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答道:“你放心就是了,一切事情都已经安排妥当了,只是宁府里那边的人和琏二哥与大舅舅大舅母他们怕要流放到宁古塔去呢。这回的官司他们牵涉的到深一些,实在无法开释的。不过,咱们这边无事,都可以出来的。”
宝玉呆了一晌,又问道:“咱们园子里的那些丫头呢?”
紫鹃忙道:“姑娘早就预备好了银子,一个不剩都要赎出来呢,二爷放心就是。你房里的那些姑娘们都要赎出来的。只可惜袭人是不得回来的了。”
宝玉一呆,急道:“这是什么话?难道她的罪比主子还大不成?咱们都放了,倒单单留下她?”
紫鹃瞪了他一眼,道:“二爷急什么呢?难道竟是我们成心要为难袭人不成?你这样想我不要紧,可是,把我们姑娘又想成什么样人了?”
说得宝玉脸一红,忙向我作了一个揖,解说道:“好妹妹,我原是急了,说错了话。我也并不是紫鹃说的那个意思。我只是想知道她为什么不得回来而已。”
我暗暗叹息,淡然道:“你也莫急。我也很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儿。”
:“原本,我们是想赎袭人出来的。可是,不知什么缘故,弘昼王府的一个叫蒋玉菡的戏子,听说了袭人关在顺天府,就求了王爷将她提前赎出来了。”
宝玉听了奇道:“我与蒋玉菡素来是相熟的,他如何对袭人这样?他既然对她都如此,为何连瞧也不来瞧我一回呢?”
紫鹃冷笑道:“宝二爷竟是坐牢坐傻了!实话告诉你罢。如今,那蒋玉菡与袭人早就结成了夫妻,夫妻二人在那弘昼王府跟前开了一家小杂货铺子,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的呢。哪里有空想得起二爷来?”
宝玉听了,面色一下子变得煞白,手也抖了起来。
紫鹃却不肯饶了他,道:“那袭人一见王爷,立时将你交给她保管的那些东西交了上去,其中还有咱们姑娘题了诗的帕子呢!那王爷见了帕子就要寻题诗的人。二爷,你的袭人对你可是真的尽心尽意呢!”
宝玉身子一晃,摇摇欲倒。林停在一边看见忙一把扶住。
我叹道:“他如今这样了,你又何苦还来呕他!”
宝玉垂泪道:“再不想,袭人竟是这样的人!我竟是看错了她了!”
我瞅他一眼,道:“形势逼人,她也是不得已罢了。你也不必太过伤心。如今她嫁得倒也还好,对她来说倒也是一个极妥当的归宿。”
宝玉却叹道:“嫁到优伶戏子家,正经人家又有谁瞧得起呢?也是个命苦的人罢了。”
我再也无法忍耐,冷笑道:“宝哥哥竟是这等悲天悯人之人!自己尚在囹圄,倒悲叹起人家女儿的终身来了!你若真的于她有情,将来你出来了,就前去找那蒋玉菡将袭人要了回来,你予她一个好终身就是了!那蒋玉菡与你素有交情,只怕也是肯的!”
凤姐一旁听了早已经忍不得,推了宝玉一把道:“说你是个呆子呢!这会子叫袭人那贱人把你与林妹妹出卖到如此地步,你不说替林妹妹忧心,倒还为那小贱人说话儿,你到底是怎么着?你的良心竟只为那起子狐媚子小贱人长的吗?再不想想,说样说话,是不是会伤了别人的心?”
宝玉听了,神情惶恐道:“好妹妹,我原是猪油蒙了心!我与你陪个不是罢!”
我长叹一声,凝视他道:“你哪里有错呢?是我错了!”
我转身对凤姐道:“好姐姐,如今我不再叫你嫂子了,我只叫你姐姐。琏二哥我可以不认,可是这个姐姐我必定是要认的。”
凤姐眼圈一红,伸手拉住了我的手道:“好妹妹,从今儿起,若是你和老祖宗不嫌弃我,我只伺候你们就是了!”
我笑道:“你是外祖母的心头肉,她一日见不到你,饭也吃不香呢。”
我轻声说道:“你们在这里按捺性子再呆上几日,到时我自然教人来接了你们家去。你们什么也不可说,任谁问也只推不知道就是了。这个时候再错不得半分的。”
凤姐点头道:“你放心就是。我心里有数的。”
我点头道:“明儿探春妹妹就要随了王爷去高丽国了,怕要一年半载才得回来呢。她将四妹妹也带了去了。叫我带话儿给你们,她回来的时候再来瞧你们。叫你们好好的,不要太过伤心。”
:“二姐姐我已经叫人接了来了,她还病着,不过已经寻个极好的大夫给她瞧病。你们也放心罢。”
:“湘云妹妹也有信儿了,她一切还好,等你们一出来,咱们就接了她来一起团圆一回。”
凤姐听了又问道:“咱们大奶奶在梨香院住得还安逸?”
我苦笑道:“算了吧,她们孤儿寡妇的,也是很难为的了。又何必再去叫她面上难堪?”
凤姐冷笑道:“公公婆婆还有小叔子大伯子都在监狱里呢,她也就真的忍心不闻不问?素日里大家伙儿还都称她一声‘大善人’呢!真真人叫我开了眼界了!将来日后见面了,我必定还是要和她讨教讨教的。”
见宝玉在我跟前欲言又止,又不敢说话的样儿,我心中油然生出一种悲凉之意,仿佛一种在内心深处埋藏极深的东西突然碎成了两半儿,叫人心酸,叫人绝望。而此时,也有一种隐隐约约的答案在脑际闪烁着,这样遥远,却又清楚逼切。
我强忍着涌到眼中的泪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对凤姐说道:“薛姨妈家这回怕是要败了!薛蟠已经难逃死罪,宝姐姐也已经被人从宫里头赶了出来,与薛姨妈一起,都关在顺天府呢。”
听我说到这里,凤姐双手合十,向窗外拜了一拜,道:“苍天有眼,还是恶有恶报的。太太听见也是心里安逸的。”
我问着宝玉道:“你以为呢?”
宝玉低道:“怕也有情非得已的隐情。总是血肉至亲,何苦苦苦相逼呢?”
我点头,哈哈一笑道:“好一个情非得已!好一个血肉至亲!好一个有情有义的宝玉公子!”
宝玉不妨我有如此模样,倒吓了一跳,伸手就要来握我的手,道:“林妹妹,我原说错了么?你莫要生气。我只是想着,宝姐姐原也是极可怜的,哥哥获了死罪,她与母亲也在狱里,没有人搭救。就如同一枝才开的牡丹花儿,就要凋零在这阴冷的牢狱中了。我心里觉得她可怜,一时就说出来了。”
我手轻轻一缩,躲开了他的手,我忧伤地瞅着他,点头道:“你放心!这枝牡丹我是不会让它凋零在牢狱之中的!可是,宝哥哥,将来的芙蓉只能开放在你永远不能企及的天涯了!你也莫怨你也莫念!”
窗缝中寒风钻进来,吹落我腮边最后一滴清泪。
那泪中有什么?
心知道
正文 第一百六十一章 团圆(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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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一章 团圆(二)车行辚辚,辗冰断玉。无边无垠的白色大地啊。望不到归途,望不到天际。
在城外远郊的官道上,逶迤行着几辆马车。形成一个小小的队伍,给荒凉的远郊带来些生气。
那马夫用的马鞭上系了鲜红的穗子,一起一落在白雪中分外刺眼。不知从哪辆马车上传来几声低泣?再细听却又似似乎没有?唯有风卷着雪沫儿从车窗外呼啸而过。
车上载的正是从牢狱之中解救出来的贾府众人。
贾政与王夫人还有周姨娘坐在第一辆车上。凤姐和宝玉还有平儿并秋纹与碧痕挤在第二辆车中。
我与紫鹃芳官藕官坐了第三辆车。翠墨与小蝉儿伺候着迎春坐在第四辆车中。而林嫂与刘姥姥,素心,蕊官,坐了第五辆车。贾芸领了贾环并彩霞彩云坐了第六辆车。后头又有两辆车,装的则是林忠精心挑选的过年用的一应的东西。林忠父子与林停骑了马在车队前后照应着。
远远雪地里几只寒鸦凄惶地觅食,见有行人,自在车队旁徘徊不去,几声鸦啼更平添几分离愁。
芳官忍不住掀了车帘子伸出头去骂道:“瞎了眼的扁毛畜牲,再不离远些,我拔了你们的毛作掸子!”
紫鹃掩口笑道:“她今天火大得很!罢哟,那些子乌鸦好没眼色,没的来招咱们芳官姑娘作什么?只怕连毛也保不住的,这大冷的天,可怜见的。”
芳官笑得推了紫鹃一把道:“象你这等出了名的贤惠人,也来打趣我?”
说着撇了嘴道:“你也不是不知道,太太自从狱里头出来以后,一个好脸色没有。见了人也是冷冷的,一丝儿热气也没有!还以为是荣国府里养尊处优的诰命夫人么?好神气么?”
我瞅了她一眼,只是用袖子笼了手炉儿闭目养神,不肯出声儿。
紫鹃摇头道:“太太心里头这里候什么滋味儿没有?作贵妃的女儿没了,她难过。偌大的家业败了,她心疼。平日最信任的姐妹外甥女儿的背判让她又气又恼。家中诸人大难之后还能尚得平安,她又觉得庆幸。可是,又一想,这一切,都是托赖她平日心中最不忿的三姑娘和林姑娘,她心中又惊又羞!这个时候,她哪里还有精神看你芳官大姑娘一眼呢?”
听紫鹃不紧不慢说了这一大篇话,我实在忍不住,笑道:“罢了,你竟这样能掐会算了?连舅母想什么也知道了?”
紫鹃也笑了,自从小棉褥子包的茶壶里倒了一杯茶给我,笑道:“我哪里会掐会算呢,这是昨儿在老爷和太太房外门听见他们两个人说话时听见的。”
我长叹一声,自将车帘挑了细细一条缝向外看去。
自我下山始,我已经城中呆了二十来天了。自狱神庙探狱之后,第二日探春与二十四王爷的前往高丽的队伍就在一片鼓乐声中踏着年末的残雪出发以了。
京中的百姓早被最近天家的雷霆之怒吓破了胆子,竟极少有人去想为什么时近春节,这个皇帝向来宠爱的王爷为什么要冒雪离京?
我没有去为探春送行,可是,林停手下的小五子去看热闹了,回来告诉林停一个奇怪的消息,说道是远行的车队没有沿大道走,而是绕个弯儿,在原来荣国府的门前停驻了一柱香时分,车队才又前行。
又听说,从荣国府旁的梨香院里出来一个半大的小子,冲前车队磕了一个头,又不说什么,自退回梨香院了。然后,车队里出来一个女官儿,送了一包东西进那院里去了。
我与紫鹃听了,自然知道那出来磕头的是贾兰,他是为将要远行的王妃姑姑送行的。这也是李纨母子在贾府抄家之后的第一次在贾府人面前露面。
紫鹃当时听说了就叹道:“大奶奶在园子里时是个出了名的贤德人,就是对下人也是和和气气的,再想不到,大难当头。她竟然只肯顾了自己,把公公婆婆,大姑子小姑子一并抛到脑后头。‘王八脖子一缩-生死由他们!’真真的当初谁想得到呢?”
芳官也气道:“当时她和兰哥儿的家私都发还了的。虽说不是极多,可是平日里她是极俭省的,想来几千两银子怕也是有的,如何就狠心一文不出用来救人?哼哼,如今她的小叔子并公公婆婆一大家子人都出来的,她又有什么脸去见他们呢?”
而凤姐在出狱后听说此事的反映却极为特别,与在狱中时她对李纨的切齿痛恨远去甚远。她只叹了一口气道:“倒也怨不得她!她原来也是一个心里极苦的人!如今,她为了她的儿子能好好过日子,便是这么着做了,也是情有可原的她的银子是她省吃俭用存了下来的,并不是官中的钱。她便是一文不出,咱们也无可抱怨的。”
我听见凤姐如此说法,心中对她更添一份喜欢。只是宝玉听说了此事惊骇莫名,长吁短叹了许久,又听他不停嘟囔着几句诗,仔细一听,却原来是葬花词中的两句:“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倒不觉好笑,很想拿了袭人的事来说说他,可是又见他素日不识愁滋味的眉宇间确添了些愁苦之意,又不忍打趣他了。
出狱的时候,林停将早已经雇好的马车停在顺天府与狱神庙的牢狱外头。与贾芸和林义三人率了铺子里一干伙计忙得不可开交,又要办交割手续,又要打点牢中上下,又要张罗了了狱的人迅速上车并离去,一时间三个人竟是走马灯似的处处周旋。
我与紫鹃坐在远处一辆蒙了青毡的马车上向这边静静地观望着,两人依然男装打扮,紫鹃向外张望了一回,叹道:“果然不出姑娘的预料,你瞧那边的石狮子下头停着的那辆马车,才林停和我说了,那就是弘昼王爷府上的呢!他果然还没有死心。”
我皱眉凝神,心中总是隐隐觉得有点子恍惚。不由得探出头去四处打量一番,果然,不一会儿,我就发现在顺天府对面的茶楼中,二楼的一扇窗户支起来了,而窗前静静伫立的身形,清癯挺拔,不是傅恒却又是谁?
一滴清泪落到了车外的雪地上,立刻沁了进去,再不见踪影。那滴泪若是凝结,可是这雪地中的最清冷的一份心事?
我想了想,对紫鹃道:“我去那茶楼上坐坐,一杯茶时分就下来了。”
紫鹃早已经瞧见傅恒立在那里,立刻道:“姑娘就去罢,总要答谢他处处为你的心意。”
我缓步下车上楼,想是傅恒早已经瞧见我有了吩咐,守在门口的长随只对我弯身一礼就为我推开了房门放我进去。
从外头刺目的雪地中乍走进放下了帘子的房内,光线还不适应,一时间竟看不见室内的情形。正在一忡间,只觉一双温暖的手将我的手握住,轻拉入怀。那个温柔得叫人心酸的声音已经在头顶上低哑着响起:“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我听了,心中一酸,将脸贴在他的胸膛之上,轻声道:“是我对你不起!你怨我恨我罢!我总是不能回报你对我的这番心意。”
傅恒双臂一紧,声音更加低沉:“玉儿,我若能怨你恨你,也就不会如此让相思蚀骨了!”
泪如雨!酣畅淋漓洒在我与傅恒痴迷的目光中间。宛若一夜的春雨,催绿了长亭的萋萋芳草。
心如醉,亦心痛再无相见之期的绝望与不舍,就如同那春夜最后一枝相思的丁香,幽怨芬芳。
我轻轻道:“我不会嫁给宝玉哥哥,我也不会从棠儿姐姐身边夺走你。可是,我的心知道,命运还会教我遇见你!无论是在什么地方是在什么时候!如果,再教我遇见了你,我不会放手!我要好好爱你,就象你这样爱我一样!”
傅恒叹道:“会有那么一天么?玉儿?我宁愿用将来的生生世世换来你与今生的相守。”
我以手掩他的口道:“不。你知道吗,也许在另一个时空在另一个世界,我们的爱才能实现。只是,我希望,到时请你不要存了对我太多的怨恨,不认得我,不理睬我罢!”
傅恒苦笑道:“我怎么会不理睬你?怎么会怨恨你。玉儿,无论你哪里,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