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墨涵彼此眼里都打着大大的问号:知敏=聪明又贤慧的女孩子?
不。他不赞成。聪明又贤慧,那是老一代人的思想。对于他们这群在与时俱进的潮流中长大的孩子,应该对“知敏”二字有着完全不同的另一种诠释。
然后,第一次在公车上与她巧遇。因为嬷嬷常拿她的相片向他们夸耀,其中有她近期的学生照。他很快认出她就是嬷嬷叨念的女孩。为此,他也有意别上了学生卡,让她知道他的名字。
第二次去教育部看中考放榜成绩,又是巧合,在单车棚遇到了她。这回,他故意等她。如他所料,他跟她说上了话。
或许,是在知道嬷嬷的世界里有这么个“她”时,他和墨涵的心里种下了一颗叫做“在意”的种子;在与的她相逢之后,种子慢慢地发芽。
这种“在意”的情感究竟是喜欢还是讨厌,这时还说不清楚。
只知道,看着她在小区里的分岔口转圈圈,墨深忍不住扬起了嘴角:她似乎很容易迷路。而以她的个性,绝不会轻易向人家问路。
旁边这时传来一声门响,见着嬷嬷匆匆忙忙走下楼梯去接她,他脸上轻松的神情迅速消去,代之以一抹深沉的凝思:也许,如墨涵说的,他们该考虑对她好一点,使得她对他们墨家有一种依赖感。
不多久,她亲热地挽着嬷嬷的手,这次真的是伫立在了他们墨家的门口。
许知敏解下头顶的太阳帽,刚刚和佬姨的重逢使得她很兴奋。多年过去,佬姨跟她童年记忆里的样子没多大的变化,还是那么的慈蔼可亲。
她的手轻轻拂开两侧的发丝,露出了一张光洁的脸庞。两朵幸福的红云飞扬在她白净的双颊,而美丽的双眼皮大眼睛一反以往的沉静,流放出醉人的光。
墨深在旁边看着,不觉地心灵为之一震。美。他的脑海里闪过这么一个字眼。紧接,他强压下喉咙口蓦然涌起的一股燥热。之前他就知道她外表的冷淡文静,像是副面具很好地掩去了秀丽的姿容;没料到的是,当她的面具卸下,深藏的这份美竟能令自己起了反应。他深知这是一种什么反应。因为在爸爸的书房里,堆满了这类人体生理反应的书籍,包括异性之间的细致区别。
他和弟弟墨涵,也发育到了这个年纪了。知道自己需求什么,在父母的引导下,也知道如何去自我控制这种需要。然而,并不是每个孩子的父母能像墨家夫妇如次的开明,与孩子认真讨论这种问题。许知敏就是这样,在她初次来经期的时候,母亲什么也没解释,只是把卫生巾交给她,草草了事。知道月经这个词,还是在初三学校卫生课上得知的。
墨深一直留心地观察她的动作。她可能觉得热了,手忍不住摸到衣服领上的扣子,随随便便地解开。他立刻想起第一次在公车上遇到她,她也是随意间就解掉了领扣,那时暴露的是高领毛衣,这回坦露的却是大片润泽的肌肤。
墨涵从他身后的房间里走出来,一见到这种状况,已是急急忙忙转开视线避嫌。
墨深兴味地笑笑,这不怪她。说穿了,还是家庭教育的问题。能得到优秀而全面的教育的孩子,仅有学校的教育远远不够,家庭教育才是最重要的,而这需要一定的家庭条件。这个条件,他和墨涵有,她没有。这就是墨家和她家的不同。扩充到许知敏的理念里,就是高高的楼房和漏水的平房的不同。
无论许知敏怎么善于伪装,今一刻,在墨家人的眼里,她其实也和菜市场里的农妇没什么两样。
许知敏终究是个机灵的姑娘,察觉那两兄弟的目光有变,马上意识到自己失态了,立即懊悔地暗咬下唇。
三个孩子间暗涌的情感波动,佬姨没有多心去察觉。三个都是她带大的孩子,她同样心疼地说:“听说你们三个之前都见过面,那我就不多介绍了。不过,要记得好好相处。”
“这你就不需瞎操心了,嬷嬷。墨深和墨涵都是你一手带大的孩子,你还会对他们放心不下?”
听着一个亮泽好听的嗓音,许知敏稍稍抬高视角,望着一个精明而貌美的女子迎上前来。
佬姨马上拉了拉她衣角。
许知敏意会地低声叫道:“慧姨。”
杨明慧正是墨叔的发妻,墨家的当家主妇,一个非比寻常的女人。表现在她强悍的处事作风和委婉的交际手腕,事业上傲人的成就,使得她在墨家的地位较起自己的丈夫还要略高一筹。
这些母亲提醒过她,所以许知敏非常、非常小心地瞻仰墨家的女主人。看着杨明慧靠在门边上,左手里尚抱着本书。四十几岁的女人,看起来却才三十左右。长长的秀发挽成了发髻,用绿色发卡固定。个子高挑,五官秀美,表情漠漠,鼻梁上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着装则简单大方,一条发白的牛仔裤和一件长及大腿的休闲白衬衫,处处流露着知性美的风韵。
许知敏很快联想起花枝招展的“孔雀”。一样是有钱人家的夫人,可显而易见,墨家夫人和乔家夫人绝对不是同一个层次的人。
杨明慧眼里的“傲气”,不是“孔雀”的高傲自大,散发的是君临天下的威仪。许知敏心头浮现出恐惧又亢奋的复杂情愫。她若想要往上爬,那么站在顶端俯视她的人之中,必定有杨明慧。
杨明慧一眼扫过许知敏的领口,对佬姨说:“嬷嬷,这会天气热。我给知敏准备了套家居便服,你带知敏去卧室里换上。”
“这怎么好意思?”佬姨急忙道。
“墨振(墨叔的名字)说过了,都是自家人,有什么好客气的。”杨明慧手指支了支鼻梁的金丝眼镜,浅笑道。
许知敏听出了她话里的矛盾,这是墨叔交待的,不是她的本意,她依旧顺着墨叔的意思去做。矛盾的表象是自己,而根源就是身边的佬姨了。俨然,佬姨和墨叔感情很好,与杨明慧之间的关系不是很好。这就有点像“有个过于孝顺的儿子的婆婆,必引起媳妇的妒忌”。然而,佬姨性情好,杨明慧是聪明贤慧的墨家媳妇,两人起不了争执。
果然,佬姨没有继续推拒,带了侄孙女进了自己的房间。许知敏换上了杨明慧送的家居服。
这是一件粉红色的圆领直筒裙。领子中间有个窄三角开口,用透明真丝圈紧,并打成个蝴蝶结。裙子很漂亮,很适合自己,最主要的是,是家居服,有像自家人的味道。
许知敏对着镜子,斟酌了半天,也没能确定杨明慧给自己的“自家人”定义是什么。拿起佬姨梳妆台上放着的一把昂贵的羊角梳,将发梢梳理得整整齐齐后,她定了定神,走出了房间。
第五章
墨家人的规矩多。这是母亲一再提醒过她的话。
这并不是说墨家是个古老不开化的封建家族。相反,墨家势必走在世界潮流的前端。这是因为墨家人的体内流淌着商人的本质,无论是走什么样的行业,都会以商业人的头脑去计量一切,包括如何去利用一切可利用的周边关系。比如,墨家到了墨振这一代三兄弟,老大在香港操持祖业,走的是药商路线,其夫人是业内赫赫有名的大律师;老三及妻子都是美国某研究机构的中心成员;老二墨振在大陆行医,妻子的娘家在相关政府部门内部很有势力。妻子杨明慧更是身居要职,经常出差,在国内外各地跑动。
再说,真正的商业人,做事肯定有自己的一套路子。墨家人也不例外,一条世世代代谨守的墨规更叫人拍案叫绝:做事要狠,只有完胜才算是战胜对手,为此可不择手段,但也要绝对的聪明,绝不犯下触犯法规的事情。
墨家注重从小培养继承人的这种意识,墨深墨涵两兄弟一样接受墨家的教育理念。
许知敏自与墨家人接触后,这条墨家人墨守成规的精髓就一直以不同的呈现方式带给她——切肤之痛的体会。
话说回当时,杨明慧赠予她“自家人”的家居服,对此许知敏怎敢轻易以“自家人”自居。换完衣服走出卧室后,她紧跟在佬姨身边,心里对墨家好奇得要命,却不敢有半点随意和表露。
墨家很大,近两百平方的面积,共五室两厅,格局都比较小,外有阳台。四间卧室中,墨家夫妇的主卧室算是最大的了。墨家两兄弟各拥有一间房。佬姨的小卧室位于偏南方向,是整个屋子里采光和通风最好的一块。
另外一间是书房,主要为墨家夫妇所用,墨家兄弟可自由进出。佬姨除非打扫卫生,从来不去书房和主人的主卧室。许知敏仔细听取老人的教诲,把这两块地方划为“绝对禁地”,自然也没有兴趣去“误闯”那两兄弟的私房。
一一剔除完,她在墨家可以活动的空间去掉了二分之一。剩下的二分之一,主要的客厅、厨房和公共卫生间,都是不同寻常的“长”。许知敏伫立在这些长方体组合的空间里,感觉到的是威慑的纵深感,它们像是象征着墨家的深不可测。
上午剩余的时间,她在厨房帮着佬姨准备午餐。
墨家人对一日三餐很讲究,首先是时间,无论是什么原因都必须准时开饭。早上七时,正午是十二点半,晚上是夜七点,偶尔加夜宵会在十点到十点半之间。
佬姨习惯清晨五点起床,五点半到市场买菜,六点半回来烹调早餐;上午清洁厨房,处理材料和精心煲汤;午休后开始打扫屋子。杨明慧对佬姨的工作从不插手,但会在消毒厨具和清洗物品家居方面发表命令式的建议。
在许知敏眼里,佬姨在墨家干的活与富家人的保姆工作没任何两样,而且墨家没给佬姨一分钱工资,可佬姨干得很开心。佬姨边摘掉菜根,边与侄孙女拉起家常话。许知敏很留心地听,发现佬姨的话题不知不觉都绕着墨家人转,主要是墨叔和墨家两兄弟,皆是佬姨操心大的孩子。
这是万物生灵最自然流露出来的母爱,许知敏想。如今来到墨家与佬姨谈上话,对于母亲“他们毕竟没有血缘关系”的说法她无法苟同了。记得读过外国一个真实的民间故事,叫狼养大的孩子,动物和人之间尚可以形成亲子关系,何况是人之间。
佬姨自是会想念两个亲生女儿。然而,就像许多父母与自己的亲生孩子反而并不亲近,一旦某种隔阂产生,便像噩梦一辈子地纠缠不清。
愁苦从老人细微的语气变化泄露出来,许知敏知道,不认为自己该多嘴。这其中复杂的关系,犹如一张蜘蛛网足以覆灭她的一生。因而她聪明地选择做个忠实的倾听者。专心地聆听,有助于他人释放心中的苦处。
许知敏做对了。短短两个钟头的叙谈,老人得到常年期许的满足。老人也不尽是糊涂,心里暗道:这侄孙女,非一般啊——
客厅的老式摆钟咚地敲响了一下,刚好十二点半。墨家的两兄弟主动走进了厨房,帮手准备开饭。
许知敏伸手欲端汤,被身后的墨深轻轻推了开去。
“这烫,我来。”他轻声对她说,熟练地戴上隔热手套,将沉重的汤煲端到外面的食厅。
于是许知敏取了个放汤煲的隔热垫尾随其后,来到食厅。见墨涵在擦桌子、摆餐具,动作干脆利落,一气呵成。他们两兄弟做这些事想必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
安放好隔热垫,墨深把汤煲稳稳当当放上去。紧接他脱下手套,急急忙忙走上前接过佬姨手中的菜盘子。墨涵则挽起佬姨的手臂,帮佬姨拉开椅子,扶老人坐下。
许知敏同样认为,他们对佬姨的好,不似是佯装的。
她走回厨房再端饭煲。这次是墨涵对她笑着说:“知敏姐,以后这些沉重的活由我和哥哥来。”不由分说抢先端了饭煲出去。
诚然,这对兄弟被他们的母亲教导得很好。
而想到杨明慧,许知敏心里不免徒生敬畏。
三个孩子站在自己的位子旁边,等着墨家夫妇一前一后走入食厅。墨叔为妻子拉开椅子,然后自己落座,对三个孩子说:“都坐下吃饭吧。”
许知敏望了望墨振。这名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气质温文儒雅,态度平顺温和,说话和和气气,只是一双鹰的眸子泄露了太多太多的不简单。
想想,能挑到杨明慧这样妻子的男子,怎可能是普通人呢?许知敏突然觉得紧张了。
坐了下来。她的座位最靠近饭煲,于是像在家里一样,她习惯地主动拿起饭勺给每个人盛饭。
她刚揭开饭煲的盖子,杨明慧唤了她一声:“知敏。”
她抬起脸,迷茫地看向墨家女主人。
杨明慧手执起汤勺,给许知敏的碗盛了半碗清汤,边说:“吃饭前,先喝碗汤。”
许知敏想了下,答:“我们家都是吃完饭再喝汤。”
杨明慧一手支了支镜架,说:“吃饭喝汤不是为了单纯地补充水分。饭前喝小口汤有助于进食。饭后喝汤反而难以消化。看你这么瘦,就知道消化功能不怎么好。既然你墨叔把你邀请到这里来,我就有责任帮你戒掉这些坏习惯,才对得起把你交给我们的父母。”
许知敏的手尚放在饭煲盖子上,听到杨明慧这最后一句,哆嗦了下,没握紧盖柄,盖子砰的轻响自动合上。
杨明慧把汤碗放落到许知敏跟前,又勺了碗汤给佬姨,说:“嬷嬷,你明天到早市抓一只老母鸡,煲点参汤给知敏补补身子。——墨振,你觉得怎样?”
墨叔对妻子的话颇有赞许:“嗯,可以。再加几味草药,奶娘,我下午把方子给你。”
许知敏看着佬姨也是连连点头称好,感觉脑袋子一嗡。接下来,她觉得手是木的,脖子是木的,头是木的,整个身子都是木的。别人做什么,她跟着做什么。手多一个动作,心里直发抖,就怕一个不小心,杨明慧又说什么。
一顿饭下来,她吃的是家里十年吃不到的山珍海味,却索然不知味。
午饭后,帮佬姨洗完碗,到客厅陪主人们坐了会儿。时间一到,杨明慧打发了三个孩子睡午觉。
墨家为了她在佬姨的房里多放了张可折叠的小铁床。睡在小铁床的凉席上,听佬姨轻手轻脚走了出去阖上房门,许知敏睁开眼。高高的红色木窗上梁吊的一串铃铛,随着风摇摇荡荡发出轻轻的铛铛声,像是敲开了她脑子里的混沌。手抓紧了枕巾,眨眨眼,又眨眨眼,被饭前那口汤堵得胸闷心慌。
这就是差距吗?自己家和墨家的差距,平房人和楼房人的差距——饭前的一碗汤。无法辩解、无法反驳的饭前一碗汤,打碎了她以往的天真想法。并不是学习成绩好,平房人就能与楼房人完全的平起平坐。楼房人的世界,远比她想象中复杂得多。
旁边立着的美的风扇旋转的风声轻柔得像是催眠曲。她虽然怀念家里那台叽里呱啦响的旧风扇,却又不得不承认:就是比不上人家的。
人,大概都是这样的,没钱的总是会渴望有钱的。在享受到有钱的一刻,这种感觉只会更加的强烈。
浑浑噩噩地瞎想着,许知敏合上了双眼。
下午四点,婉拒了墨家留她用膳的好意,许知敏向墨家人和佬姨告辞。
在分别的门口,杨明慧对两个儿子说:“知敏初来这边的学校上学,对这一带不熟悉,你们送她,顺便带她在这附近转一圈。”
许知敏推拒:“慧姨,不用了。”
杨明慧摇摇头:“放你一个女孩子回家毕竟不怎么放心。月华小区是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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