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内退,但每个月还有三百多块钱,是家里生活的稳定来源。如果爸爸有个三长两短,自己还能上学读书吗?
程薇越想越伤心,坐在冷冷的楼梯上,头埋在搁在膝上的两手间,抽泣起来。
楼梯道阳光照不到,暗暗的;像老人忧郁的面孔。早春的风带着一丝凉意,一遍一遍从楼梯道吹过。没有人听见有一个少女在这里哭泣。工会办公楼前的球场上,篮球弹在水泥场面上叭叭响,玩球的矿工们快乐地叫喊着。录音机里的歌声,仍那样清晰地传过来:
……春风啊吹绿了东方神州
春雨啊滋润了华夏故园
啊;中国;中国
你展开了一幅百年的新画卷
你展开了一幅百年的新画卷
捧出万紫千红的春天……
那录音机里的歌声嘎然而止。也许放录机的人突然有事要离开关电源了?
这时候,楼梯上响起脚步声。
沿着楼梯走上来的是党办主任苏兴。工会王主席找他来商量三八妇女节的活动。苏兴看到一个小妹子坐在楼梯上哭泣,非常意外,听着哭泣声,心里不觉可怜。走到程薇身边,苏兴站住了,关切地问:“小妹子,你哭么的?那门的?”
程薇擦拭着泪水,抬起头。她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不过,看着那一双充满同情的眼睛,程薇忽然感到有了一丝安慰。她抽泣着说:“我爸爸不好,要去医院检查,找王主席借钱,王主席说工会没得钱了。”
苏兴瞧着这个美丽而忧伤的小妹子,问:“你爸爸叫什么?”
“程友贵。”
苏兴不认识程薇,但程友贵还是知道的。程友贵是青龙煤矿的党员,劳动模范。前年春节前夕,苏兴还随着党委书记刘仁给全矿劳模拜年去过他家。去年,矿里搞减员增效,五十岁的工人一刀切,一律内退;程友贵也内退下岗了。
“你爸爸那门的?”苏兴毕竟是党办主任,对劳模很关心。
程薇止住了抽泣,说:“胸部疼,发烧。”
苏兴想,矿里有二个月没有给机关的人发工资了,只能勉强给井下的农民工支会工资以维持生产;的确遇到了空前的困难。不过,一个劳模病了,无论如何要让他去医院看一下。如果因为企业困难,连劳模病了也不管,以后还有谁爱这个企业?需要工人赶生产任务时,就用“工人是企业主人翁”来激励,工人病了,却漠不关心,这已经是企业的一个通病;企业越来越不得人心了。不过,苏兴只是一个党办主任,管管党员的事,不管钱,没有实权。手中无权,说话嘴软;不能表硬态。于是亲和地说:“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去同王主席说说。”
听了苏兴的话,程薇心里一下子舒畅了许多。程薇不知道这个文质彬彬友好和善的人是什么职务。她长到十八岁,大多数时间都在学校,自然不认识苏兴。瞧着苏兴上楼的背影,程薇擦干泪水,站起来。
一会儿,苏兴健步走来。程薇幽幽地望着苏兴。她不知他带来的是什么消息。
苏兴走到程薇面前,说:“我刚才同王主席讲了。他同意签字。你去写个借条吧。工会储金会真的没有钱了。王主席签字后,你去找上官副矿长签字,然后在财务科拿钱。”
听说能借到钱,程薇心里充满了感激。
程薇随苏兴再次走进了工会主席办公室。
王主席瞧了一眼程薇,慢慢拉开办公桌的抽屉,拿出一张铅印的借条,让程薇写上金额,在借款人后面填上名字。然后拿过去,在审批人一栏签字。王主席签字时,苏兴坐在王主席对面,随便翻看办公桌上的《常德工运》内部刊物。王主席五十多岁了。签名字的动作很慢。一笔一划,一丝不苟。显得十分庄严而神圣。
王主席签字后,一边递借条给程薇,一边说:“储金会真的没有钱了。刚才苏主任讲了,变通一下。以储金会的名义去借钱。你去找上官矿长签字吧。”
程薇是一个沉静少语的姑娘。她从王主席口中得知帮她说好话借钱的是苏主任,暗暗记在心里。程薇这才发现,苏主任只有二十七八岁的样子;长得非常英俊。 。。
4
青龙煤矿办公楼建在山冈上,虽说只三层楼,却显得很有点气势。毕竟是常德市办的国有煤矿,县团级的架子,比县乡二级办的煤矿要气派一些。去矿部的路,铺了水泥。路两边栽植的冬青树,青翠碧绿,剪得整齐美观。每几米远,便是一株玉兰树,玉兰树枝叶相接,浓荫蔽日。路上,不时有歇班的矿工去去来来。太阳偏西了,白白的,散发着淡淡的光晕。冷冷的春风里,飘忽着一丝温暖。
程薇的家在离矿部三里多远的家属区。一九八六年随母亲农转非来矿上后,快十年了,一直没有进过矿部办公楼。办公楼里非常寂静。她在大厅里张望着,没看见人影,却看到墙壁上挂着办公室示意图。于是按牌示找到了上官晓仁副矿长的办公室。
上官晓仁副矿长正在与财务科钱副科长说话。上官晓仁三十出头,个子不大,眉骨凸出,眼睛凹陷,目光冷冷的,说话时,那鹰嘴鼻一耸一耸。
程微走进门,拿着条子递过去:“上官矿长,我……”
上官晓仁把条子一推,不耐烦地说:“你没看见?我在谈工作!”
程薇的自尊心被刺了一下,有一种羞辱的感觉,惶然地退了几步。
钱副科长小声对程薇说:“你等一会儿,领导正在作指示。”然后,又露出洗耳恭听的神情。
程薇退到门旮旯边,静静地站着。那个上官晓仁的声音很大,直往耳朵里钻。
“……我反复讲了,开支要紧缩!你就是当耳边风!”上官晓仁瞪着钱科长,说几句,指头就敲几下桌子。“从现在起,你的签字权我收回了!凡来收账的,一律好话招待,说货款收不回,没有钱。最好不要带收账的到我这里来,你们要给我挡回去。……”
钱副科长笑容满面听上官矿长训斥,不时地点头。
听着上官晓仁的话,程薇心里七上八下的。难怪去年十月份哥哥程虎借钱时打了这个上官矿长。这个上官矿长,脾气大,官架子大,话出来像刺,刺人得很。钱科长在他眼里,好像小菜一碟。往日父母来找上官矿长借钱,不知要怄多少气?
上官矿长板着面孔,滔滔不绝训斥着钱科长,嘴巴讲干了,端起杯子喝几口茶;嘴巴讲干了,又端起杯子喝几口茶。那杯子是不锈钢的,他往桌上重重一放,砸得嗵嗵响。而钱科长却一直陪着笑,似乎被领导训斥是一件很荣幸的事。
终于,上官晓仁作完了指示。钱科长这才起身走开。程薇发现,钱科长转过身的刹那,笑容倏地消逝,面色变得十分阴沉。程微想,钱科长对上官晓仁的笑容,掩饰了内心多少痛苦?为了那一官半职,几乎奴颜婢膝了。
钱科长走了,上官晓仁似乎忘了程薇的存在,低下头,看摆在桌上的会计报表。
程薇的脸涨得红彤彤的,她一边走上前去,一边说:“上官矿长,我,我借点钱。”
上官晓仁头也不抬,接过条子瞧了一眼,往程薇那边一推:“老王又签么的字!财务上没得钱了!真是,这个月交电费都没得钱了,生产还搞不搞!”
程薇看着凉在一边的借条,眼眶直转泪水:“上官矿长,我爸爸要去县医院检查。您签字吧。”
“没得钱,我签么的字!”上官晓仁瞪了程薇一眼,又低下头,看会计报表。
程薇不知说什么好,她看着被上官晓仁鼻息吹得一翘一翘的借条,心想,他不签字,我就不走。程薇脸红得像灌了猪血,一股子倔劲涌上心头。
也不知过了多久。上官晓仁把会计报表放进抽屉里,一抬头,看见了程薇,不满地说:“还不走?!站在这里就有钱了?”他把借条用力一扒,“拿去,先找亲戚借点钱。”
借条在桌上飘了一下,飘到地下。
程薇看着飘落地下的借条,觉得自己的心也一落千丈,弯腰捡起借条,泪水再也忍不住,唰地滚下来。一肚子的话,却说不出半句。
“还哭哇?去,到外边哭去。”上官晓仁从案头抽出一本《财务与会计》杂志。“不要影响我办公了!”
程薇站在那里,泪流满面地站在那里。
上官晓仁哼一声,不再理睬程薇。
这时候,党办主任苏兴走进来。他从工会王主席那里来,想找上官晓仁解决三八活动经费。王主席说,表彰先进女工,要党委出钱。党委那里有钱?企业党委,管思想政治工作不管钱,还得找行政批。不然,党委书记刘仁也不会要他找工会了。苏兴明白,企业困难,两位领导想办点活动却又不想为经费的事在上官晓仁面前受气,便支使他这个具体办事的。
苏兴看见程薇拿着借条流泪,便对上官晓仁说:“上官矿长,她是劳动模范程友贵的女儿。给她签字吧。程友贵需要住院检查。我刚才在工会,听王主席打电话问过职工医院。”
上官晓仁坐在那里,冲苏兴发脾气:“你帮她说么的好话!没得钱给下井挖煤的农民工发工资,农民工就不挖煤。就得停产。矿长问我要钱,我会变啊!”听说是程友贵的女儿,上官晓仁油然想起程虎。去年十一月初,程虎来借钱,上官说没得钱。那家伙硬要借。上官不由得发火了,要他出去,那家伙哼了一声,一拳砸在上官鼻子上,砸得鼻血直流。一个矿领导,能让一个工人这么打了就打了?上官晓仁打电话给当地的派出所。可是程虎得到了消息,悄悄地跑了,派出所也没抓住他。上官晓仁想到这件事就怒火烧心,却不好在程薇面前发作。
“程友贵是国家职工,人命也要管唦!不然,工人会说我们草菅人命,影响稳定。稳定是第一位的,这是中央的精神。”苏兴盯着上官晓仁,冷冷地说。上官晓仁喜欢摆官架子,虽说上官晓仁是湖南财会大学毕业的大学生,才提矿级领导两年,不过三十一岁的年轻领导,但他常看《诡秘的权谋》、《厚黑学》一类的书,私下里说对工人就是要派头耍足、权力用足。这话传到苏兴耳朵里后,苏兴便从内心里瞧不起上官晓仁,对上官晓仁常常冷嘲热讽。
上官晓仁听了苏兴的话,翻了几下眼睛,“稳定压倒一切”,中央说的,这可不是说来听的。他面色发紫,向程薇伸出手来:“财务上真的没得钱了。先借八百。再自己想办法。”在上官晓仁心里,少二百,也是行使了自己的权力。不能完全满足工人的要求,这是他的一个办事原则。
程薇把借条递给上官晓仁,感激地瞧了苏兴一眼。
上官晓仁提起笔,将一千改为八百,然后在借条上龙飞凤舞,签下上官晓仁几个字。那几个字一笔相连,写得十分娴熟。
苏兴瞧着上官晓仁拿态作势签的几个字,讥讽说:“上官矿长就这四个字写得好,可称得上是四字书法家了。”
上官晓仁瞪了苏兴一眼:“你字写的好,能当饭吃!?”
苏兴哈哈大笑起来:“当领导的,在下属面前要有点涵养。看看看,这样子像什么领导唦?”
上官晓仁瞪了苏兴一眼,不吭声了。现在国企正处于大变改时期。中小企业私有化已成定势。自己要抓住这个历史机遇,当上股东,当上老总,爪分财富,成为一方富翁;在政治上要韬光养晦,不可逞一时之气。 。。
5
带程友贵在县人民医院检查的职工医院覃院长告诉程薇,程友贵检查的结果是肺癌,要去长沙肿瘤医院化疗。
怀着复杂的心情,程薇送走父亲,然后去复读学校。
在桔园的路口上,碰到了吴大鹏——其实,吴大鹏早就在校等着程薇了。吴大鹏眼睛发亮,叫着程薇的名字,迎上前来。可是,程薇面色很不好,“嗯”了一声,爱理不理地走开了。
程薇觉得只有安安心心读书,才对得起爸爸。
可是,吴大鹏不知道程薇心里的变化。这个大男孩,发现程薇对他冷淡了许多,百思不得其解,一连几天,都想问问,可是又不知怎么问。毕竟,两人只是心照不宣,而且连一个爱字都没有说过。怎么问啊?
熬到星期六放学后,吴大鹏乘人不多,便轻轻说:“程薇,你不回家啵?我请你看电影吧。”程薇耷着眼睑,蚊蝇一样吟了一声:“不。”
吴大鹏脸色发白,嗫嚅说:“你最近那门的?”
程薇看着吴大鹏,说:“快高考了,再考不上,真对不起父母。”
吴大鹏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程薇是这么个心结。不过,升学诚可贵,爱情价更高。吴大鹏便想开导开导程薇。
“休息和学习两不误唦。看看电影,放松放松,更有利于学习。”吴大鹏说。
程薇不抬头,仍爬在课桌上做作业。
吴大鹏笑了,说:“我吃晚饭了给你送电影票来。”
“我不去!”程薇不耐烦地把作业本朝屉子里一扔,起身走出了教室。
吴大鹏的心一下子像掉进了冰窟里。怏怏地离开了学校。
吴大鹏后来又献了几次殷勤:给程薇带支冰淇淋啦;程薇墨水写完了,他赶快把自己的墨水瓶递到她的位子上啦;给程薇一摞草稿纸啦。可是,程薇不为所动,仍然冷冷的,眼睛里再也没有闪出令人心醉的流转波光,而且有意识地疏远他。吴大鹏沮丧不已,心里想,找个机会*了她,生料煮成熟饭了,她不同自己恋爱还同谁恋爱去?
6
高考结束后,程薇去老家看望奶奶。
程薇的老家,在石门县的夹山和临澧县的牛头山之间。她所在的湖南常德青龙煤矿,离她的老家其实并不远,坐车转车三个小时就可以到。然而,自随母亲转户到青龙煤矿后,她只回来过二次。前一次是一九九三年,是爷爷逝世,距这次回老家快三年了。近在咫尺,却很难回老家一趟,主要还是花费大,经济上不允许。程薇和哥哥程虎要读书,母亲刘明芳农转非后,在老家取消了责任田,在矿上又没有工作,全靠父亲程友贵一人下井的收入,日子拮据困窘,那有回老家看望亲友的钱?程薇晓得,这次只要她一人来看奶奶,主要还是为了节约几个钱。
车到牛头山下,程薇心里就有点激动。不时探头窗外,打量自己儿时生活的地方。她生在牛头山下,长到十来岁才离开,对这儿的一草一木都感到亲切。她想起了黄毛丫头程玉。她的家与程玉的家不远,同在牛头山余脉的一座丘陵下,算是邻居,又是同一家族的。两人都在杉板乡小学读书。只不过程玉小一岁,比她低一个年级。上学,两人一块;放学,又是一块回家。不读书的日子里,两人一块扯猪草,一块上牛头山割柴。程薇想,照说,程玉应该读高三了。自己去年没考上,这一复读,就同程玉一样,都要参加同一年高考了。不知程玉在不在家里?
程薇跳下车,牛头山的温馨气息迎面而来。牛头山峋嶙的褐红色山石,纷纷抢入眼帘。一丛丛长在褐红色山石间的枞树,顽强地挺拔着。牛头山多石,几乎就是一座石山。风化的石尘,在石缝间隙堆积为泥土,生命力极强的松树、栗树、茅草扎下根来,稀稀疏疏,在这初夏欣喜地绿着,翠着,碧着,青着。也许因为多石吧,牛头山在人们心里幻化出许多美丽的传说。小时候,奶奶不止一次对程薇说,牛头山是一头石牛。当年孟姜女哭垮长城,秦始皇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