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日本的遗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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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日本的遗书-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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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都从严要求。特别是对女子的自身修养,从言谈举止到贞节贤淑,无不谨慎教导。但却不包着裹着,关于性事也作了必要的训诫。而汉文先生却是另一码事儿了。既有点汉文学者的风度,又不乏情趣,同时还有点粗俗,不过,倒是能够掌握得恰到好处。母亲虽然也表现出情趣,但时常会忽视这一点而现出固执的本性,对此往往要靠汉文先生的幽默来加以补救。当母亲的很早就盘算着要给阿照找个好女婿,当父亲的从不核计这些。
  阿照换上了便服来到父亲身边。
  “今天怎么不帮厨啦?”
  “今天太累了。”阿照从包袱里取出刚刚借来的莫泊桑的《女人的一生》。
  “读这种东西,你妈会说你的。”
  “爸,你知道这本小说?”
  “是的,知道。”
  “您什么时候读的?”
  “我嘛,译本刚出来时就读了,你妈不读,自己还没读就阻拦别人。我看像她这么多事,招女婿也够呛啊。”
  阿照脸红了。她想打听一下刚从家里出去的学生的情况,可又说不出口。她想找个话茬儿,于是问道:“爸,套廊收拾吗?”
  父亲慌忙说了句“不用不用”,便自己起身进了套廊。“书箱太重了。”说完诡秘地一笑。阿照也就坐着没动,不过阿照也大致知道书箱里面装着些什么。虽然看不懂汉文,可是通过插图之类的还是能猜个###不离十。
  见桌上放着父亲写的东西,阿照问道:“爸,你的号好怪呀,这个有点像虫又有点像蛇的字我真不喜欢。”
  “这个‘虬’是小龙的意思,‘逸虬绕云’就是一条离群之龙盘绕在云彩周围的意思。”
  “就是说今后要呼风唤雨啦?”
  “对。”
  “就像彗星一样?”
  “对。”
  “可是中学生见了会当成‘虫’字,或者‘蛇’字的。”
  “如此不学无术可难办了,那样的话改成逸龙就是了。”
  见父女俩还在斗嘴,夫人便催他们吃晚饭。于是,父亲的高谈阔论又开始了。
  “今天K君来了。年纪轻轻却精通古典,大概是天生的吧,唐诗背过无数,而且有很高的鉴赏力。你们说,难道在中国这等汉学造诣是寻常之事吗?真是羡慕啊。”
  逸龙先生止住了话头。他清楚夫人在想些什么。“想招女婿,可是房子太小。”
  “是个不错的青年吧,阿照,就是你进来时碰到的那个青年。”
  “他盯着我,看得我都有些难为情啦。”
  “说是有个妹妹在东京,这次要过来同住,所以才从学校前面的那户人家搬出来,租了隔壁的房子。”
  “来到隔壁就要常来常往了。往后可要多照应照应。”
  “到时候我要做中国服,让他妹妹教我。”
  听说阿米每天临睡前总要拉开电灯开关,说是要往小纸罩灯里充上点儿亮。一到这时候阿照就过来跟她道晚安。在阿米出嫁之前,母亲往往要在这个时候耐心地教导她很多事。主要是关于女德方面的,比如告诉她所谓的妇道便是忍耐与服从,目的是为了掩盖做姑娘时的任性;还有要善于揣摩婆婆的心思,要既把她伺候高兴,又能暗地里不声不响地使自己的想法和计划得以实施;还有就是如何让婆婆自然而然地来适应自己的习惯。所谓贞节贤淑,就是如何对丈夫的兄弟以及旁人洁身自好,避免闲话,不因自己的喜好而稀里糊涂地贻误自身,必要的时候进行必要的忍耐等等。在阿米看来,自己的母亲已经非常开通,还听母亲讲了与人交往啦、人情世故啦、礼尚往来等方面的事情,以及这一切内里的情由。因此阿米很希望自己也能在每晚的这一刻与阿照谈上一谈,甚至比自己的母亲更加开诚布公地教导一番。可是在这么窄小的家里,连个属于母亲的空间都没有,就这样,虽然从娘家带来了这个惯例,却从来没有实践过。因此近来纸罩灯一亮,阿照不用母亲伺候,就自己铺被睡下了。 txt小说上传分享

汉文先生的风格(3)
阿照躺下后,阿米就关掉电灯,在纸罩灯昏暗的光线下,解开衣带,钻进被窝。逸龙先生躺在被窝里吸烟。等到阿照睡着的时候,逸龙先生就慢条斯理地扯开了。
  什么“阿米,你初来那天晚上,还坐在床铺前,深施一礼说‘服侍不周,请多关照’来着”,什么“听人讲过这么个事儿,说有个女人前来借钱,没办法只好借了,结果对方竟然把带子一解,躺下身子说,来吧”,诸如此类地扯上一通。
  阿米压低声音:“你看,阿照她还……”边说边抚摸着逸龙先生的胡子。
  “你是不是想说那个青年适合做我们的女婿?”
  “就是很合适嘛。”
  “接下来要说我们家太小对吧?”
  阿米自己的父亲是个汉学者,家里也不宽裕,逸龙先生又是中学教书先生,由于是这样一种境况,因此阿米常会感到一种莫名的缺憾。不过,她倒是很喜欢他的博学多识和豁达,因此一家三口过得倒也其乐融融。可是现在听逸龙先生这样一说,不免有些怅然。
  “像你这样什么事都操之过急可要不得。今非昔比,如今无论什么样的青年男女都读过几本小说,而且由于各自的生活环境也造就了各自的性格,又有各自的理想。也不必那么操心,不论什么事,静观是最重要的。”
  “说是他妹妹要来,也不知道是个怎么样的人,要是能和阿照合得来就好了,而且有她妹妹在,阿照来往起来也能随便些……”
  “这些都是后话了。过几天K君来了,最好招待他吃顿晚饭,‘便饭’即可,就像自家人一样。”
  父母的谈话女儿一直在听着。不久,当她不知不觉昏然入梦的时候,逸龙先生又开始慢条斯理地展示起他的高深造诣。阿米也愿意洗耳恭听,在这一方面,可谓贤夫人。
  过了几天,K君应汉文先生之邀,带着几分腼腆前来拜访。
  K君把手里拿着的两三张报纸交给汉文先生,说是上次说好了的。在汉文先生展读之际,他趁机指着一处说,那个名字是我。
  “噢,这个号是什么意思呢?”
  “那是我家乡一条河的名字。”
  “怪不得……”
  说完继续往下读。
  “这是新诗啊,多少有些读不懂,经过这许多年,和我们那个时代的汉文读法还是有少许不同啊……”
  K君在一旁进行解释。小姐在三席房间假装不知道,等收拾完了便进了厨房。阿米在那儿不停地忙活着。
  “很遗憾我不大懂诗的韵味,不过还是感觉很美,真是难得啊。其他的留学生们也喜欢写东西吗?”
  阿米在忙着布置餐桌。
  “好像不是很喜欢。”
  “那又为何?”
  “我被逼着学了很多。年龄大上两三岁,还都是老式的学习方法。”
  “难怪,不久前还是科举制的嘛。”
  这时阿米做了个手势请他们上桌。先生饶有兴致地指定了位子,可是K君推让了,靠着套廊坐下。K君还不知道壁龛那里是上座。先生说那可不成,让他移到壁龛处。因此K君背靠壁龛,自己却并未察觉自己所坐的是上座。
  阿米为他引见了阿照。先生倒上了酒。K君却放下斟满的酒杯等着,当看明白了阿米不上桌之后才端起酒杯。
  可是阿米很会调节气氛。在先生和K君谈话的空当儿,或是上菜,或是提起个话头儿。先生觉得她有些添乱,K君呢,要两头应酬,显得有些忙乱。
  不知不觉先生的脸有些红了。K君斟酒毫不怠慢。阿米每次都要抱歉地说:
  “请少倒点儿,老人喝不了太多。”
  “哪里,先生很有量。”K君说。
  汉文先生来了兴致,开始大谈起来。什么孔子看到颜回煮饭自己的肚子也饿了,孟子的妻子大概是个美女吧之类的。
  “你看你,说些什么呀!”
  阿米在厨房里说道。阿照站起身要走。阿米见状端来米饭,与女儿两个慢慢地吃起来。
  不知什么时候,话题转到了《聊斋》,两个人谈得很投入,也忘了喝酒。最后,只听先生说:“狐狸在贵国很多是吧?”
  “贵国也有吧?”
  “有有有,在冈山……”
  “可是,那不是一样的狐狸吧?”
  “不,一样的。”
  先生又大笑起来。
  K君听阿米耐心地解释了茶渍指茶水泡饭。——译注这一名称。那晚他在阿米深切的同情之下回去了,因为阿米不知什么时候探听到K君既没有睡衣也没有睡袍,正可谓黑天白天都是那一身衣服。

汉文先生的风格(4)
“妈,我们可以帮K做一下坐垫和睡衣呀。”
  一次,阿照这样提议。
  “可是,那是母亲或者妻子的活儿呀,人家求到你倒是另当别论。”
  阿米想自己的女儿到底还是不谙世事,阿照却想世间的事太束缚人了,要是学校的朋友,想给什么就给什么,想拿什么就拿什么。
  第二天,K君来向汉文先生感谢前一日的款待之情,聊了几句就回去了。不过当时他提到了他的妹妹要从东京来,语气轻描淡写,汉文先生也漫不经心没当回事似的,也不知道听明白了没有。不过,阿米耳灵听到了,没顾得上细问,K君就告辞了。
  K君想,阿民就要来了,若不事先告知一声,等她来了之后,会一下子很尴尬,于是就说了。说了可是说了,他想,若等来了一看,原来是位日本姑娘,不久还要像夫妻一样过活,汉文先生、夫人不知会怎么想,也许会说,妄对他那么热情相待了。这些事情想归想,可是热恋中的人们往往不管那么多。
  K告诉阿民说,已经找到房子,自己先搬过去等她,这样阿民就不得不尽快拿主意。
  阿民在宿舍床上躺了一天,感到很舒服。
  阿民不想那么多。她不是那种思前想后的人。父亲是个善良的人,刚做了武士的养子,就赶上了维新,于是进仙台镇台当了军官,后来又赶上裁军而进了神学院,一生靠传教生活。而母亲代代传家,自然具有权威,只想着快点把自己嫁出去,你要不听她就嫌弃你——她想着这些,却没有意识到自己也是传家之女,身上沾染了母亲的秉性——啊,真烦!偶然见过几次面的K,从看第一眼印象就不错,从房州今日本千叶县。——译注来的信也让自己很高兴。
  阿民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不是个爱流泪的人。三四代以前的祖辈是为仙台侯教授剑术的武士,她的体内流淌着擦拭不掉的武士的秉性,以致她那争强好胜的侠义之心会不时抬起头来。
  可阿民也是个十九岁的年轻姑娘,因伊达藩曾信天主教的关系,父亲学神学,自己读的也都是美国人的学校,虽说没有美国化,可青春的热情却高人一倍。虽说没有不着边际的幻想,《去远方》这首歌却也会情不自禁地在心中哼唱。
  她躺在床上想象着。听K说,他所领取的学费可以够两个人生活,已经找到一处不大的房子,自己已经先搬了过去,隔壁住着汉文先生一家,有个女儿正在等着她。她奇怪K怎么会用不很拿手的日文写起信来,看他寄过来的英文信,不由自主地被其诗歌才华所深深吸引。自己对病人虽然不乏热心,可是那类照料病人的琐碎事情却很讨厌,当然更不打算一直在这儿干。想到K将来会当医生,她像做梦一样描绘着自己新的人生。
  阿民一旦拿定主意就不再犹豫,像那种“我该怎么办呢?”之类的“天真”、“温顺”和“忸怩”,她天生就没有,也没有依靠男人的打算,只是觉得冈山有自己的新天地。那天早晨,匆忙准备了一下,也没正式辞行,就上了傍晚的火车。
  阿米将先生和小姐送出门后独自在家,将近中午的时候,感到隔壁像有客人出入,仔细一听,K君那里有女人说话,想大概是妹妹到了吧。她犹豫要不要去帮忙,可是又觉得自己太主动了也不好,有点像下町的婆娘。在深宅大院长大的阿米终于没有过去,她想过一会儿他们就会来见面的。可是她总觉得好奇,加之女人的敏感,因此不免涌出一丝猜疑。
  两点左右,阿照便回来了。阿米端上点心给阿照吃。
  “隔壁呀,好像妹妹来了。”
  “妈,您去看了?”
  “还没来见面,所以还没去。”
  “去看看就是了嘛。”
  “哎呀,阿照,那可不行,不能像你们那样。总归早晚他们要来的。”
  “不过按留学生的习惯还说不定呢,爸不是说过人家有人家的风习吗?”
  “那倒是。”
  “不去是吧?那我去啦。”
  “可不能那么冒失,再说……”
  “再说什么?”
  “世上的事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你父亲他大大咧咧的,可是外婆在妈做姑娘时讲了很多事情呢。哎,慢慢你就会明白的,就听妈的吧。”
  不一会儿,汉文先生回来了,可是,根本没提隔壁的事儿。
  那天晚上,等纸罩灯又像往常一样点燃、熄灭,只有先生和阿米两人世界的时候,阿米抚摸着逸龙先生的胡子说:

汉文先生的风格(5)
“今天K那里好像来了个姑娘,这两天……”
  “你可去帮忙了?”
  “倒是核计了一下,结果没去。”
  “你可真是的,为什么不赶紧去呢?”
  “可是,我想早晚会过来打招呼的吧。”
  “什么招呼嘛,国家不同习惯也不一样。这种时候忘掉自己的风俗习惯,换换脑筋,以真心和人之常情来考虑事情的话,不管怎么做都不会有错。人家大概觉得你应该先来呢。”
  “不过,我总觉得这里边有点什么事儿。”
  “是啊,我也有点儿感觉。”
  “其实也不会有什么的……”
  “可不是嘛。”
  “……”
  “说不定不是亲妹妹吧。”
  “也许是我多心,总觉得最近K喜滋滋的。”
  “明天就知道了。不管怎么说,他是个很有才气的人,虽说只见过两三面,可是我看得出来,若不是将来要回到遥远的四川,我也觉得可以把女儿许配给他。你呀,也不前后考虑一下,见到自己相中的青年就什么都忘了,可是回过头来又考虑门第,又考虑钱的,这不是矛盾吗!”
  “如果不是妹妹……”
  “那就是一对好夫妻了吧,我也想弄个明白。”
  第二天,K君去了学校,阿民留在家里。
  阿民已经不想前一天的事儿了。她四下里打量着这个小小的爱之巢。今天一天必须把厨房给弄好。不过,这也简单,只要有炭炉有锅有米就行了,到附近转转买来就是。日本人好事,就一直以兄妹相称算了,中国留学生也不会说三道四的。听说隔壁住着汉文先生,可是若按日本方式前去拜访有些不妥,干脆就按不谙礼仪的外国人那一套来办吧。因为是这样想的,故而决定不登他家的门,等什么时候,在门口问候一下就是了。因此,中午拎着菜回来时,阿民在胡同口碰到阿米,就打了个招呼说:“往后会给您添麻烦的。”还尽量注意着不露出仙台口音来。
  这反而给了阿米一种日语说得不好的印象。
  傍晚,阿照还没回来,汉文先生对阿米说:“K君也将开始甜蜜的夫妻生活啦,我们也得效仿他们努力学习才行啊。”
  “是个日本人,那口音我好像有点印象,像是宫城县的,而且昨晚我……”说到这里,就止住了。
  然后换了一下语气,说道:“K君是个才子啊。不只是中国古典,在近来的时文方面也很有才华——虽然这方面我不大懂——而且还是个非常浪漫的人。我说你呀,要抛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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