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然睁开双眼，他眼珠子不动，盯着慕希，执拗也难过。
“我这样的人生，开心才是有问题啊，我还没有那么没心没肺。”
慕希不看谢然，他转头看着医院雪白的墙壁：“我记事早啊，三岁的事我都记得，更何况四岁时死的爸妈，那时候什么都懂了，别人都说四岁的孩子，父母去世没几年也就忘了和爸妈相处的过往了，可我忘不了啊。抱着这样的回忆，被姑姑带进谢家，姑姑转身也丢下我走了，我其实很害怕的，我心底害怕的要命，我觉得我这一生都这样了。”
“你知道是什么都这样了吗？”
慕希咧开嘴笑了：“爸妈走了，我觉得我这一辈子都不会有人爱我了。”
谢然嗓子哽住，他刚刚涌上的愤怒与悲戚，愤怒褪下，只剩无法出声的悲戚。
“不要笑了。”谢然哀哀的开口，“你明明不想笑的，你明明一直都不开心。”
“但那只是我以为啊。”
慕希不回应谢然的话，他自问自答的说下去。
“谢然，小的时候你也很讨人厌的，小小的孩子天天板着个脸，明明也是亲爹活着也和没有一样，可是天天想的就是别人怎么对不起你，偏偏长得好、成绩好、家世也好，又是正八经的谢家少爷，佣人们都敢教训我，对你则是千百个不敢有怨言。”
“我就想——”
慕希看向谢然，笑容收了起来。
“你可真奇怪，这样子大家也都会宠着你，姑姑对你也是好声好气的，所以我想离你近一些，想看看你像个大少爷似的被人捧着，不用看人眼色的生活能过多久。”
谢然不想再听下去了，他近乎有些崩溃，慕希却走到他身前，他轻轻抚上谢然的脸，谢然对上慕希的眸子，发现里面渐渐涌上一股久远的、仿佛覆盖着有些老旧尘埃的温柔，浅淡不深刻，却看得心底哀伤不已。
“可是离得近了，才觉得你是个傻子。亲爹不疼你又怎么样，好歹你是谢家大少爷，你长得好又聪明，你要是肯用心，自会有人来爱你。但我更傻……”
慕希拇指擦过谢然的眼睑，他声音放轻：“我给了你一个不足言道的拥抱，你就要回我一颗全心全意宠着我的心。小时候保姆嫌我胖，经常教训我，可是只要你在，就会把我抱怀里，保姆就不敢再训斥我了。再长大些，上小学也是你牵着我的手去，整整六年，你就接送了我整整六年。”
“谢然，和你一起长大的整个人生，我其实没有太多伤心，也没有太多高兴与快乐，我偶尔的一次伤心你就比我还难过，我偶尔的一次开心或者向你撒娇，你就能高兴一整天。我一直以为自己一生不会有人像父母那般爱我，但是是你，让我觉得你很爱很爱我。”
慕希嘴唇贴上谢然的唇，却是没有紧贴，隔着一层罅隙泛着冰冷与温柔的暧昧，慕希喃喃自语：“你喜欢我像个正常的孩子一样，充满活力，会撒娇会偷懒，会笑会哭会搞怪，那我就这样做，像个正常的孩子一样，因为我知道你和其他人不一样，因为你是爱我的啊。”
“可是梦好像总是会醒，我已经很小心很小心了，我从不奢求什么，我从不抱怨父母早逝，也不抱怨连姑姑都丢下了我，我甚至可以安安静静的永远沉默下去，不给任何人添麻烦，但惟有你，谢然，唯有你是我第一次渴望的。我第一次想像个孩子一样，去大胆的要求一次，想你和我永远在一起，想和你永远永远都不分开。”
“但是将近十五岁的生日那天，你先是将我送回慕家，我就想没关系，你也是为我好，我们分开了我还可以去找你，但是当我们在午夜，在寂静的荒城中我告诉过你，这个世界我是永远不会抛弃你的那个人，你给我的回应是什么？”
慕希离开谢然，他伸出指尖碰了碰谢然的脸颊：“十五岁之后，你给我的答案就是长达五年的远离我，我去找你，你却将我排除了你的世界，那么多幼时的回忆，少年时期相依为命般的成长，原来真的只是我做的一场滔天大梦，这场梦美曾经多么让我沉醉，梦醒的时候，就让我多么绝望。”
“谢然，你是不是觉得我死的时候心都碎了？”
慕希指尖下移，停留在谢然胸腔左侧位置，那里心脏在跳动着，慕希便笑：“可是我梦醒的时候，心早就碎了，出车祸的那一刹那，我想，谢然，我死了，你会不会也感受到——”
慕希再次抚上谢然的脸，他像是怕谢然听不清，平日里那个爱调侃、嘴欠、但是不乏心软的慕希没有了，他凑在谢然耳边，说出的话和恶毒也别无二般了。
“我死了，你是不是也就体会到我当年的绝望了。”
“我一生不敢奢求，唯有你，让我想要任性一回，你不是傻子，傻得从来都只是我。你对我好，我就以为你爱我，所以我们永远都不会分开了。”
慕希跌跌撞撞的站起来，他的恶毒与冰冷还是褪下去了，他又变成那个当年那个孩子。
“哥哥，你失约在前，你有什么资格要求慕希还活着？”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孔莹推开病房门，往里走，刚进去就看到慕希站在谢然床边，孔莹心想她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啊，要不然现在转身离开，人俩正在交流感情呢，但是她低头看了看手上提着的吃食，又觉得这俩人也不觉得肚子饿吗？
网剧刚结束拍摄，但后期的很多事情都没解决，安建国、盛铭锆都跑回去处理后续事情，谢然这边就只剩她、秦岚还有尹雅雅，连谢然的助理早上都因为一个电话不得不急匆匆的回公司去了。
“唔，你们两个要不要吃点东西啊？”
孔莹走到病床边，走近了才发现气氛不对劲，有种无法形容的凝重感与压抑，她先是看向谢然，谢然面色极差，比面色还差的就是他眼中近乎灰败的情绪，简直不忍让人再看。
孔莹又抬头去看她身边站着的高个青年，青年脸上泛着股冰冷，但倦色还是有些掩饰不住的流露出来，像是累极了，也像是孤注一掷后虽锐气尚存但也没了曾经少年般的鲜活了。
这是，吵架了吧？孔莹心里暗暗想到。
孔莹嘴一瘪，张嘴像个机关枪，决定说说这两个都让人不省心的家伙，先是对着谢然：“你多大人了，和小孩子呕什么气？谢然，你看看你自己现在都成什么样了？还不老实点。”
说完谢然，孔莹转向慕希：“还有你，他是因为你才出了车祸吧？你有再大的气也不该这时候发，你虽然年龄不大但也该知道什么叫懂事吧？跟个伤患闹脾气也真是有本事啊！”
孔莹说完觉得语气有点过了，又放软神色，主要对着慕希：“谢然脸臭心硬是很招人烦啦，但是谁都可以对他没有耐心你也不可以啊，我知道你哦！在美国的时候我有看到谢然每天都写明信片，那神色真是让人看了鸡皮疙瘩掉一地，嗯，好吧，是让人觉得简直对单身狗造成了二次伤害，我觉得他对谁都冷对你也不会这样的——”
孔莹话没说完，发出一声尖叫：“你干嘛！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一位女士！”
慕希皱着眉头，他单手扯着这姑娘的后领，另一只手直接把她往外推，秦岚刚来到病房外，就见到孔莹像是“东西”一样，被慕希近乎于“丢”的动作，直接丢到了病房外。
秦岚站住，孔莹愤怒的想要斥责慕希，慕希一个阴郁的眼神扫过去，她闭上了嘴。
“总得吃点东西吧！”孔莹愤愤的将手上的袋子递给慕希。
慕希接了，关上门前屈尊降贵般的开口说了下把她丢出去的原因：“你太吵了，影响病人。”
说完，房门就“啪”的一下关上了。
谢然半躺在床上，阳光打在他身上，却是衬得他脸色极其差劲，如果说刚醒来他虽然面上没有什么血色，但心情总归是愉悦的，这会儿，慕希那一番话下来他眼中终于无法抑制的露出大片情绪。
不是自责，不是愧疚，就是单纯的痛苦。
大概像是也不知道心情该怎么复杂，反而最直观外露的就是痛苦。
纯粹的疼痛，纯粹的五味下只剩苦。
永远都无法对这个人心硬。
慕希垂下眼帘，前一秒他说的那些话像是恨，可是这一秒他看着谢然又只剩下心疼。
记忆仿佛被拉伸，像是回到从前，也像是回到不就之前，慕希脑海中蓦地便想起不久前他曾经给左薇讲戏说的一段话。
他是怎么说的？
他对左薇说——
想想你身边，一直陪着你的人，你一路走来起起伏伏，难过也好，高兴也好，你总会有那么一个想要一起分享的那个人吧？
那么现在，在你的生命中就是充当这样角色的一个人，他有一天突然抛弃了你，你一开始确实是恨他的，但时间往复，再见到他你就能把他曾经对你的好、以及你对他的感情，你们真真切切存在的、那些陪伴的过往完全扔掉吗？
那个时候，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在想的是谁？
他在想的是谢然，也只是谢然。
一路走来起起跌跌，难过也好，高兴也好，陪伴着的只有谢然而已。
房间很安静，只有他和谢然浅淡的呼吸声，慕希将袋子放在床头的矮柜上，一样一样的将吃食拿出来，有红豆粥，还有小包子和虾饺，很适合早饭吃，也算容易消化，慕希顾不上自己，端起粥想先喂谢然，但对上谢然的双眼，还是愣住。
他意识到自己之前说的话有多伤人了，慕希有些自责，觉得那么多心底的、那些不见光的、黑暗而偏执的东西，他既然能装那么多年，从那么小的时候就知道不可以表露出来，为什么偏偏要在谢然车祸后这般忍不住？
如同发泄般的全部倒出来，常年累月积攒下来的偏执与无望，只是想想就知道让人听了有多么无法承受。
“对不起。”
慕希开口，他开口声音沉稳，谢然嘴角紧绷，面上线条都紧起来，看着有些严肃其实是在使尽全力，他不想露出太难看的表情。
“你不要道歉。”
谢然开口，自己都觉得声音含着股苦到发涩的味道。他想真是难看，他觉得面部表情并不受控制，一定很难看的很。
“你生气了吗……谢然？”
慕希看着面部表情绷紧的人，心下又有些慌起来，他并没有想伤害谢然的意图，但是那些东西埋了太久，在他以为自己都是表面上、大家眼中那个嘴欠但是鲜活的少年时，谢然的车祸却让那些长久的、永远不可能抹去的过往，将他这说不上幸福的一生*裸的再次摆在眼前。
他真正想说的是，如果连你也和爸爸妈妈一样永远的离开了，这个世界上真的就没有人是还爱着慕希的吧。
不是友情、不是亲情，是刻在骨子里的陪伴，是比爱情还要偏执的固守，是成长中一年一年，经年累月沉淀在骨子里的深刻。
谢然对上慕希的眼，他发现慕希眼中的阴郁、冰冷褪下，染上了些孩子般的无措，刚刚那个语气绝望、偏执的慕希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或者说他就像孩子，刚刚闹了一回脾气，现在发现大人真的生气了，于是自己也慌张起来。
“我——”
谢然开口，只一个字就说不下去了，他声音涩的太厉害，只要说下去就和带着浓重的哭腔一样。
“别哭啊。”
慕希手里还端着粥，他人向前，头抵在谢然额头上，这个动作亲密的要命，谢然只要眼睛是睁着的，就会对上慕希已经温柔下来的眼神。
“在我小的时候，哥哥是最厉害的人了，是无论出了什么事都会挡在我面前，有再大的风雨都会为我遮挡的人，不是父母那般的存在，却是和父母一样的坚实可靠。”
可我不想在你的心中只是父母一般的存在。
谢然心中涌上酸涩，慕希像是看了出来，他眨眨眼：“但是我现在长大了，刚刚那些话你不要放在心上，是我小心眼了，反正无论说了什么你都会原谅我，对不对？因为你爱我啊……哥哥。”
最后一句，谢然听了睫羽颤了两下，他闭上眼轻轻点头：“是的，我爱你啊，所以你说什么我都不会介意的，只要小希你回来了就好。”
谢然在那句“我爱你”说出口后，他说的语气并不重，也不严肃，也没有什么甜蜜，就像是哥哥哄弟弟那般，没什么深意的说我是你哥哥，我爱你所以不介意你任何伤害我的话，但他心底清楚的知道，不是这种程度的表达。
那是他，真心，深刻，诚挚，甚至酸涩到一句从不敢说出口的话。是从十六岁以来，每日每夜，都在心底不断告诉自己的一句话。
我爱你啊，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谢然更爱慕希了。
没有人，再如谢然这般爱慕希爱的如此深刻。
可就在刚才，他像是骗慕希一般，也像是在骗自己，就那么轻松没有什么特别含义说了出来，也许只有上天才会知道，他说出那三个字的时候，是满腹辛酸伴着无法表述的刻骨铭心，伴着上千日夜、仿佛都堆满经年尘埃的爱意。
如今却是蛛网遍结，谢然想，他的一颗心终于再也破旧不堪了。
“我也爱你。”慕希笑了，“哥哥你不生气就好。”
谢然伸出手摸了摸慕希的脸，他眼神还带着稍许的难过，开口却是温柔而宠溺：“我怎么会和你生气，我永远都不会——”
话未完，戛然而止，而就此停止的好像还有时光，还有回忆，还有思考的能力。
柔软的嘴唇有些干，有些起皮，但因为不是浅尝辄止的吻，吻的主人轻轻含住愣住这个人的嘴唇，谢然近乎是遵循本能也微微张开了双唇，遵循着他不知多少日夜，梦中才会感受到的场景，亲吻之间嘴唇都变得湿润起来，先吻的这个人才结束。
“我说过，我这辈子唯一的奢求不过是哥哥不要和我分开。”
慕希笑的安安静静，他这会儿像是个乖巧的孩子了，一点也没有刚刚那些以上犯下、令人惊异的感觉。
“所以只要是你想要的，我就给你，你爱我那你当然也希望我可以回应对不对？那就我就回应你，同时上辈子没有完成的誓言，这辈子就将它完成好了。”
“哥哥，你说过你会永远的和我在一起，这辈子不可以再失约了。”
“好。”
谢然开口，慕希便上前，又是一个吻落在谢然嘴角，离去的时候他在谢然耳边小声的说道：“你觉得你很爱我对不对？可是我比你想象的更爱你，谢然，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我很高兴，你呢？”
谢然抬起头，他眨了下眼，不知道用什么来回答。
以沉默。
还是以微笑？
最后，唯有以泪水。
谢然看着慕希，那颗破旧的心蛛网被扫去，那些漫长日夜中，未曾来到的黎明前，他近乎荒芜的世界中，他的光又回来了。
“我很高兴。”
谢然嘴角咧开，这个笑不怎么好看。
“很高兴很高兴。”
谢然又说道，带着固执。
慕希端起粥，用勺舀了一勺递在谢然嘴边：“哥哥，喝粥，要凉了。”
谢然乖乖的张口，一口粥咽下去，在第二勺粥进嘴中时，他有些傻乎乎的，强调似的又开口：“小希，我爱你。”
慕希笑笑，他眼珠黝黑，看着谢然深情专一，于是就掩住了眼底那最深沉的暗色。
“我也爱你，哥哥。”
☆、第六十章
第六十章
这一天上午，慕希和谢然在病房经历了一番堪称高潮起伏不断的情感纠葛，那厢安建国和盛铭锆为了网剧后续营销忙的一个人想掰成三个人来回跑。
《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