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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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宝-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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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轻的小姐,你在诱人作不道德行为。”

    我大笑起来。

    他又恢复了常态。

    “你想到公园去散步?”他问。

    “当然。”我当然得说当然。

    我从衣柜内取出长的银狐大衣,披上,拉上靴子。他要去散步。他不要睡觉,无所谓。伙计怎可以与老板争执。穷不与富斗。

    我说:“我准备好了。”

    他站起来,“好,我们去吸收新鲜空气。”

    我转头问:“你穿得可够暖?”

    他看着我,点点头,然后说:“多年没有人问我这个问题了。”他语意深长。

    我们走到附近的公园去。铁闸还锁着没开。

    我问:“爬?”

    他笑,搓搓手,“我没爬墙已经十几年。”

    我脱下长大衣,扔到铁闸那一边,然后连攀带跳过了去。伸手鼓励他,“来,快。”我前几天才爬过男生宿舍。

    “你先穿上大衣,冻坏你。”他说。

    我把大衣穿上,把他拉过铁闸。他很灵敏,怎么看都不像个老人,我仍然觉得他是中年人。四十八,或是五十二。可是听他的语气,他仿佛已是七十岁了。

    我们缓缓在秃树闲散步。

    我问:“连你太太都一向不问你冷暖?”

    “我不大见到她。”

    “她是你的真太太?”我问。

    他看我一眼,“喜宝,你的问题真彻底得惊人,”他笑。“我真不敢相信有人会问这种问题。是的,她是我的正式太太。”

    “她叫什么名字?她是不是有一个非常动听的名字?”

    “她姓欧阳,叫秀丽。”

    “勖欧阳秀丽。”我念一次。“多么长的名字。”

    他只向我看一眼,含着笑,不答。他的心情似乎分外的好。奇怪。在荒凉的冬日公园中,黑墨墨地散步,只偶然迎面遇见一盏煤气灯,而他却忽然高兴起来。

    “孩子们呢?你有几个孩子?”我问。

    “你不是都见过了吗。”

    “嗯,‘外面’没有孩子?”我问。

喜宝 二 喜宝 二(20)

    他摇摇头,“没有。”

    “他们为什么都住香港?”我怀疑地问。

    “聪慧与聪恕并不住在香港。只我太太住香港,不过因为全世界以香港最舒服最方便。”

    “对。”我说。

    “你的小脑袋在想什么?”他问我。

    我们在人工小湖对面的长凳坐下。

    “我在想,为什么你在香港不出名。”我很困惑。

    “人为什么要出名?”他笑着反问:“你喜欢出名?喜欢被大堆人围着签名?你喜欢那样?你喜欢高价投一个车牌,让全香港人知道?你喜欢参加慈善晚会,与诸名流拍照上报?如果是你喜欢,喜宝,我不怪你,你是小女孩子,各人的趣味不同,我不大做这一套。”

    “你做什么?”

    “我赚钱。”

    “赚什么钱?”我问。

    “什么钱都赚,只要是钱。”

    “我记得你是念牛津的。而且你爹剩了钱给你。嘿……我有无懈可击的记性。”

    “我相信。”他搂一搂我。

    “除了赚钱还做什么?”我问:“与女人在公园中散步?”

    “与你在公园中散步。”他拾起一块小石子,投向湖面,小石子一直滑出去,滑得好远,湖面早已结上了冰。

    “这湖上在春季有鸭子。鸭子都飞走了。”我说。

    “迁移,候鸟迁移。”勖存姿说。

    “我不认为如此。”我说:“这些鸭子不再懂得飞行,它们已太驯服。”

    他又看着我。他问:“你怎么可以在清晨脸都不洗就这么漂亮?”

    这是第三次他赞我漂亮。

    “你有很多女人?”我问,聪慧提过他的女人们。

    “不。我自己也觉得稀奇,我并没有很多的女人。”

    “为什么?”

    “你不觉得女人个个都差不多?”他反问。

    我觉得乏味。也许他见得太多。但是丹尼斯阮说我是突出的。但丹尼斯阮只是个孩子,他懂什么,他的话怎可相信。

    “你也有过情妇。”我说。

    “那自然,”他答。“回去吧。”他站起来。

    我陪他走回去。小路上低洼处的积水都凝成了薄冰。(如履薄冰。)我一脚踏碎冰片,发出“卡嚓”轻微的一声。像一颗心碎掉破裂,除却天边月,没人知。

    我抬高头,月亮还没有下去呢,天空很高,没有星。

    “明天要上课?”勖存姿问。

    “要。”

    他忽然怜爱的说:“害你起不了床。”

    “起得,”我说:“一定起得了。”

    他犹疑片刻。“我想住几天。”

    我脚步一停顿,随即马上安定下来。“你要我请假吗?”

    “也不必,今天已是星期四,我不想妨碍你的功课。周末陪我去巴黎好了。”

    “机票买好了吗,抑或坐六座位?”我问。

    “我们坐客机。”他微笑。

    “为什么?”我失望的问。他不答。

    回到屋子,他在客房休息。辛普森的表情一点痕迹都没有。英国人日常生活都像阿嘉泰姬斯蒂的小说,他妈的乱悬疑性特强,受不了。为什么他们不能像中国人,一切拍枱拍凳说个清楚?

    我淋热水浴,换好衣服去上课。勖存姿在客房已睡熟了。我对辛普森说,有要事到圣三一院去找我。

    到课室才觉得疲倦,双肩酸软,眼皮抬不起来,未老先衰。瞧我这样儿。早两年跟着唐人餐馆那班人去看武侠午夜场,完了还宵夜,还一点事都没有,如今少睡三两个小时,呵欠频频,掩住脸,简直像毒瘾发作的款式。

    我只想钻回被窝去睡,好好的睡。

    可是今夜勖存姿说不定又不知要如何磨折我。也许他要到阿尔卑斯山麓去露营,我的天。

    我把头靠在椅背上,又打一个呵欠。

    有人的手按在我肩上。我吓一跳,转头——

喜宝 三 喜宝 三(1)

    “丹尼斯。”我睁大眼。

    丹尼斯阮。

    他吻我的脸、我的脖子。“我找到你了。”

    我说道:“坐下来,这是课室。”

    “我找到你了。”他狂喜:“你姓姜,你叫小宝。”

    “喜宝。”我改正他。

    “我找到你了。”老天。

    我拿起笔记。“我们出去说话。”

    在课室外我说:“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雇‘可伦布探长’找的。”他抱紧我。“你可不叫咪咪。”

    我的头被他箍得不能动弹,我说:“我以为你雇了‘光头可杰’。”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咱们是同学?”他问。

    “为什么要告诉你,”我不悦,“你这个人真是一点情趣也没有,完了就是完了,哪来这么多麻烦。”

    “我想再见到你,怎么,你不想再见我?”

    “不。”我往前走。

    “别生气,我知道你吓了一跳,但是我不能忘记你。”

    “还有这种事!”我自鼻中哼了一声。

    “我不能忘记你的胸脯,你有极美的——”

    我大喝一声,“住嘴!光天白日之下,请你放尊重些。”

    “对不起对不起,请你原谅,但小宝,周末我们可以见面吗?周末我们去喝酒。”丹尼斯阮说。

    “周末我去巴黎。”我一直向前走。午膳时间,我要回家见勖存姿,因为他是我的老板。

    “告诉我你是否很有钱?”他用手擦擦鼻子,“你手上那只戒指是否真的?”

    “你为什么不能PISSOFF?”

    “你别这样好不好?”他说:“周末去巴黎,下礼拜总有空吧?”

    “我没有空闲。”我说:“我的男朋友在此地。”

    “我才不相信。”他很调皮地跟在我后面一蹦一跳的。

    “当心我把你推下康河。”我诅咒说:“浸死你。”

    “做我的女朋友。”他拉着我手。

    “你再不走,我叫警察。”

    我已经走到停车场,上车开动车子,把他抛在那里。倒后镜里的丹尼斯阮越缩越小。我不怕他,但被他找到,终究是个麻烦。

    ——他到底是怎么找到我的?

    剑桥是个小埠,但不会小得三天之内就可以把一个女人找出来。我知道,这里的中国女人少。

    中午勖存姿在后园料理玫瑰花。居然有很好的阳光,但还是冷得足以使皮肤发紫,我把双手藏在腋下,看着他精神百倍地掘动泥土。

    他见到我问:“下午没课?”

    “有。”我说:“尚有三节课。”

    “回来吃饭?”他问。

    “回来看你。”

    他抬起头。“进屋子去吧。”他说。

    我们坐下来吃简单而美味的食物。这个厨师的手艺实在不错,勖存姿很讲究吃,他喜欢美味但不花巧,基本实惠的食物,西式多于中式。

    “你懂得烹饪?”他问我。

    我点头。“自然。煮得很好。”

    “会吗?”他不置信。

    我笑。不说话。

    “下午我有事到朋友家去,晚上仍陪我吃饭?”他像在征求我同意,其实晓得答案永远会“是”。

    我点点头。“自然。”

    “没约会?”他半真半假地问。

    “有约会我也会推掉。”我面不改容。

    他也笑。

    我们说话像打仗,百上加斤,要多累就多累。

    下午三点钟就完课了。我匆匆回到家,开始为勖存姿做晚餐。不知为什么,我倒并不至于这么急要讨好他,不过我想他晓得我会做家务。

    我做了四道菜:海鲜牛油果,红酒烧牛肉,一个很好的沙拉,甜品是香橙苏芙喱。

    花足我整整三小时,但是我居然很愉快,辛普森陪着我忙,奔进奔出的帮手。她很诧异,她一直没想到我会有兴趣做这样的事情。

    勖存姿回来的时候我刚来得及把身上的油腻洗掉。他在楼下唤我:“小宝!小宝!”

喜宝 三 喜宝 三(2)

    我奔下来。“来了。”

    私底下,我祈望过一千次一万次,我的父亲每日下班回家,会这样的叫我。长大以后,又希望得到好的归宿,丈夫每日回家会这么唤我。

    一直等到今天。虽然勖存姿既不是丈夫又不是我父亲,到底有总比没有好,管他归进哪一类。

    而一个女人毕生可以依靠的,也不过只是她父亲与丈夫。

    我重重地叹口气。我两者都欠缺。

    辛普森帮他脱大衣。

    “下雪吗?”我瞧瞧窗外。“晴天比雪天更冻。”

    “春天很快就要来了。”勖存姿笑。“看我为你买了什么。”他取出一只盒子。

    又是首饰。我说:“我已经有这只戒指。”

    他笑。“真亏你天天戴着这只麻将牌,我没有见过更伧俗的东西,亏你是个大学生。”

    我的脸胀红。勖存姿的这两句“亏你”把我说得抬不起头来。

    我接过他手中的盒子。我说:“我等一会见才看。”

    “怎么?”他笑,“被我说得动气了?”

    “我怎么敢动气?”我只好打开盒子。

    是一条美丽细致的项链。“古董?”我问:“真美!像维多利亚时代的。”

    “你应该戴这种,”勖说:“秀气玲珑。”

    “是,老爷。”我说:“谢谢老爷。”

    “别调皮了。我肚子饿,咱们吃饭吧。”他拍拍我肩膀。

    我们坐下来。勖存姿对头盘没有意见,称赞牛肉香,他喜欢沙律够脆。上甜品时,我到厨房去,亲自等苏芙喱从烤箱出来,然后置碟子上捧出去。

    他欢呼:“香橙苏芙喱。”他连忙吃。

    然后他怀疑地把匙羹放下来。“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苏芙喱?”

    我并不知道。我做苏芙喱是因为这个甜品最难做。

    勖存姿吃数口又说:“我们厨师并不擅长做这个。”

    “他不擅长我擅长。”我说。

    “你!——?”

    我从没见他那么惊异过,我的意思是,勖存姿是那种泰山崩于前而不动于色的人。

    “你!”他大笑。“好!好!”

    我白他一眼。“吃完了再笑好不好?”

    “谢谢你。这顿饭很简单,”他住了笑,“但我真的吃得极开心。”

    我看着他。

    “让我抱你一下。”他说:“过来。”

    我站起来走过去,他抱一抱我。我指指脸颊:“这里。”我说。他轻吻我的脸,我吻他唇。他很生硬。我很想笑。如果有观众,一定会以为是少女图奸中年男人,但是他很快就恢复自然,把我抱得很紧很紧。我再一次的诧异。我轻声笑道:“你把我挤爆了。”

    他放开我。

    我把他的手臂放在我腰上。

    他说:“年轻的女士,你作风至为不道德。”

    我蹲在沙发上笑。

    我们还是啥也没做。我拢拢头发。

    我说:“知道,你在吊我的胃口。”

    勖存姿也大笑。

    我把那条项链系上,他帮我扣好。我用手摸一摸。“谢谢你。”我说。

    “早点睡吧。”他说:“我要处理点文件。”

    “你去过伦敦了?”我问。

    “嗯。”他答。

    我上楼,坐在床沿看手上的戒指,不禁笑出来,勖存姿形容得真妙。麻将牌,可不就像麻将牌,我脱下来抛进抽屉。因为我没有见过世面。我想:因为我暴发。因为我不懂得选优雅的东西。没关系,我躺在床上,手臂枕在头下。慢慢便学会了,只要勖存姿肯支持我,三年五年之后,我会比一个公主更像一个公主。

    我闭上眼睛,我疲倦,目前我要睡一觉。

    明天我要去找好的法文老师与德文老师,请到家来私人授课,明天……

    我和衣睡着了。

    ……一定是清晨,因为我听到鸟鸣。

    睁开眼睛,果然天已经亮了,身上的牛仔裤缚得我透不过气来。天,我竟动也没动过,直睡了一夜。我连忙把长裤脱掉,看看钟,才八点,还可以再睡一觉。

喜宝 三 喜宝 三(3)

    身后的声音说:“真服了你,这样子可以睡得着,到底是小孩子。”笑。

    是勖存姿,我转过去。“你最鬼祟了,永远这样神出鬼没。”

    他走过来。“我不相信你真的睡得熟,穿着这种铁板裤能上床?”

    “你几时做完文件的?”我问。

    “不久之前。上来看你睡得可好。”

    “我睡得很好,谢谢你。”我白他一眼,“没被你吓死真是运气。”

    他笑说:“真凶,像一种小动物,张牙舞爪的——”

    “关在笼子里。”我接下去。

    “你有这种感觉?”他问。

    “过来。”我说。

    “你说什么?”他一怔。“我说过来。”我没好气。“我不是要非礼你,勖先生,你的羊毛衫的纽扣全扣错了。我现在想帮你扣好。”

    他依言走过来。这可是他生平第一次听命于人吧。

    我为他解开纽子,还没有扣第一粒,事情就发生了。

    也该发生了,倒在床上的时候我想。已经等了半年。很少男人有这样的耐心,这么不在乎。

    我并不想详加解释与形容。

    第二天他开车送我到圣三一。

    下车时候我吻一下他的脸。我问:“你还没走吧?”

    “明天我们去巴黎。”他说:“已经讲好的。”

    我点点头,他把车子驶走。

    迎面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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