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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斑鸠-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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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多拉盒子已经打开(3)
区委会西厢房是个二层木结构小楼,我们的房间在二楼,屋里有两张床,两把扶手椅,一张三屉桌。楼前是一排杨树,从窗口望出去,但见树枝已经泛青,枝条上垂挂着一串串褐色的花穗。安顿好以后,李广武就催我去理发,我说不着急,我又不走,有的是时间。李广武说你有多长时间没照镜子了,看看你都成什么样子了。我说那么长时间都过来了,也不差那一天两天。我走到挂在三屉桌上方的镜子前面,前几天住店的时候我洗了头,但在草垫子上滚过几宿,头发又弄得乱糟糟的,头顶左侧有一绺头发翘翘起来,很滑稽的样子。“真该拾掇拾掇了。”我说。
  李广武坐在椅子上喝茶,他把帽子摘下来,和挎包一起挂在墙上。可能是由于长年戴帽子的缘故,他前额上有一道隐约可见的凹痕,在经历了一系列变故之后,此刻我和他更像是一母所生,不仅是长相,我们在气质上都出奇地相同,我想最明显的区别就是我比他多了一根手指头。
  “明天早晨孤城驿有车去大连,要是顺利,能赶上烟台的船。”李广武说,“你去剪剪头,明早咱们一起走。”
  “不是说过了嘛,我不回去。”
  “你这样乱跑能行吗?”他把桌子上沏好的茶推给我。
  “我能养活自己。”
  “怎么跟爹说,爹可是要你回去。”
  “就说没找到我。”
  “下落不明了?”他看看我,“你想一想,爹为你担了多大心思,你一句话就给打发了?”
  “那就直说吧,我再写封信你带回去,这样爹总该放心了。”
  李广武走到窗前,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窗外杨树上有两只喜鹊掀动尾巴蹿跳,似乎在不安分地向屋内张望。“我还给你带了一封信,”李广武说,“既然你打定主意不回去了,我也不想再说什么,你是成年人了,主意自己拿。”他走到墙跟前,从挎包里拿出一封信。
  “是谁的信?”我接过那封信,一看就是郭兰的笔迹。
  “她的,”李广武皱了皱眉头,他甚至不愿提到那个名字,“我出来的时候,爹去找过她,可能是问问你的下落吧。”李广武冷笑了一下,“既然是给我兄弟的信,我总得给捎到啊。”
  我拿着那封信,一时手足无措。此时此刻,我不知道该怎样处理郭兰的信。李广武从挎包里拿出手巾和肥皂,端着脸盆出去了。他及时地回避了。
  郭兰现在住在一个同学家里,她说因为她和李广武的婚姻在当地影响太大,估计区上不会轻易让她离婚,她也不指望谁同意,得看我的情况再采取相对应的措施。接着她又大肆攻击我的怯懦,对我出走这件事表示“不可理喻”,她说逃避是不行的,我们得面对现实。她甚至还以她一贯的作风为我做出“表率”,说知道这件事公开的后果,但她不在乎,必要的话,她要和我“男耕女织”。
  真是越怕什么她就来什么,她固执地一条路越走越远。看了信我不由暗暗叫苦,心里说嫂子啊嫂子,你可千万别把事弄大了!我的态度也许会使事情出现转机,起码要让郭兰知道,她不惜一切追求的那件事注定不会有结果。仔细斟酌,我给郭兰写了一封回信,当然开头我得叫她嫂子了,我说如果以前浑浑噩噩把你看作一个女人,那么现在你只能是我的嫂子了。我珍惜我们的友情,同样也看重手足之情,我哥是一个内涵丰富而又意志坚定的人,长久相处,你会发现他的长处,相信他也会对得起你。我说两年以前我就该走,如今我哥在家,再也没有牵挂了,我该有自己的生活,是子午山不能给我的另一种生活。在这封信里,使用频率最高的就是“嫂子”两个字,我想唤回她对以往身份的记忆,她需要时间,情绪渐渐平复以后,我想她会找到自己的位置。

潘多拉盒子已经打开(4)
晚饭后,我把写好的信交给李广武,他刚看了一眼就又放在桌子上,说给她的信干吗让我看。我说小叔给嫂子的信,我哥当然可以看了,还得麻烦你带回去。“自己上邮局寄去,我没有义务给你们当邮差。”他看看表,“快八点了,八点以后停发电机,你收拾一下,该睡觉了。”
  我去洗了脚,刚回来发电机就停了,一下子显得寂静无声,仿佛是缺了点什么。李广武已经睡下了,他的衣服搭在椅子上,我摸黑放被*服,也躺下了。走廊里响起杂乱的脚步声,一迭声地嚷着找蜡烛,仿佛是下乡的区干部们刚刚回来。官道上不断有马车走过,车老板操细嗓浪声浪气地唱着地蹦子小调,偶尔甩响了鞭子,吆喝着:“吉啊——吉啊——”
  “哥,”我说,“你睡了吗?”
  “没。”李广武动了一下。
  “你明天非得走吗?”
  “爹在家急得不行,还等着听你信儿。”
  “我想说说那件事,”我说,“你完全误会了,嫂子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
  “别说了,我不想再提,咱们还是兄弟,这就够了。”
  “你必须听我说完,”我掀开被子坐起来,“我怎么样都无所谓,你不能冤枉她。”
  “冤枉!”李广武翻过身去,“她可是一点都没想掩饰。”
  “嫂子等了你四年,她好不好爹能告诉你。事情到了这一步,谁也没想到。你就没有错吗?这些年一点消息都没有,为什么不往家写封信,哪怕是托人捎个口信也行,都以为你不在了。”我说,“你以为我们的关系说不清楚,可是你并不知道实情。”我有些激动,索性下了床,趿着鞋走来走去。我说不错,嫂子是要嫁给小叔子来着,如果我哥真的不在了,我看不出嫂子有什么不妥,可是第二天你就回来了,嫂子不能装出没事的样子,她实在是因为处境太尴尬才不得不离开。我说你要是还有点男人的宽容大度的话,就该去把她找回来,她这些年真的很不容易。
  李广武坐起来,他摸黑窸窸窣窣鼓捣了一会儿,划火点燃了一支烟:“如果我没回来,你真的能娶她?”
  “……”
  “如果我现在离开家,你还会娶她吗?”
  “可现在她是我嫂子了。”
  “也许我就不该回来,”他说,“我也没想到还能回来。刚走的时候,惦着家里还有个媳妇,觉得自个儿挺金贵的,可是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倒下了,”忽明忽暗的烟火中,李广武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打孟良崮的时候,死的人成堆,机枪就架在死人堆上,那时候人就是个麻袋包。平时一起上操,一个锅里盛饭,洗澡互相搓背,转眼就成了活人的掩体。后来就不把自个儿当回事了,说不定哪天摊上枪子儿,一了百了。”
  “所以你就不给家里写信?”
  “脑袋挂在裤腰带上,写信说什么,告诉家里我还没死?”烟火又闪了一下,他把烟头扔在地上,“后来真摊上了,没想到我还能活过来,本来可以就地转业,那边正需要人。也许我该留在南方。”
  “哥,”我说,“去把嫂子接回来吧,就算给她一个台阶,自己的媳妇,对错的不算什么。”
  “我知道该怎么办,还是说说你吧,我回去怎么跟爹说,说你在这学生意?”
  “你看着说吧,只要能叫爹放心。”
  “那就只好学生意了。”
  “你带了多少钱?”
  “不多。”
  “除了回去的路费,剩下的给我。”
  “钱花光了呢?”
  “会找到工作的。”
  “出门在外的,谁也帮不了你,什么时候在外面不如意了,就回子午山,哥也好有个伴儿,别拗得一条路走到底。”他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你这个样子,怎么能叫人放心!”
  这天晚上我净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仿佛是谁娶亲了,一大群人簇拥着一个绿裤红袄的女子从外面走进来,那女子自己揪下盖头,原地跳起来,用力抛到房顶上,她拍拍手,得意地说:“看扔得有多高!”李广武穿一套黄军装,戴着呢礼帽,他走到我跟前,突然摘下礼帽扣在我头上。我想把帽子还给他,他用力按着我脑袋,说我枪伤还没好,你替我一会儿。然后就躲到人群里,看我和那女子拜堂。那女子像郭兰又不是郭兰,磕头的时候她斜着白眼珠瞅我,说你这叫磕头吗,你糊弄谁呀!我说又不是我娶亲,我是替我哥的。她从我头上摘下礼帽,把我仔细辨认了一会儿,说你哥呢,干吗不叫你哥过来?后来鼓乐大作,太阳升出来,晃得睁不开眼,我费了挺大劲儿,终于把眼睛睁开了。
  区委会院子里的发电机突突响着,电灯就在我头顶上。李广武的床空着,被子见棱见角叠放在床上,想起他说今天要回去,他该不是走了?我爬起来,发现自己的衣服不见了,李广武的衣服还原封不动放在椅子上。他大概是摸黑穿错了衣服,再说我也该送送他,于是我穿上李广武的衣服。扣扣子的时候我愣住了,原来装在我兜里的东西都放在三屉桌上:一支钢笔,一个笔记本,还有郭兰的信和卖书的钱,在这些东西旁边,放着一个揉皱了的大信封。我把信封里的东西倒在桌子上,竟是李广武的证件——那个仿羊皮小本子,另有一些奖章和纪念章。我把所有的东西都收起来,拎着提包就走。
  这时候天已蒙蒙亮了,官道东面有一挂马车,西面空荡荡的,一个人影儿也没有,也许此刻李广武已经坐上了开往大连的长途汽车。
  我想我已经领会了李广武的意图,他能整整齐齐叠好被子,整理好床铺,可见他走得很从容,绝不会把衣服穿错,更不会把重要的证件遗失在房间里。他没给我留钱,却给了我一种身份,一种能得到热情款待而不致冻馁的身份。也许是怕我拒绝,或是他自己也难以出口,我哥的赠与隐含禅机,参悟那个禅机不难,饥饿的乞丐把拣到的饼子塞进嘴里,似乎不需要多少悟性,设下机关的人知道我需要什么。如果能换一种理解,把李广武留下的东西邮寄回去,或者坐上稍后由安东开过来的客车去大连找他,事情完全会是另一种样子,要命的是我什么也没干,只是去理了发,并在当天上午坐上去唐河镇的客车。
  

张望唐河镇(1)
官道懒洋洋地由东北向西南延伸,在春天里显出几分倦怠。道南是一马平川,越过稀疏的芦苇丛,能看见灰蓝色的海。北面是一带起伏的丘陵,大片针阔叶混交林灰绿相间,未及耕种的坡地白晃晃倾斜着。再往北,视力所及的地方,山势陡然高峻起来,此时也是一片灰蓝,如海一样的颜色。
  从安东开往唐河的客车两天一个往返,这是一辆由卡车改装的客运车,引擎轰轰隆隆发出巨大的声响,显出很有力气的样子。我在当地看到的客车几乎都是这样,帆布绷起的车篷镶几块玻璃,就算窗户了,车里光线很暗,车门开在后面,后箱板上挂着铁条做的梯子,每到一站,乘客们就顺着铁梯子爬上爬下。我坐在靠右的窗户下面,透过窗玻璃,能看见两面的景色。我很在意路过的地方,尽管我买了唐河的车票,但也许会在半路下车。我想我就是一粒花絮包裹的种子,借助风力漫无边际地漂游,风停了,种子会飘落下来,在适宜的地方生根发芽。这是我走出家门以来心情最好的时候,我可以不必为吃住劳神了,那份证件就揣在兜里,它能保证我随便去哪里都会受到优待,剩下的就是尽快找一份工作,结束漂泊无着的生活。
  坐在我左侧的是一位拄拐杖的人,看样子是个残废的退伍兵。他的右腿齐膝截掉了,裤管下面露出半截磨得发亮的铁杵,铁杵前端是一个圆头,汽车晃动的时候,铁杵便在车厢板上蹭出吱吱嘎嘎的声音,那种声音听起来很不舒服。一路上那人都用帽子遮住半张脸,靠在椅子上昏睡。汽车开始轰鸣着爬坡,换了好几种声音吼叫着,终于爬上坡顶,然后喘息着向下滑行。这时候那人醒了,他把帽子戴好,用双手拄着在椅子上坐正,那条残腿随之也被收起来,与车厢板成垂直角度。谢天谢地,吱吱嘎嘎的声音没有了,车上有好几个声音同时松了一口气。隐约觉得那人有些异样,侧脸望去,发现他左眉中间有一道疤痕,把左边眼眉齐齐地截开,猛一看像长了三道眉毛。那人也在看我,心不在焉的样子,我冲他笑一笑,似乎为看了他而道歉,不料他掏出一张纸币塞给我,“拿着,”他说,“一会儿车到青堆,你给我买包烟,飞马牌的。”我问他去哪买,他毫无顾忌地用指甲剔着牙缝,随之把一片菜叶之类的东西弹出去。“到地方会告诉你。”他说。
  车到青堆,立刻有小贩围住后车门叫卖。我去给那人买了烟,他打开烟盒,一下抽出两支,递一支给我,我说不会,他就把烟夹在耳朵上,点燃一支抽起来:“让我猜猜你在部队是干什么的,”他打量着我,“是文书,弄好了兴许是个干事。”
  我说你眼力不错。我想这个老兵的判断对我很有益处,只要他不说我是将军就行,以后有人问起来,我可以拿他的判断作为参考,既然他认为我是文职,那就当干事吧,一个退伍的前部队干事。
  “你衣服小了点儿,”他转眼就抽完了一支烟,又从耳朵上摸下另一支点燃,“去唐河干什么?”
  “想找个工作。”我说。
  “不是本地人吧?找工作你得回原籍。”
  “老家没有机会,想出来看看。”
  “像你这样的,找工作挺难。难就难在自己身上,高不成低不就,说不定在哪就给卡住了。”他伸手比划着,仿佛我已经被塞在什么狭窄的地方。

张望唐河镇(2)
“也没有太高的要求,”我说,“就是挣钱吃饭,听说唐河城里容易找到工作。”
  “说容易也容易,”他说,“上船出海,去码头扛小杠,进纩丝坊缫丝,这些你不是干不了,是不能干。”
  “我可是农民出身,不怕吃苦。”
  “农民和农民不一样,地主少爷也是农民。”他说,“你得找政府,让地方政府帮助。你是外地人,地方上不能安排,只能协助。”
  “依你看我该找谁?”
  “这事归县民政科管。等会儿到了唐河,你跟我走,到了县里不用跟他们客气,你一客气他们就来劲了,困难一大堆,又是哄又是劝的,把你糊弄走完事,他奶奶的!”那人气咻咻地说,“驴打江山马坐殿!”
  汽车转过山头,迎面是一条河,一片房子隐在河堤后面,只能看见青灰色的屋脊,问那人,果然是唐河。远远向下游望去,有几条木质栈桥伸向河心,一些船泊在河面上,仿佛在装卸货物。河面宽约二三百米,河水有些混浊,水势平缓,不辨深浅。过了桥便是唐河城。下车的时候我和那人留在后面,他让我先下,然后把拐杖递给我,由于铁杵无法蹬踏车梯,他把身体挂在后厢板上,用两手倒着往下退,像吊挂在树上的大猩猩一样降落到地面上。我伸手扶住他,说你下车真利索。他接过拐杖,说这人一残废了就得出点洋相,刚开始我还不好意思,拖着一条狗腿讨人嫌,惹得小崽子们朝我扔西瓜皮,后来就不在乎了,你理直气壮吧反而没人觉得你怪。他走得很快,铁杵在石板路面上敲出响亮的金属声音。“好好的人,弄成现在这样,”他说,“我为了谁啊!”
  唐河县政府在汽车站南面,大院里主建筑是一座二层的洋楼,方形门廊上爬满了常春藤,门口两棵巨大的银杏树,花坛上有几簇迎春,细长的枝条缀满黄色的小花,让人明显感觉到春天的气息。老兵把我领到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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