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非有。所以是非有非无。这也是诸法空相的意思。”
楚离说罢,久久无人回应。连端坐台上的左右僧人都睁大眼睛看着她,不说话。
“你们……有话要说吗?”楚离捏了捏眉心,为什么她觉得他们看她的眼神好像在看怪物一样。顿了顿,楚离把目光投向了上谷公主。上谷公主蹙眉细思,眼中一片茫然。楚离皱眉,犹豫着说,“是我说的不够直白……你们没听懂吗?”
竟然有人点了点头。
楚离被噎了一下。她咬唇走了几步,沉吟道,“这样说吧,名家公孙龙有个著名的白马非马论,诸位知道吧?”
左右都点了点头。
楚离松了口气,“其实,这个白马非马论和诸法空相在一定程度上异曲同工。当然,不尽相同。咱们就以马为例。首先,我们称一个事物为马,那么什么样的东西我们才能称之为马?我们以什么来判断这个东西就是马而不是牛不是鸡不是其他东西呢?我们给一个东西命名,这叫名,这个名所代表的东西,叫做实。名实相符就是我们辨别和命名一个东西的依据。名家的白马非马论纯粹是从逻辑的角度上来论证,但是佛说的诸法空相却是从真谛和假相的意义上来裁定。什么是马?假如我们这样说,马的实相是一种四足会跑有毛色的动物,那么必须所有的马都是这个样子的才行。但是实际上,有的马它可能瘸了,可能不会跑,现实的马长得并不一样,形态各异,那我们能说它不是马吗?”
“这个一般意义上的马,马的实相,就如同佛家的真谛。它是真实的,是实相。而从这个真谛上分离出去的,各种黑马白马花马瘸马,在这种意义上,就不能算是真正的马,所以可以说是虚的,是假的,是空。略相当于全和缺的指称但不尽然。佛家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深化,分成两个截然**的世界,把真谛的一般意义的世界称为真如,把我们现实存在的这个需要从真如世界分享实质的世界称为空相。所以,诸法空相。一切现存的事物都不是它真正的那个一般意义的事物,它是缺失的,是非有非无的空相。”
她一字一句地说着,万籁俱寂,没人搭理。楚离郁闷了,“大概就是这么个说法。”差点没说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了。楚离心想,难怪那些高人大德们钟爱这句话,实在是这种解释需要庞大的知识系统支撑,非一朝一夕之功。如果只是寻常的解释,必须得是具备这个知识系统的人才能明白这些理论点。一般人的话……难道要从最基本的立论基础开始说起吗?那得说到什么时候……何况就算把话说尽,这还需要看个人的思考和领悟。果然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以包容宽待之心,向有心于此的人善意点拨两句。倘若此人真有悟性,那便是后话了。
她当初就是在思考这个问题上时,分清了一般和个别的概念指称,点透了这点,从而在其他以此为基础出发的观念上一通百通。那些思维的角度确实很绕,但是也让人拍案叫绝,十分精妙。可令楚离不满的是,无论是成公还是别的老人家,在想通了这个关节上的问题之后,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总想着要修仙修道……她根本不相信神鬼之说。
虽然知道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但对于这种倾向于精神发散的仙佛之说,楚离不以为意。因为炼丹,她闲着没事翻阅前人遗作,前人就有不信鬼神之说。她比较喜欢这个。对于虚无缥缈纯以想象力织就的神佛理论,楚离嗤之以鼻。
她话音落下许久,没人做声。老半天才有僧人道,“一……一派……一派胡言……”
“那你倒说说我哪里胡说了?”
那人道,“我们不必多此一举去验证真假,因为这都是佛已修成正果的真谛,我们只需要照着做就好了。”
“就是说,你们不求自己到底明不明白正确与否,只一径断章取义地盲从?”楚离沉了脸色,“所以你们就鼓励老百姓烧身成佛,杀身成仁,割肉喂鹰,自戕自残?”
“神佛自会保佑我们的!”又一人固执道。
“呵,”楚离冷笑,“神佛会保佑你,是吗?”她几步逼到那人面前,刷一下抽出一旁护卫的长剑递过去,“佛说割肉喂鹰,鲜血不留,伤口自愈,你现在割,让大家看看神佛会不会保佑你鲜血不留,伤口自愈。”
那人变了脸色,嗫喏不语。
“佛说烧身成佛,不知疼痛,肉身超脱,现在,”楚离看向台上左右各十人,“你们谁敢举火把自烧,不觉疼不喊痛?”
众人哑口无言。
他们的狂热或许可以让他们自残自戕,但不能让他们没有疼痛。
楚离恨声道,“你们自己愚蠢,还要迷惑百姓,造孽深重还想成佛?”
她声声讨伐,字字珠玑,声音传遍整个清凉峰。
皇帝拓跋焘眸中流露出满意的神色,他眼神示意崔浩,嘴角噙了一丝笑意。
崔浩悠悠起身上前,引得众人目光都投向了他,遂朝楚离走去,并高声道,“楚离,乃是我师父寇天师以通天彻地之能请来的高人,以佑我大魏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先师证大道而去,特地请来楚离为下任国师。昨日祭祀之时,已得天子首肯,本官代宣皇上旨意,从今日起,楚离即为大魏国师。”说着屈膝半跪在楚离面前,“参见国师!”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
这时皇帝拓跋焘站了起来,走到楚离身边,大声道,“今日起,朕自当凡事询问国师,请示天命,使我大魏子民永世安康。”
文武百官顷刻间随着崔浩跪在了楚离和拓跋焘面前,山呼万岁,“参见国师,吾皇万岁!”
百官都已经跪下了,在场数千众人谁还敢站着,顿时整个清凉峰上还站着的,只剩下目瞪口呆的楚离,和笑地意味深长的拓跋焘。
万顷碧松,云雾缭绕,山峭崖陡,天远地阔。
楚离放眼望去,仿佛整个天下都臣服在了她的脚下。那一刻心中的震动几乎让她昏了头。她愣愣地站着,久久不能回神。
直到跪在拓跋焘一侧的上谷公主偷偷拉了拉她的衣袖,楚离才回神过来。拓跋迪额上都是冷汗,无声做着口型,“跪下。”
楚离心中一抖,连忙跪了下去,“民女谢陛下隆恩。但是……”她刚想说不做国师,上谷公主连忙捂住她的嘴。
拓跋焘眼神变了变,却笑着说,“爱卿如今已为大魏国师,可自称微臣。”
“我……”楚离还想说话,她只想能赢得这场口水战保住性命,然后赶紧回家。她并不想一个人在这个人生地不熟又压抑的地方做国师,她想回上洛郡,然后再也不乱跑出来了。
“你这个时候忤逆父皇的意思,就是大不敬,要诛九族。”上谷公主贴在她耳边,压低声音说罢,楚离冷不丁一激灵,再不敢多说。
拓跋焘令众人平身,带着崔浩等一干大臣起驾回宫。
只有上谷公主还留在原地。楚离问,“公主,咱们什么时候可以走?”
拓跋迪摇了摇头,“你的辩法还没完。”
“……”
果然还没完。在昭告天下楚离成为新任国师之后,清凉峰反倒来了更多人,每日都有百姓、修行人前来和她论道。竟然一直持续了半月之久,楚离筋疲力尽。尤其是发现,大多数人都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而且也不在乎懂不懂只是单纯地想听她说话之后,楚离简直生无可恋。
眼见着就到了小年夜,楚离才终于可以离开清凉峰。然而她还没刚刚回到国师府,就看到门口站着一个粗衣僧人,含笑站着迎她,“施主,可否容贫僧入府一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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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钗头凤】14
这是一场官方举办的大型口水战。
吵架吵不赢就要死翘翘,楚离想,为什么她总遇到这么倒霉的事情。赶鸭子上架,她没得选择,不得不战战兢兢上了台。
这个十丈圆台,以楚离为中心,依次向两边散开,左右各坐十人。楚离一眼望过去,都是些头发花白的老人家,即使稍微年轻点的,也至少四五十岁。她心里就更没底了。
遥想当初跟她爹楚谦一起去清谈,那些人也不过就是三四十岁年纪,那时候楚离小,耳濡目染地听了许多机巧。后来她家破人亡跟了师父成公,成公交游广阔,家里经常来一些不知姓名的人,楚离和她师姐也在一旁默默听他们聊天。
那就不是一个层次的了。
如果说当初听楚谦和那群人清谈,楚离觉得他们是扯淡,那么听成公和那些不知道哪里来的人谈话,会让人茅塞顿开大开眼界。后来楚离也会跟他们有的没的说上两句,次次都被驳得心服口服,哪里像当初她能把她爹楚谦说哭那样。最关键的是,那些让楚离深感敬佩也次次败北的人……都是些不知年岁的老人,脾气秉性各异,心胸豁达,为人谦和,可他们总是笑眯眯地几句话就让人无话可说,只能细细思量。
所以,现在楚离一见着台上这么多头发花白的老人家就犯怵。倘若平时她定会欣喜万分,可现在是要跟他们论道,占不了上风就要丢命……这就令人欢喜不起来了。她一直觉得,对那些时不时和成公来家里的人,自己只有洗耳恭听的份儿,哪敢造次。这回倒好,对面这么多老人家……楚离觉得自己死定了。
拓跋迪坐在楚离身后,令人依次介绍台上的人,楚离默默听着,愈发心里没底。她不由得向上谷公主投出祈求的神色,拓跋迪一怔,竟转过头去不看她。楚离心里一凉,便知道此次再无回旋余地。
人被逼到绝境,反而坦然了。楚离垂眸坐着,听到有人发问,“何为道?”
她抬眸望去,是正对着她的一个老人,腰间一壶酒,笑眯眯地看着她。楚离一看到那笑,就心里直打鼓。她深深记得,当初在上洛郡的那些老人家,也都是这样笑眯眯地就让她次次臣服钦佩。楚离半点不敢放松,凝神答,“恒常为道。”
“何为恒常?”
“永久的变即是不变,此为常。”
“常道何存?”
“道在天。在地。在屎溺。”楚离说着,看到群情哗然,吵吵嚷嚷,半晌直到旁边士兵击鼓警示才安静下来,楚离接着说,“道无高下,在可道处。”
“姑娘是说,不可道者无道?”
楚离不抬头,她不去看那些人,也不知道谁在发问,她凝神在自己的思绪里,理清情绪保持思路顺畅,“无不可道者。是言不能尽其意,非不可道也。”
……
一番又一番唇枪舌战,日头在天际划出一道弧线,很快夜幕降临,上谷公主令人举起了火把。台上被火光照耀,烛火明处,映出楚离和又左右各十人的脸庞。
楚离突然发现,好像也没有那么难。不知道是那些人有所保留还是怎么回事,初七这天的辩法楚离应对的很轻松。夜幕深沉,各人散去,次日便是腊祭日。日头初升时,皇帝拓跋焘带着文武百官前来祭天。
令楚离惊诧地是,拓跋焘亲自请她为上席,为祭祀开示。这个举动无疑于宣告天下,她已然是国师。
楚离又不能拒绝。她不觉看向拓跋焘,却正迎上这个英武硬气的皇帝带笑的眼神,那眼神甚是温和,让楚离心里松了好大一口气。她还记得初见拓跋焘时,他那个让人摸不透的凌厉眼神,至今想起仍然让楚离脊梁骨发冷。
右首第三就是崔浩。崔大人一身白袍,衣袂飘飘,宛若仙人临世。楚离看他时,他正面色凝重地跟着拓跋焘行礼。似是感觉到楚离的目光,他忽而微微转头,看了楚离一眼。楚离一惊,那眼中竟似悲悯,然而转瞬即逝。楚离以为自己眼花了。
难道是因为知道输了就会死吗?楚离突然觉得,这个崔大人也没有那么讨厌嘛。至少在这群视下层百姓人命如草芥的世族大家中,还有人能够看到如她楚离这些“贱民”的性命。
皇族祭祀带来了大批僧侣。不知道是不是楚离的错觉,她总觉得那为首的几个僧人看她的眼神甚是不善。
眼见着一天即过,楚离原以为这个什么辩法说不定可以就此画上句号。好歹到现在她没被问倒也没被驳倒,然而不料,情势陡变。
第三天,皇帝拓跋焘带着文武百官亲自坐镇,在此听法。
楚离这心里才稍有安定,谁料就从皇帝坐镇开始,她开始遭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猛烈攻击。
“施主师从何人?”
“既无贤师,以何谈佛论道?”
“施主年纪轻轻,少不更事,如何知世事常理?”
“少知寡闻,何德堪当国师?”
……
渐渐就演变为更直白的攻击。
“无知弱女,识得几个字,断得几篇文,便不知天高地厚,施主岂不羞?”
“我佛慈悲,施主当迷途知返,勿一错再错,否则当入无间地狱。”
“女身污秽,当虔敬侍夫持家以净身,施主既非道非佛非出家人,如何敢发妄议?”
问题开始一个比一个尖锐。楚离渐渐握紧双手,听他们冠冕堂皇实则荒唐的追责,不由得心中积攒了些许悲愤和怒气。她咬唇不语,静听台上僧侣责难。
底下数千来自四面八方的百姓、僧侣、道士,也开始窃窃私语。场面渐渐有些失控,所有的矛头都对准了势单力薄的楚离。
那些人蓄势待发,似乎只要楚离开了口,便要被众人口诛笔伐而亡。
上谷公主拓跋迪默默看着,目光不曾离开半分。手心渐渐紧握,竟细细密密的握出湿漉漉的汗来。上谷公主不知道心里是何滋味,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楚离孤身一人坐在台上,好像一个茫然无措的孩子,周围尽是伤人利箭,所有的攻击都密密麻麻地涌向她。而这“所有”中,包括她上谷公主。拓跋迪几乎按耐不住,想要冲上台去,把楚离带走。可是,她不能。她十分清楚,比任何人都清楚,她不能。事到如今,已经退无可退。倘若楚离被打倒,这个场面无法收场,那就只能以楚离的死来结束这一切。更何况,对于上谷公主来说,想做的事和能做的事,从来不是一回事。
皇帝拓跋焘好整以暇,漫不经心地举盏品茗。似是不经意地扫了拓跋迪一眼,那一眼让拓跋迪心中森寒,稳稳地坐在了原处。
崔浩眼神望向楚离,眉头紧皱。半晌,她惋惜的摇摇头,似乎已经看到了楚离的结局。
耳边是铺天盖地的责难,嗡嗡嗡,嗡嗡嗡,吵得楚离渐渐压不住怒气。她并非怕,而是烦。
她慢慢地站了起来。
在所有善意或者恶意或者奚落或者看笑话的眼睛注视下,缓缓站了起来。
仿佛旋起了一阵风,湮灭了所有的话语。她抬起头,神色自如。注视着黑压压看不见尽头的百姓,扫过高坐上端的皇族和百官,再掠过左右各人,场中竟随着她的站立和静默而渐渐安静下来。
她就那样气定神闲地站着,迎风而立,羸弱的身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