和我也不大一样了……”他看了唐仁孝一眼,却没有掩饰自己的想法:“但我仍然坚持我的看法。”
郭汴道:“可如果不动兵的话,难道就继续这么僵下去吗?”
“不会这么僵下去的。”郭洛道:“萨图克会比我们更急,很快他就要有行动的。但在这个时候我反而要更稳。”
“还稳?”郭汴有些不理解,甚至怀疑郭洛的决定。自己的这个大哥,会不会太久没打仗以至于不会打仗了呢?
郭洛忽然问何春山道:“萨曼那边,最近似乎不大平静。”
“是的。”何春山道:“有一些激进的天方徒在闹事,而且听说西面还有一些这样的天方徒在声援他们。这几年萨曼和我们通商,富商们赚得盆满钵满,萨曼的国库也充裕了不少,但贫民的生活没什么改变,甚至变得更差,所以民间的原因颇大。”
郭洛道:“我还听说,有一些激进派的天方徒,对正统派天方徒意见很大。说奈斯尔二世抛弃了真神赋予他的神圣责任,让东方的天方圣土不断萎缩,是这样么?”
在过去的一百年里,天方教不断东侵,从北非到葱岭都是其势力范围,宗教前锋甚至蔓延到了河西一带,而过去十几年在萨图克的荫庇下,天方教在疏勒、莎车一带也一举压倒了佛教、祆教、摩尼教,在西域渐渐有了独尊之势,天方世界的狂热者甚至期待着绿色的旗帜沿着天山与昆仑一直插到中土去!
可是在安西唐军崛起以后,天方教的这种东进企图遭受到了重大打击,疏勒以东重新恢复了以世俗政权为统治、以佛教为主要宗教的旧观,就是葱岭以西,宗教自由也变得越来越流行,萨曼的统治者出于务实的考虑与安西建交,这固然开拓了王朝的财源也带来了天方世界与大唐世界的和平,却触怒了天方教中的激进派,甚至连正统派中的一部分人也对奈斯尔二世变得很不满。
不过何春山却不这么看:“所谓宗教原因,或许只是皮征。”他说道:“最终还是奈斯尔二世没能解决内部的问题,其国民便借此来宣泄罢了。”
“怕是没那么简单。”郭洛道:“天方是足以与我大唐双雄并立的伟大国度,天方教的力量也是深难见底,贫富或许是个问题,但任何事情只要和天方教扯上关系,那就永远说不清楚到不明白了。如今很明显有一股力量在躁动着,若再加上萨图克推波助澜的话,我觉得迟则一年,短则数月,库巴可能会出问题,这个时候,我们或许应该寻思开辟另外一条商路……”
何春山道:“都督是指……”
“向南,有一条通向印度的商路。”郭洛取出一张从张迈那份地图集临摹下来的地图:“这里!”
郭洛所指的那个地方,在这个时代连名字都没有,可是这里却是一个重要的三岔路口,以今天的地理位置来说,大体上位于阿富汗与巴基斯坦之间,向西走波斯高原南部靠海的道路,可以通向波斯湾、埃及,也是丝绸之路的一条分支,向东南的话,则是进入另一个古老国度群龙无首却又富庶无比的天竺世界。
“最近一年,开始有印度商人来到宁远。也有从波斯高地南部绕路过来。不过这条路还不大太平,沿途颇有割据,不像萨曼基本统一在一个政权之下。”郭洛说道:“所以我想派一个人南下,看看能否打通一下通往印度的道路。”
郭汴瞪着郭洛,道:“大哥,你是疯了么?现在,你还想着开什么第二条商路!你别忘了,杀死我们父亲的大仇人现在就在北边我们的娘亲,现在也埋葬在我们没法去拜祭的地方。在这个时候,你还想着什么商路!”
第三十九章 国士之怒
郭洛看了郭汴一眼,道:“你还小,看问题太片面了。宁远有宁远的作用,如今东面的内部整理还没完成,‘东攻西守’也还没彻底转过来,有些事情,并不是越快进行就越好。郭汴,听令!”
郭汴一愕,但见郭洛充满了严肃,便只好肃立。
郭洛道:“我要你即刻与何春山南下,在信度河(即印度河)上游的健驮罗地区,建立一个城堡,我已经打听过了,天方教已经在健驮罗地区设立据点,那里如今各族混乱,群龙无首,而且其民柔弱,你去到那里因地而制,雇募当地士兵,设法开通往恒河地区的商路,扩大我华夏在大天竺地区的影响。”
其时玄奘大师已经将天竺重新翻译为印度,但中国人对南亚次大陆有时候仍用旧称。
郭汴道:“我不要,我要北上去打萨图克,给爹爹报仇。”
郭洛怒道:“什么你不要,军令如山,你当你还是小孩么!”但他与郭汴终究是兄弟,喝了一句后抚慰道:“汴弟,你若以报仇之心起兵,遇到弱者这份仇恨可当振作士气,遇到苏赖那等老狐狸非误事不可。在北面你的作用实在不大,去了也轮不到你立功。”
郭汴道:“可我不想去天竺。”
郭洛道:“你不想去天竺,我便署你去疏勒学政务,要从政还是先去外面历练立功,你自己选吧。”
郭汴想想,天策唐军不缺武将,而且离开军伍太久的话,武艺也要荒废,若改了政务官,以后再要脱文入武反而更难,无法,只好从命,道:“但我若立了功劳,你得调我回来。”
郭洛道:“这个自然。”
随着宁远地区的富裕与天策军的强盛,周边的山地民族、游牧民族也多来归,其中有一部分被郭洛征调,平时并不干扰他们的生活,每隔半年便征调一次进行训练。内里较为忠勇者则署为民兵,在调用时会给予一定的粮饷,这些部落大多穷苦,颇乐受征。南部的来归部落有一部分被征调为民兵,郭洛将之分为三部,轮流负责春、夏、秋三季的巡防。冬天这个地区全部封冻,就是盗贼也不能上路出门的。
这时在历法上虽到了春天,但冰山尚未解冻,郭汴如今只是一个校尉,郭洛便给了他一个营的府兵,武器精良,配备齐全,让他从部落民兵中挑选人手,共得一千二百人,也配给兵器。又许他调动南部诸部,南下以后他可在天竺地区全权代表天策军。
一千五百人连冬进行集训,郭洛又派了一些老队正、老火长来帮他的忙,又从族人之中,调了一个虽无赫赫战功却老于行伍的副校尉郭潭做他的副手,那一千多部落民兵得到了精良的装备后十分兴奋,均乐于奉命。郭洛又许全军有家眷者可以随行。
天竺地区物产丰富,宁远与疏勒的商旅听说,不少人都请随行。疏勒地区的佛子闻说大军要前往佛土,有不少寺庙也派人跟随。何春山带上了他的公主老婆,又带上了许多家人。
等到冰山雪化,要出行的时候,除了一千五百军队之外,又多了八百多人的眷属,又有十九户商家随行,连同其护卫、挑夫共七百多人,此外又有四百多名散商,又有佛教僧侣一百余人,僧侣的扈从三百多人,工匠一百多人,此外还有几百个奴隶。
四千多人上了山路,郭洛送出数十里,郭汴要辞别时有一骑赶来呈上急报,郭洛看了一眼就往怀里揣,郭汴问出了什么事情,郭洛道:“没什么。”又道:“你在我身边,有我翼护,南下以后,却就事事都得自己作主了。此去天竺,一切顺势而行。你小时候常说男子汉当横行千里,现在就看你能否实现幼时的豪言。”
郭汴道:“我不会让哥哥失望,不过哥哥你也别忘了你的诺言!等我立好了城堡,稳固了商路,那时候你一定要调我回来。”
郭洛道:“这个当然,你是我弟弟,难道我忍心将你落在外面?你这次就当是练兵。你不立点功劳,我如何升你的职?不升你的职,你如何领兵打大仗?再说,你不多上战场历练历练,谁有敢将军队轻易交给你?”
郭汴本来老大的不情愿,听了这几句话才振作起来,道:“哥哥放心,我一定立功升职,不负我郭家之声名!”
辞了长兄,走上葱岭山道,这样拖家带口的行军十分缓慢,幸好郭洛早做了许多准备,有熟悉路况的商人在前带路,行了十余日,到达马鞍山口从这里可以直接转入疏勒、莎车地区。马鞍山口往年也一直有商人走天竺的,今年听说有军队南下,因天策军素来有护商的传统,商人们心想跟着军队会更安全,因此决定出发的人又翻了一倍不止,都等在马鞍山口,望见郭汴的旗号便跟着起行。
走了七八日,沿途部落望见郭字旗号纷纷前来讨好,这几年郭洛虽未大规模地对外用兵,却常派小部队深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