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不着急,你有空就帮我翻一点。”
“行,一定,你放心!”谷雨时爽快。
“最近一期《中国高等人文学术评论》,收到了吗?你已经要成他们的专栏作家了,呵呵!”黄又璜又从桌上的一摞书里找出一本杂志,“写得不错,像梦飞这种人,品学不正,我还要专门开会,在全院大会上谈这个问题,让大家引以为戒。不写论文可以,工资一分不少,但是,要写就要规范。不讲学术规范,必定会葬送学术。”
谷雨时连连点头,表示赞成。片刻的沉默之后,他说不敢多耽误黄院长的时间,弓着身子站起来,面向黄又璜,一面客套着,一面向右移了三步,侧身开了门,又转回头来,面向着黄又璜,退出门外,双手轻轻地把门关紧,再向后挪了两步,才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还算懂事!”黄又璜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从黄又璜的办公室出来,一路上谷雨时都在想,他有没有看到我放在他桌子上的信封袋呢?如果看到了,他怎么不说点儿客气的话呢?真是的,我应该递到他手上去啊!他会不会以为那信封袋是别人给的呢?唉呀呀,我怎么不在信封袋上写个名字呢?写上“谷雨时敬”,那样,就不会搞错了。真是的,我真够笨的!真够笨的,我!给他打个电话吧,告诉他,三万块钱是我对他的感谢。——算了,不打了,他肯定应该知道那个信封袋是我给的。否则,他肯定要问我去找他干什么。昨天电话里就已经跟他说了,经费下来了,我要去感谢他。他肯定应该知道,三万块,应该可以表达我的感谢了。
谷雨时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打开窗,看见紫薇林萧萧落落。
“只有梅花可以在无论多么恶劣的环境中开放。颂赞梅花实际上是中华民族精神取向的一种体现。通俗地说,好死自然不如赖活着。日本人就不这样,他们颂赞樱花,樱花灿烂但短暂。他们只求光鲜,不求长久。所以会选择自杀。”他这么想着,打开玻璃窗,从门背后拿了抹布,擦干净桌子,“总有苦尽甘来的时候!”
他靠在椅背上,随手翻开黄又璜的专著《外国文学评论及外国文学翻译的黄金原则》,一片纸飘落到地上。他先是伸长腿,用脚把纸片往自己跟前够了一下,弯腰捡起来,却发现是一张发票:《外国文学评论及外国文学翻译的黄金原则》出版资助费四万元。发票的抬头写着:东方大学。
谷雨时顿时脊背一阵紧张,背部的汗毛似乎根根都竖立了起来。这是什么意思?是他忘了这张发票吗?这么大的数额,他不可能随意放的。是给我的吗?让我用我的经费给他报销掉?可是,他没有提到啊!如果我再给他报销这四万,加上已经给他的三万,我就剩下三万块钱的经费了。将来完成了项目,万一出版社要我出四万块钱的赞助费,我不得自己掏腰包了吗?这么厚的一本书,翻译出来,那得花多少时间啊?他会给我翻译费吗?他怎么会姓黄呢,他应该姓墨,可真够黑的!
高等学府 第三十四章(3)
思前顾后,想想就是做生意还得先投资呢。于是,他便决定把自己的研究项目往后推,先为黄又璜翻译。六个月的时间夜以继日,总算是完成了。交给黄又璜存有翻译原件的磁盘和打印稿的时候,他又给了黄又璜一只大信封,他把《外国文学评论及外国文学翻译的黄金原则》出版资助费的发票给报销了。
译稿上,谷雨时的名字没有作为译者出现。
黄又璜是喜出望外,设宴隆重款待谷雨时。他请来郑长顺、吴国杰、出版社总编萧业理、文学院院长尚金堂,并承诺,谷雨时的项目完成之后,就请萧业理负责帮忙出版,稿酬从优。席间黄又璜谈及已故著名的翻译家傅雷,说他为了准确翻译,有时,按照原文把一个场景画出来,然后,再进行翻译。说他非常的扎实、严谨。谷雨时听着,堆起一脸的笑容,接上黄又璜的话,说:
“哈哈,傅雷!我跟他非常熟悉,我在美国的时候,经常跟他一起喝咖啡。人很不错,确实是个认真的人。”
此言一出,黄又璜和尚金堂惊异得半张着嘴巴,看着谷雨时。
“谷教授,很有诗意呵。”外国文学专业出身的黄又璜自然是承受不住谷雨时的这般无知,“很多读者读《高老头》,便觉得自己跟巴尔扎克成了无话不谈的挚交。”
“是的,是的。能跟傅雷交上朋友,喝上咖啡,那可了不得!我就会有幻觉,以为东汉时期写出《说文解字》的许慎是我的邻居。”尚金堂嘲讽,“能够享受时光倒流的余韵,那可是需要才情的啊!”
“同感!同感!”谷雨时竟然还没有听出音来,起身举杯,朝尚金堂和黄又璜谦恭示意。有吴国杰的提携,又有黄又璜的支持,他希望借此机会与尚金堂改善关系。
“我怎么突然觉得自己是个鬼魂幽灵了呢?”尚金堂满眼的不屑,想起李崇霄说的一桩事情,便说给大家听,“李崇霄读本科的时候,到新街口的新华书店,要找《黑格尔》。你们猜猜,店员怎么回应他的?”尚金堂看着谷雨时,不无讥讽地说:“我们这儿都是女的,只有一个男的,会计,是小白脸,没得黑哥儿。”
尚金堂和黄又璜大笑,其余在座的人却是在云里雾里,倒跟着笑出声来,一派知书达理的造型。对谷雨时的无知,黄又璜并不在意。愿意为他效犬马之劳的人不是没有,但是,像他这样抛开自己、全心全意的,那绝对是凤毛麟角。黄又璜把英文书稿交给香港商务印书馆,心满意足。不曾想,三个月之后,编辑回复:审稿人意见是“此书行文存在较多问题,作者有较为明显的语言表达障碍,建议暂拟不予出版。”那审稿人是英国人。黄又璜得到如此回复,顿时火冒三丈,立即找到省翻译公司,与他们签约,委托他们在三个月内完成他著作的翻译,并约定省翻译公司翻译者不得在正式出版的书上署名。这本书在六个月之内便由东方大学出版社隆重推出,作为外院外国文学专业的示范通用教材。
此后,黄又璜没有再接过谷雨时的电话,路上碰到,也假装没有看见。谷雨时主动喊他,他推说有事,话语冷淡,面若冰霜,流露出斜视乞丐一般的眼神
每每此后,谷雨时回到住所,打开房门,用脚使劲把身后的门嘭的一声给踢关上,冲进卧室,关上玻璃窗,对着三门橱大衣柜的镜子猛揪自己的头发,猛扇自己的耳光,用自己的头顶猛撞衣橱镜子两边的木门。然后,侧身躺在床上,蜷缩成一团,用衣领捂住嘴巴,号啕大哭:“我怎么就得罪他了?我怎么就得罪他了?……”一九九九年,与东方大学签下的五年合同一到期,谷雨时便离开了南京这座城市,去了广州的一间民办大学。他获得五十万元人民币的安家费,三十万元人民币的科研启动资金,他在短短的三年之内创建全国第一个“现代汉语科学技术研究基地”,并成为那间大学的副校长,主管人文学科。。 最好的txt下载网
高等学府 第三十四章(4)
“树挪死,人挪活。”谷雨时心中颇觉得意,“梅花欢喜漫天雪!终于是苦尽甘来!终于是雨过天晴!”
酝酿多时,写了篇文章,发表在《读书人杂志》上,诉说他在东方大学所遭遇的种种精神剥削和压迫,呼唤人文精神。在上海举办的一次大型的学术报告会上,他声情并茂地说:
“……做学问,首先要学会做人。人总是要犯错误的,每一个人都要学会宽容。关于译著著作权的问题,东方大学的黄又璜就曾经当面跟我道歉,你们想想,他是法语专业的,根本不懂英语,他的英文书是我翻译的,原稿还保存在我的电脑里面,他却没有署我的名。但是,我是这样想的,既然他已经道歉,我想,我就没有理由不原谅他,现在,我已经彻底原谅他了。实际上,即便他不向我道歉,我也准备原谅他,我知道,他的内心也必定是痛苦的,人啊,退一步,海阔天空……”
此言一出,即刻传到南京,传到黄又璜的耳朵里,他们两人之间的官司由此展开,并延续了十年之久,依然未果。在这足够长的时间里,他们彼此唆使各自圈子里的人撰文,以各样尖锐的辞藻向对方发起攻击,“叛徒”、“走狗”、“无知”、“垃圾”等等成为他们之间交流的高频率词汇,还不时地让自己的学生以讨教的名义打电话,几分刻意刁难,几分刻意奚落!若是哪家杂志社、哪间出版社给对方发表了文章或者出版了专著,他们便不遗余力地给他们的总编、秘书、编辑写告状信、打投诉电话,定期不定期地,贬斥对方的学术研究和为人品行。彼此的关注度可谓空前绝后!
出版社的编辑接过谷雨时的投诉电话:
“我们是国家级出版社,对出版的每一部著作都有严格的程序,但是,具体到学术的深层问题,那不是我们的能力范围,具体到他的人品,那就更不是我们的能力范围了。能不能请您直接跟作者联系,直接讨论学术问题?我把他的地址和电话给您——”
“他根本就不跟我们交流,傲慢、狂得很。他的论文根本就不是他自己写的,都是学生帮他写的。”
“我尽可能把您的意见转达给他,您看,这样行吗?”
“没用的,他根本就不听任何人的意见,狂妄、自大到了极点!他以为他是谁!他就是个工农兵学员,连张硕士文凭都没混到,要不是因为法语专业缺人,不可能让他上讲台的。你想想,一个农民出身的家伙,无知无畏得很!费尽心机,爬到外院副院长的位置,谁不知道他几斤几两?他自己根本就没有学术思想,就是个道地的混世魔王……”
“那——你需要我做什么呢?”
“你们以后绝对不能出他的书,他的书不配你们出版社,给你们抹黑、添堵……”
编辑挂了电话,颇觉不爽:
“现在的知识分子,怎么这么无聊?”全国社科类核心杂志的主编云集北京,宴会席上,自然谈起已经进入白热化争斗的谷雨时和黄又璜,全国核心期刊的一位主编大放厥词:
“中国的文人历来相轻,我们是最近、最直接的观众。我看啊,文人在中国阶层排序老九,倒数第二,不是没有道理的。你们知道吧,我还没有收到黄又璜的投稿,就先收到谷雨时对他的投诉,说他没有学术道德,跟学生乱搞男女关系,在外国语学院乃至整个人文学科里拨弄是非,是外国语学院的一霸,足足四页纸。嗨!等我真收到这个黄又璜的投稿,我根本连看都不看就给他否了,我何必惹那是非呢?我哪儿搞得清他们东方大学里面的是非曲直呢?这些文人的稿子,说实在的,只要文句通顺,都是可发可不发的。有名气的文人,稿子用来装点门面,里面真有多少货色,鬼才知道。没名气的人,对我们来说,发不发都无所谓!”他不屑把文人的作品称作论文。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高等学府 第三十四章(5)
“你老兄实在是太英明了!来,先敬您一杯!”省一级刊物的一位主编站起身来,“我可告诉你,投诉来投诉去的信函,我收到的实在不算少,从前,我且不去理会。文人之间,哪有不斗的呢!我收到新闻传播学院一个副教授的论文,读上去,觉得还挺有新意,还不错,就给发了。我连这人长什么样儿都不知道!我哪知道这个副教授是个女的!结果怎么着?结果我是*烧身啊!他的对手往省领导那里参了我一本,说我利用职权受贿,说我——唉!说得简直是乱七八糟,离奇得很!我跟省里的领导能说得清嘛,我?即便领导相信我说的,可是,印象坏了呀!就他参的这一本,差点儿没把我的位置给挪了!”
“文人有文化,信口雌黄,张嘴就来。”有人嘲讽。
“简直没把我给气死!”那位主编又接过话,继续宣泄,“你们知道怎么着,等后来我真见到那个副教授,差点儿没背过气去!那长得,真是歪瓜裂枣、惨不忍睹、满脸骚疙瘩。你们说说,那个参我的人怎么能忍心把这么个满脸打补丁的丑女人嫁祸到我的身上呢?我就他妈的是个超级色狼,我也不至于跟她啊!”
“现在的文人,不是在背后说道他们,真比过去的文人差了远了去了!”
“非也!现在的文人跟过去的文人都是一回事儿!再大的腕也不能免俗。独善其身的有几个?”
“好的还是有的,就是难得一见。”
“我可看出来了,政府官员能干出来的勾当,他们都能干得出来。政府官员干不出来的勾当,文人干起来脸不红、心不跳,跟个没事人一样。政府官员怎么着还有个底线,还有个害怕的,他们可是无所畏惧,老子天下第一。这可是我亲眼所见啊!东方大学经济学院的院长,申请省级课题,报了个项目,叫‘省会城市南京的经济模式’,五十万经费到手。还没有结项,又申请国家级课题,报了个项目,叫‘中国城市的经济模式——以省会城市南京为例’,二百万经费到手。就他妈同一个课题,两次申报,二百五十万弄到手,缺德不缺德!”
“一天到晚的拉着我们吃吃喝喝。廉价得很!现在啊,知识不要钱,文人不要脸!”
“老兄,你这话说绝对了啊!树要皮,人要脸,哪有不要脸的文人啊?求我们发文章,可不就是为了他们的脸面嘛!也就是为了争个脸面,才这么明争暗斗嘛!说到底,文人斗来斗去的,就为一张脸,为自己的一张脸。撕了别人的脸,才能显出自己的脸,自己的脸才能完整、光鲜呐!”
“文人自己相互轻视,那还指望让谁来重视他们?所以嘛,臭老九喽!”
“其实,也很可怜!”
“排行第九,已经抬举他们了!他们什么朝代成就过什么气候啊!”
“你们说的都没错,但是,你们看到的都是有话语权的文人,是在舞台上表演的文人。那毕竟是文人中的少数。大量的,大量的文人还是在默默耕耘,因为他们默默耕耘,没有弄出点儿声响,所以,你们看不见,可能,根本也接触不到。那些人才是真正的文人。”
“有道理,有道理!不过,舞台上表演的文人,就算他们是少数,毕竟也都是文人圈子里的人啊,谁搞得清楚他们内部是怎么回事情呢!”
“我每年都给他们东方大学哲学院院长李崇霄发一篇论文,他从来都没给过我一点点表示,我照样给他发,论文写得好啊!我们杂志还是需要真材实料的。”
“有的文人,其实也是迂腐得很,居然问:核心刊物和一流的论文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嗛,可笑!”
一桌人表现出不屑而嗤笑,仿佛如来佛看掌心之下蹦蹦跶跶的小孙猴。
“核心刊物里的文章就是一流的文章,其他乱七八糟刊物的刊物就是乱七八糟的文章,这还用问嘛!够迂腐的!”
“我们手上的刊物,能发差文章吗?不可能啊!”
“话说回来,就是差文章,到了我们的手上,怎么着给他做个技术处理,那也就是篇核心刊物的文章了,够档次了,不是吗?”
“中国绝大部分学术资源是由少数文人占据的,这个你们都承认吧?因为他们占据了绝大部分学术资源,所以,他们代表着文人对整个中国社会产生影响,这个你们都承认吧?那些默默无闻的小文人,既然弄不出点儿声响,从社会学的角度,那就是可以被忽略的因素,就像我们忽略小数点后面的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