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须过正,不过正不能矫枉’,大潮之下难免沙石俱下呀!”
可不是嘛,现在有些人就是乱发挥瞎分析,给你无限上纲,你又有什么办法呢?你没见吗?不管你是什么人,不论你地位有多高、权势有多大,一旦被揪到台上去,任何辩白都是苍白的、多余的。你只能叫你怎么着就怎么着,叫你学狗叫你就得学,叫你学龟爬你也得爬。不然就是不老实,不认罪,就给你再拔高、再加码。这可真是“秀才遇着兵,有理也说不清”啊!
“王涛,听我一句,别再想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嘛。”
“林书梅,方才这些话不好让外人知道的呀。”
“看你!这事我还不知道吗?”
“好,林姐姐,我以后叫你姐姐行吗?”
“好,有你这么一个妹妹可是我的骄傲。”
“有你这样既明理又体贴的姐姐,我太幸福啦!”
‘
十 乱世妖兴 宫梅惨作野梅开(三)
一九六六年底,《红旗》杂志第十三期社论《对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必须彻底批判》一发表,“保皇派”顷刻之间如春天的冰山一样,哗啦啦崩倒了,“造反派”扬眉吐气,“革命形势”真是一派大好。可我却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一九六六年最后一天,天特别冷,估计在零下三十度左右。我的心也凝固在零下三十几度。那天晚上,在呼啸的北风中,我和石之砥彻底分手了。互道珍重后,我感觉到身体被肢解般的疼痛,我懊悔把自己的另一半割舍了,但是又不能再找回来,只好仓惶逃遁。再以后,出现了一段记忆的空白。待我有了意识的时候,我是躺在自己的床上,林书梅正坐在我身边,给我搓手搓脚。我疑惑不解:“你搓我手脚干什么呀?”
“你快被冻僵了!”
“你说什么?”
“你不是和那个,那个谁……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总之,那人把你抱回,不,是捧回来了。”
“啊——呜——这不是在做梦吗?”我实在忍不住了,嚎啕大哭,“以后,今生我都不会再,再……”
“小声点儿!叫别人听见了,怎么回事儿呀!不过,我看那人倒是一身正气,一脸忠厚,是可以信赖的人。他临走时说:‘一切只有让时间来解决,我有耐心去等待。’如果你割舍不得尽可以收回成命。”
我的眼前似乎有一丝亮光闪现,
“不像我,叫人家甩了……”林书梅也流泪了,“时至今日,我也是觉得自己是在梦中,一个长长的醒不了的恶梦。”
林书梅的男朋友和她同班同桌同实验台,从上大学那天起就天天在一起。后来他们恋爱了。为此,他们不仅受到了批评,还受到了处分(被开除团籍)。不过,他们并不在乎这些,还在恋着、爱着。但是浩劫”之后,两人各持己见,男方提出分手,而分道扬镳了。在当时大多数人的心目中,自己无疑是革命派,而对立派则是反革命派,没有中间人物,因为当时伟大领袖做过这种论断。
我看林书梅哭了,自己不敢再哭了——这哭是颇具传染性的。我说:“咱俩都够没出息的了。”
“割舍一段情感,一段至爱至深的情感,能和扔一个臭鸡蛋似的痛快吗?若果然那样,他还是人吗?”
“可这是小资产阶级情感,与革命是相矛盾的。”
“是呀。所以也只好忍痛割去了。而且, 伴侣、伴侣,志同道合才算伴侣嘛。其实我也赞成走不到一起了,还是早些分开好。只是事到临头,唉——我们的革命意志都还不够坚定啊!”林书梅又说,“王涛,你的那个,那个……在政治方面确实挺让人担心的,就他那句话,那句‘一切只有让时间来解决’分析起来就大有问题。”
“嘿!你就别添乱了,瞎分析什么呀!”我的眼前又是一片漆黑,心里特别难过,“唉,本来清平世界、鸟语花香,怎么忽然全乱了套了?”
“嘿,王涛,你胡说什么呢?平时你可不是这个样子的,为了那个人你都昏了头了!在这种大革命的浪潮下阶级阵线能不发生变化吗?所谓大浪淘沙嘛!若不这样子,今后哪儿还有什么‘清平世界’、‘鸟语花香’?”
“唉——说实话现在我就觉得和做梦似的。”
“也是啊,现在每天都有你意想不到的变故发生,时常耳闻目睹戏剧性情景,让你不知道自己在做梦,还是清醒着。”
“我父亲也是个例子……”
“王涛,你要拿得起放得下呀。个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么。你现在是我们的司令,斗争正在节骨眼上,可不能软弱了,大家都看着你呢!”林书梅谆谆劝导我。
是呵!我这样婆婆妈妈的像什么话呢?我在心里责备自己。
我们现在都才二十岁左右,往后的日子长着呢。前进的道路上哪能一帆风顺?碰上点儿波折就垂头丧气的,还有点儿革命者的气概吗?真的太不像话!我们互相激励着,都洗了脸,擦点劣质的雪花膏,梳梳头发,一起去参加新年联欢会,和战友们一起听新年钟声。
但是,我们无论如何装扮自己,强迫自己,进入一九六七年那一时刻我们的心情还是忧伤的、沉郁的。这也许是一个朕兆。
十 乱世妖兴 宫梅惨作野梅开(四)
一九六七年,我和林书梅走的是“背时运”、“天罗地网运”。从新年伊始我们就处处挨打,多灾多难,尤其是八月十八日那个黑色的日子!
六七年下半年,武斗越打越厉害,全国各地武斗据点如雨后春笋般遍地都是。我们“八。一八兵团”坚守着我们医大的一个教学楼。
八月十八日凌晨二点,我被一阵杂沓的声音惊醒,我推推身边的林书梅:“快!有情况!”
林书梅翻身下床,边提鞋边往外走。当时我们每天都是“人不解甲、马不下鞍”。
走廊过道里已是一片混乱,喊叫、喝骂、打砸声混成一片。
我知道事情不妙,顺手抄起身边的木棒,大喊:“八。一八战士,快拿起武器,保卫我……”
我的话还没说完,就听有人喊:“快拿下这个女的!擒贼先擒王!”
十几个荷枪实弹的彪形大汉呼啦啦一下子将我围了起来。
我的脑子仿佛也呼啦啦一下子就被这一伙彪形大汉占据了,因而丧失了正常的运转能力。我不辨南北东西,看不清来人面目,手中的木棒像面条样软软绵绵地在自己眼前悠来悠去,没有任何战斗力。眨眼的工夫,我的头部就被重物击中,脑袋“嗡”地一声,眼前金星飞窜,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自幼我就崇拜英雄,有时还会作临危不惧、英勇献身的英雄梦。“运动”以来,对英雄的崇拜已达极点,事到临头却不战而自溃。直到此时,我也弄不明白为什么当时我会那么软弱,那么无力。其实我心里真想一棒子就打倒他们那一大片,就打死他们那一大群的。现在我只能说英雄不是人人都能做的。有的人即使得到千百次成为英雄的机会,他也成不了英雄。真正的英雄人物一定是特殊又特殊的材料构成的。
事后得知,对方出动了二百雄兵、五十支步枪偷袭我们。我点内五十二名战士悉数被俘。五十二名“俘虏”没有一个幸免毒打刑讯,有的被打伤、打残,什么骨折、脏器破例、脱牙落齿、耳膜穿孔、鼻梁塌陷……
等我恢复了知觉,我看见我团十三名女同学都被倒剪双臂同我关在一间小黑屋里。她们全都披头散发,有的手、脸划破了,有的口、鼻流血,有的衣服破碎……女生都挨了打,男生就更别问了。我心里难过极了:都是我的错,正所谓“一将无能,累死三军”!我疯了似地冲到门口,手不能动,就用脚踢、头撞,把门砸得咚咚山响:“放我们出去!放我们出去!”
“咣!咣!咣!”十几只脚一齐踢门!
“放我们出去!放我们走!“十几条嗓子一起喊。
不大一会儿,黑、白两个大汉站到我们面前:“放你们,没问题。只要写张退出“八。一八兵团”的……”
“你们算什么本事?乘人不备!卑鄙!”
“兵法有云‘攻其不备’嘛,交战的双方不一定得下战书嘛。”白大汉说。
“你们是干什么的?我们不和你们说话!找你们的头来!找李造反来!”我叫着。
“你,是个头吧?”黑大汉指着我问。
“你甭管我是谁,去,叫你们头来!”
“咦,你的口气还蛮大嘛!长得也挺漂亮。听说医大八。一八兵团有两朵花,你该不是……”
“下流!无赖!”林书梅冲了过来。
“这位也很标致嘛!圆盘大脸,白白……”
“流氓!滚!你们快滚!”林书梅又喊。
“你反了?老子一拳揍你个满地找牙!”
“混蛋!流氓!”我也喊。
“混蛋!无赖!”十几个人一齐喊。
“臭婊子们,老子让你们认识马三爷三只眼!”黑大汉说着抡开了手脚。
白大汉挡住黑大汉,说:“哥们,别跟她们娘们胡扯了,快办正事儿吧!”
黑大汉瞪眼扒皮地说:“听着,头儿叫你们一个个表态,你们谁先去?”
十几个人一下沉默了。
“怎么?草鸡了?刚才还气势汹汹的呢!操!”
“我们步步紧跟伟大领袖毛主席,我们没有错!一千个没错!一万个没错!”林书梅大义凛然地。
“呀嗬,你驴啃磨盘——嘴倒蛮硬!走!就你先去!”
“不!不去!”我上前去拉林书梅。
“去你的吧!”黑大汉一把将我推倒在地,“走!”他拖着林书梅往外走。
白大汉反锁上了门。
“不!不!”十几个人一齐发喊“放回她!放回她!”
“还我战友!”
“还我战友!”
任我们喊破喉咙,没人理睬。
约摸过了两个小时,林书梅被拖了回来。她衣衫不整,满身血污,满脸泪痕。她瘫在地上,面容呆滞,瞪着一双惊恐绝望的眼睛。
“林书梅!林书梅!”
“你怎么了?”
“他们把你怎么了?”
任我们喊、叫,林书梅恍如未闻,一副心死神灭的模样。
我的心倏地一下沉到了地底下:她一向很有胆识、很有气魄,她本性开朗、豁达、刚强,如果不是非常的原因她绝不至于此。我轻轻撩起她的外衣一看,内衣破碎,胸部条条血口,裤子已被血浸透……我的心怦地停跳了,整个人傻了。天哪!莫非他们……这太可怕了,太残酷了!不!不会的,不会的。可是,她为什么……我悲愤交加,大骂李造反,畜生!不得好死!我搂着林书梅哭:“好战友!好姐姐!都怨我不好,我无能。你有什么委屈说出来吧!说呀!说……唔——说出来……好姐姐,你哭吧!哭哭也好啊,哭,哭吧……”
哭,哭,哭……十几个人一齐恸哭。
“哇——”林书梅终于哭了出来。
“林姐姐!”我把林书梅搂得更紧了。
“快离开这里!他们不是人!是畜生!流氓……”
啊?我仿佛被火烧了,被电击了,被雷劈了,被……虽然我心里对那个已经有所察觉,但是当它被证实时我还是承受不了。我用拳头擂自己的脑袋,用手揪自己的头发:“天啊!这是怎么回事呀?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为什……毛主席呀,为什么……”
“毛主席,毛主席快来惩办这些坏蛋……”
“老天爷快睁开眼睛……”
……
天地哀泣人神怨,宫葩却做野花开!
“你们嚎什么?死人了吗?”一个络腮胡子提着皮带走进来,后边跟着五六个横眉立目的凶鬼。
“放我们出去!”
“放我们走!”
“行。不是不行。头儿说了,谁承认错误就放谁。”络腮胡子说。
林书梅浑身发抖,瑟缩在我的怀里。我的心也随之瑟缩着。
“怎么样?谁想先走?啊?怎么?都不吭声?哼哼,我看你们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看着络腮胡子阴森的笑,我本能地感到一种恐惧,一种危险,身上直起鸡皮疙瘩:林书梅的事情能不能再发生?不!绝不能再发生!我说:“战友们,大家都认错吧!赶快离开这里!”
“啊?”
“司令,你怎么了?”
十几双眼睛同时射向我,有鄙夷,有惊讶,有疑惑,就是没有赞同。
“王涛,你刚才说什么了?”我的同班同学罗凤玲问。
“战友们,别犹豫了!离开越早越好。”我说,“罗凤玲,你带个头吧!”
“不!我不出卖自己!”罗凤玲说。
“我们不做叛徒!”
“打倒叛徒!打倒叛徒!”
“战友们!我以八。一八兵团司令的名义,证明你们都是八。一八兵团的好战士。但是,我请你们听我的话,服从我的命令。”
“孬种!你若像林书梅一样挨打,准保和条狗似的……”
“呸!软蛋!算我们瞎了眼!瞧你这份狗熊样……”
“平时喊叫的比谁都响亮,动真格的就完蛋了。假革命!真扒手!呸!”
十几个同学你一句她一句不住声地骂我。过去,在银幕上、小说里看到那些革命战士、志士仁人大义凛然的形象,今天在我眼前复活了。我虽然很伤心很难过,但我不怪她们,反而增强了保护她们的决心,也更坚定了我的战斗意志。那一刻,恐惧跑掉了。我对门外那些个打手说:“去叫李造反来!啊,我去见他也行。我有话要对他……”
“我来了!有话请讲。”李造反那瘦小的身躯挤到打手们的前面。
“李造反,八。一八兵团的一切帐,都在我王涛一人头上。请你看在大家都在一个校园里生活了几年的份上,放他们出去。”我仍然紧紧地搂着林书梅。
“好!不愧是总司令!有胆量,有气魄!说实话,有些人还在一个战壕里呆过,我也不想难为她们,放!放她们!但你……”
“男生也要放。我留下。我一个人留下。”我坦然地说。那一刻我抱定了必死的决心,我不牺牲谁牺牲?
“好!”李造反往后一退,把门闪开了,又转脸对身边人说,“去,把那些男的也放了。”
我说:“我要亲眼看着他们离去。”
“行。”李造反说。
“王涛!”罗凤玲拉住我的手不放松,“我留下,我陪着你!”
“我不走!”
“我也不走!”
“谢谢大家!谢谢战友们!许多革命工作等着你们去做,都留在这里能行吗?是革命工作重要,还是我个人重要?”
大家不说话了。
林书梅搂住我大哭,哭得死去活来:“王,王涛,你……不能……留……留;下,不,不能……他,他们……不是……。人……”
我反搂住林书梅,眼泪象开了闸的洪水滔滔而泻,为她、为我们的兵团,也为我自己。
“王涛,你是不是后悔了?”李造反不耐烦了,“后悔还来得及。”
我扶起林书梅,望着她悲愤交织的双眼说:“要坚强!无论遭遇了什么都要挺得住!我们都是毛主席的红卫兵,我们都是为保卫他老人家……”
林书梅哭得更厉害了。
我又对罗凤玲说:“带林书梅去医院看看病,没问题就送她回姥姥家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