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多祚不大不小的吃了一惊,“真的?”
“当然。”薛绍说道,“这是我最近心中想得最多的一件大事,因此时时都在留心。虽然我无法认出他们每一个人,但大抵不差。”
李多祚想了一想,说道:“那好,你先将这些残兵分作几批,分别把名单报给我。然后由我出面,把这些人分批交给并州大都督府的兵曹参军——但这个意图你千万不能对这些残兵们说,不然他们要闹起来了!”
薛绍双眉紧皱的沉思了片刻,说道:“能够保证他们不被军法处以极刑么?”
“没人能保证。”李多祚正色道,“将在外君命尚且有所不受,帝王都不干涉军令法度。”
“我也不是要以情乱法包庇谁,如果真的能够保证公正严明,我绝无二话。”薛绍说道。
李多祚压低了声音,“不如这样,先按我说的办。如果并州府兵曹处理得当,这件事情当然就能不了了之,薛公子也不必抛头露面。毕竟你现在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卒,这里也是不长安。如果处理失妥,薛公子再想办法出面与之交涉如何?”
薛绍思考了片刻,先走正常程序,出了问题再想办法——先礼后兵,总不能以情乱法在先,落了把柄在别人手上!
“只好先这样了。”薛绍说道,“李将军,这件事情可大可小。处理得好,救下人命功德一件,大家相安无事;处理得不好,兴许长安那边都要开战。因此……还请你尽力帮我周旋!”
李多祚闻言脸色都变了一变,郑重点头说了一个字,“好。”
虽然一时无法完全明白薛绍说的“长安开战”是一回什么事,但李多祚知道,薛绍绝对不是在信口胡说的唬他。毕竟,薛绍不是真正的普通小卒,他跟朝廷的权力中枢,关系是很近的啊!
薛绍压下来这么重的一副担子,李多祚这下不敢丝毫怠慢了。他马上召来了一整旅的勋一府陌刀卫士维持现场秩序,辅佐薛绍将这一千多残兵分批安置。
首先被薛绍择出来的,是杜征这一批人。当时他们一共约有两百人左右,其中大半是带伤的。一路走来死了一多半现在只剩不到三十人了,活着的也只剩半条命。
一路同甘共苦、同生共死,薛绍能够认识他们当中的每一个人。
在把这些人交给李多祚时,薛绍的语气很硬,说这些人是绝对有功的。如果并州府敢对他们乱来,我就豁出去跟他们拼了。
李多祚知道薛绍不是在开玩笑,他也是军人,当然能够理解“同甘共苦同生共死”的袍泽情谊为何物。于是他承诺,这些人的数量不多其中还有羽林军卫士,李某担保他们无事。
薛绍稍稍放心。
然后就是小村子里招降来的那一批乱兵了。虽然他们的首领冯老七死了,但还有几个小头领跟薛绍比较熟,于是薛绍先将他们几个找来,让他们把自己那一伙兄弟招集到了一起,与外面那群杂兵严格隔离开来。
李多祚看到他们就犯了愁,别的不说,他们都自弃了铠甲和军服,这绝对是“逃兵”才有的风范。杜征那些人好歹还留着兜鍪,军服再脏再乱也穿在身上,这就表示他们始终没有放弃自己的“唐军”身份哪!
薛绍如实对李多祚说,这些人此前的确是做过逃兵,但后来遭遇突厥兵,他们力抗外敌护民有功,至少是“功过相抵”——我发过血誓要力保他们的!
李多祚苦笑,他知道薛绍真正想保的就是这些人。如果这些人活下来,自然是薛绍的大功德一件,从此在军队里就有第一批死忠。更重要的是,想要在军队里立足,这样的恩德人心是相当重要的。反之,如果失信于他们,薛绍以后再想取信于人、再想竖立恩威,可就难上加难了!
剩下的一批人,就是薛绍带人从小村子里走出来以后,零零碎碎收拢的一些残兵。薛绍对他们不了解,只知道他们当中的一些人参与了那一场遭遇战。
时间紧迫,说不定并州都督府知道了消息,很快就要派人来接引这些残兵。因此薛绍和李多祚连夜紧急处理这些事情,通霄达旦。
到了天明之时,总算将这一千多号人分作了三批。杜征这批“功勋卫士”最先享受了英雄待遇,李多祚派了自己的卫士和军医来照顾他们。小村庄里收来的残兵们连夜被转移到了安置百姓的偏远临时营地里,不许外出走动。
天刚亮没多久,并州的兵曹参军果然带人来这里收容残兵了。
第一批被交给并州兵曹的,是回归并州的半路上捡来的这些杂兵们。薛绍对他们的情况不尽了解,其中或者良莠不齐,那是兵曹们的事情了,就让他们按照律法、走正常程序去查。
第二批交给并州兵曹的,是杜正这些人。李多祚一口咬定这些人是“护民有功”的功勋卫士。
兵曹参军带着人查验了一番,发现杜征等人个个骨瘦如柴面黄肌瘦不是带伤就是患病,站都难站稳。要是把他们带回并州都督府查问,还得增派人手伺候医治他们。万一死几个在并州都督府里,还要惹一身麻烦官司。
李多祚虽然无权干涉并州都督府执行军法,但他这个四品中郎将好歹有些份量。于是正当忙得焦头烂额的兵曹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顺水推舟的就认了李多祚上报的名单,给杜征等人记上了“军功”。
杜征等人自然是如释重负欢呼雀跃,对薛绍感恩戴德,然后安心的歇养治伤去了。
剩下的第三批小村庄里的乱兵们,薛绍请李多祚努力将他们藏两天晚些时间再报。反正兵曹们刚刚接了这么多活儿,一下忙不过来。
李多祚满口答应了,派了自己的心腹去监管这些乱兵的营地,严守消息。薛绍还费了一番心力打听牛奔的下落,没有任何收获。这个莽人好像就平空蒸发了一样。
薛绍多少有一点失望和难过。
这一忙,就又忙到了下午。
一路颠沛流离又忙了个通霄,薛绍真是累坏了。勋一府的营地离这里还有七八里路,薛绍实在不想奔波了。这附近有不少准备用来收容百姓的行军帐篷,薛绍饭都顾不上吃了,随便挑了一间空帐篷钻进去倒头就睡,睡了个昏天黑地。
李多祚则是回了勋一府营地,他这个中郎将还有别的军务要料理。
回去之后,李多祚越想这回事越觉得不安稳,尤其是薛绍说的“长安开战”那四个字,就像四座大山似的压在他的心头。
归根到底,李多祚是个一板一眼的“本份人”,他不像薛绍那样灵活多变习惯了不按规则出牌。
思之再三,力求稳妥的李多祚,总算想出了一个“万全之策”。
入夜之后,李多祚派几个心腹卫士从勋一府大营里秘密拖出几车旧军服,让那些小村庄里来的乱兵们换上。然后李多祚郑重的叮嘱他们,一定要死死咬定这是他们自己的军服,死死咬定自己从来没有做过逃兵——不然就真的死了!
李多祚干这些事情的时候,薛绍正在帐篷里打着震天响的大呼噜,吵得不远处同样在这里落户的百姓们都无法入睡。
两条人影悄无声息的越过了附近巡逻的卫士眼线,出现在了薛绍的帐蓬外。
一个身材魁梧穿着一身铠甲,另一个体态婀娜戴一顶黑纱宫闱帽。两个人静静的站在帐外,倾听薛绍的如雷鼾声。
“没错,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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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6章 借刀杀人
下午时分薛绍等人回到了程务挺的军队驻地。战场已经差不多清理完毕,百姓和伤兵也都得到了一些不错的照管。
程务挺说,明日清晨时分他就要动身回朔代二州,主持那里的边防军务。这些百姓得要送回并州,由并州大都督府负责安置。同时,这许多的败兵都曾是朔代二州的驻军,也是隶属于并州大都督府麾下的,现在一样要回归并州。
两拨人马,得要分道扬镳了。
程务挺倒是仗义,他借给薛绍两百精兵做为沿途护卫,另给了一些从突厥人那里剿来的战马、粮食等物,让薛绍能够顺利的率领这些败兵和百姓回并州。同时,薛楚玉等五个人不是他程务挺的丰州军麾下而是右卫亲府的人,现在也该回去了。
当天,两拨人马就分了开来。程务挺很仗义的让出了自己的营地给薛绍麾下的百姓们住,自己带军队去露天驻扎了。次日清晨,薛绍与薛楚玉等五人率领人马一路南行,程务挺而是挥师北去。
现在薛绍不用担心路上再遇到突厥骑兵了。朔代二州已经光复,这两扇国门有了程务挺麾下的丰州精锐大军镇守,绝对能够令人放心。其实现在程务挺手下的人马,比当初的朔州都督曹怀舜与代州都督窦怀愆任何一方的人马都要少。那两位败军都督手下的人马加起来,几乎是程务挺的三倍。
可是他们偏就丧失辱国丢了城池,程务挺的大军一来,突厥人就不战自退,朔代二州自动光复。
这就叫,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薛绍心想,武则天素来就有识人之能,她的眼光还真是不错,程务挺的确是一员相当出色的大将,要说统帅也不为过。而且程务挺一介武夫头脑比较简单,不像那些仕大夫那样有着许多的弯弯心思。如果武则天当真大力提拔了程务挺,让他回朝做了个大官,程务挺必然矢志报效——这从程务挺对我薛绍的殷勤态度,就已经可以做出大致的判断了!
这就是武则天的厉害之处。她是长于后宫的一介女流,精通权术但不懂军事,但她能够驾驭程务挺这样的“古之恶来”,让他为其所用!
……
接下来的三天行程,一切安稳。再也没有遇到什么突厥散兵,就连队伍里闹事的都没有。程务挺的大军一出现,薛绍带的这一批难民和败兵,全都安了心。想起离开小村庄时的一片人心惶惶,薛绍真是有点脑门子冒汗的后怕。
到了并州,程伯献与薛楚玉等人要回亲府营地,薛绍的目的地是勋一府营地。那些随行而来的百姓和败军,则要由并州大都督府的人来收容和接纳。
眼看着要回大都督府军听由发落,屯杜征等人有些心中惶恐,有意想请薛绍带他们一同回去。正在商议间,一拨人马飞驰电掣一般的奔来。
薛绍一看,李多祚来了,郭元振也一同随行。
“哎呀!承誉你总算是回来了!”李多祚尚未说话,郭元振翻身落马跑了过来,“你吓死我了!我可是几天几夜没睡觉啊!你真是吓死我了!”
薛绍呵呵的笑,“郭兄,咱们还约好的一起携美游江呢,我可不敢爽约了!”
李多祚见到薛绍,长长的吁了一口气。
薛绍看了他一眼,凛凛一区的一介武人,居然面黄肌瘦有了黑眼圈,可见他这几天真是急坏了,没睡觉是肯定的。
“我什么也不多说了,承誉回来就好。”李多祚长声叹息,“我这颗心现在总算是能放进肚子里,脑袋也能在肩膀上搁严实了。”
众人哈哈的笑了起来。
薛绍将李多祚请到一边,问道:“李将军没有收到我叫牛奔送回的信吗?”
“没有啊!”李多祚还吃了一惊,“至从况三刀派了十个伤兵护送村民回来并带回了你用蓝田秘码写的军情驰报,从那以后我再没接到过你们的任何消息。后来有北方逃来的难民,这才得知代州陷落了。你们这一旅人马深入敌占区却一直杳无音信,可把我急坏了。但我只是一介中郎将无权私发一团以上兵力。于是我马上就跑去见李崇义,请求他让我出兵收复朔代并且找寻你们。可是李崇义不同意我做这么做!”
“为什么?”薛绍双眉紧拧。
“李崇义身为河北封疆大吏和这一次北伐大军的行军长史,他应该是有他的大局考虑吧!”李多祚多说,“李某身为属下不敢多问,只能是服从号令行事。后来得知他驰传军令,让丰州都督程务挺出兵去收复朔代。想来,这一举措倒也得当。只是……动作稍慢了一点!”
稍慢?
只是稍慢?!——我在从林里钻了七天,又在小村庄里耗了两天,前后将近十天的时间!
薛绍的心中像是闪电划破夜空一样的惊悸一亮,但脸上不动声色,说道:“李将军,你有跟李崇义说过我的事情吗?”
“我没敢明说。”李多祚皱了一下眉头,说道:“论身份论地位,李崇义甚至远在裴元帅之上。如果我说了你的事情,李崇义就会以为我是在用天后或者裴元帅来压他。以私情乱军国之谋,这在军中阵前是大忌。李崇义当场就可以把我推出去斩了然后拒绝发兵。为免适得其反,当时我只是隐晦的提了一句,说这一支先锋游骑千万不能出事!”
薛绍苦笑着摇了摇头,有这一句,就太够了。
李崇义可是李尚旦的父亲、李仙童的爷爷。这一次我随军北伐被发配成新兵小卒的事情,一直睁大眼睛盯着我的李仙童,肯定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如果我是李仙童,我肯定会给李崇义偷偷送个信,不说“借机对付薛绍”,至少也得“提防”着!
李多祚一介武夫又是个实诚人,他的焦急和担忧肯定无法在李崇义这样的人精面前掩饰。再加上那一句话的暗示,李崇义哪里还能不明白?
李崇义狠就狠在,既然话没说破他也就装聋作哑,一直没有派兵来救我们这一旅游骑。而且他甚至都没有告诉程务挺我薛绍在那其中。如果不是李多祚多生了个心眼派了个心腹密使去程务挺那里报信,程务挺也马上就做出了反应,那我薛绍肯定就和像冯老七一样,交待在那一场遭遇战当中了!
那样,李崇义的阳谋就真的得逞了!——他分明就是希望我死在兵荒马乱之中,这是借刀杀人!
“薛公子,你怎么了?”看到薛绍的表情变得越来越凝重甚至还有了一点肃杀,李多祚担心的问道。
“没事,一路走来有些累了。”薛绍淡然的笑了一笑,说道,“对了,这里有很大一批难民急需安置与救护,你可不可以接引他们去并州大都督府,将其妥善安置?”
“当然没问题。”李多祚说道,“我们这一支前军最主要的任务之一,就是安抚因为战乱而流离失所的百姓。近日我军拿出自己的行军帐篷,在并州城外扎起了许多的临时居所用来安置流亡的百姓们——你让他们跟我走吧!”
“好。”薛绍略略放心了一些,又道,“那朔代二州败退回来的卫士们呢,如何安置?”
“这个……”李多祚面露难色的皱了皱眉头,小声道:“这些人是朔代二州的驻军,算起来是并州大都督府的家务事;就算现在河北全土的军队皆受裴元帅节制已经成为一体,那么将要如何处置这些败军也是行军长史职权之内的事情,李某区区一个勋一府中郎将,无权过问啊!”
“那就不勉强李将军了。”薛绍点了点头,行军长史总揽军中大小内务,执掌军法、赏功罚罪就是他的职权之一。
裴行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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