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
没有一丝白天的余温;悬崖边上;寒风凌厉。
雷漠站在岩石的边缘;脚下是深不见底的深渊。
他迎着风;慢慢地张开双臂。那种感觉很熟悉;几天前;站在明致中学顶楼的那个男孩;也这么做过;抱着他跳下去的那一瞬间;他真的以为自己会死。他从不害怕死亡;母亲离开的时候;父亲第一次告诉他;死亡是生命的另一种开始;而不是最终的结束;当时;他并不明白他话中的含义;他只知道;那个每天教他洗牌摸牌的女人再也不会回来了;但是;父亲的话却让他对死亡不再感到害怕;并从心底里萌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宁静。
那是另一段奇妙的旅程。
夜空中;他看见父亲;笑着对他说;于是;他不再觉得有什么值得留恋;唯一的遗憾是他无法知道父亲葬身此处的真正原因;但是;这个答案也许就在通向死亡的那条路上。
他闭上双眼;踮起了脚尖。
“雷漠——不要”
李度恩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身后;很近很近的地方。他不得不停下来;那是他的兄弟;一个没脑子的永远都那么感情用事的傻瓜;如果他决意要这么做;他会想尽一切办法来救他;哪怕收回的只是他的孤魂。
“不要救我;也不要说服我。”
雷漠转过身去对他说。
度恩的双眸在黑夜里散发出惊恐的光束。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这没有用;我是个萨满;你知道我会怎么做。”
雷漠从纸牌中抽出一张宝剑十按在自己的胸口上。
“十根风怒穿心箭加一个夺魂咒语;你未必有这样的机会。”
度恩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你冷静下来;听我说;我知道你很伤心;很绝望。。。。。。”
“度恩;你不会明白。”
“我怎么就不明白了?你给我一个理由”
泪水开始在李度恩的眼眶里打转;雷漠不想面对这个;这只会让他在死亡面前更加无地自容。
“我本来就是个不祥的人;母亲因为我而死;从那以后;雷图每年和我在一起的日子不会超过三个月;我不觉得他有多爱我;我反而觉得他恨我;也许;在他心里;我才是那个杀死母亲的人。”
“那只是一张纸牌;一场意外。”
“现在;他也走了;我不想再每天帮人家算牌;面对各种噩运还要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天天看着别人死;然后岌岌可危地防范着随时可能降临到我头上的杀机。。。。。。我很累;不想再过这样的生活;事实上;我从来就不想这么活;可是;我没的选;因为我还要等;等雷图回家;虽然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会回来;但是;他总会回来;那是我愿意选择这种生活唯一的动力;但是现在;他已经再也不会回家了;我不知道我还有什么理由继续这样活下去。。。。。。”
度恩无言以对;那一刻;他几乎说不出一句话来。
雷漠看见泪水从度恩的眼角流淌下来;他的内心正交织着各种强烈的情绪;它们彼此冲撞、融合然后归于平静;雷漠永远都无法了解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他们彼此都很清楚地知道;没有一个巫师能够抗拒死亡的诱惑;因为;那是他们与生俱来都渴望摆脱的宿命。
“你觉得;我就愿意这么活着么?”
他终于忍无可忍地对他怒吼。
“正因为我每天面对那些牛鬼蛇神;所以;哪怕再绝望;我都不会去寻死寻死;是最愚蠢的人才会做的事;因为死亡根本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雷漠怔怔地看着度恩的脸;他希望他的话能打动自己;哪怕一点点;然而;此时此刻;他感觉整个人已经被抽空了;既也给不了;也收不回。
“度恩;对不起。。。。。。”
绝望的极致;便是心死;雷漠不想再回头。
就在他决心倒下的那一瞬间;一张纸牌从雷漠的胸口弹了出来。
与此同时;一个无比高挑的黑影从天而降;轻而易举地抓住了他的衣领。
雷漠被倒吊在悬崖边上;黑衣人的手指划过他脸颊的那一瞬;弹在半空的纸牌迸发出一道夺目的金光。
第九章 初 识(上)
“不好意思;打断了你们。”
雷漠的手上多了一副镣铐;度恩正坐在悬崖边的岩石上瑟瑟发抖;黑衣人的手里牵着一条锁链;锁链的尽头刚好连着手铐。
“其实;不用那么麻烦;这里的夜晚很冷;只要在这儿坐上半个时辰;你就会冻死;至于能不能如你所愿;死后见到你的父亲;我可不敢保证。”
“葬礼上;也是你把我弄晕的?”
那人身穿迤地黑袍;皮肤白得发亮。
“我答应过你父亲;不让你看到他入土的样子。”
“你认识我父亲?”
他没有回答;自顾自站起身来。
“你们;真的打算冻死在这里?”
“我才不要呢”
度恩立刻从岩石上跳起来。
“要走一起走;那边有火的地方;还有个朋友在。。。。。。”
“你是说蒙河么?他还在那儿等着;不过;你得跟我走。”
黑衣人低头看了雷漠一眼;站起身。
“把这玩意儿解开”雷漠愤怒地对他吼;使劲摆弄手里的镣铐。
“除非你肯打消寻死的念头。”
“我死不死关你什么事?”
黑衣人僵硬地转过身去;帽兜深处闪烁着一双阴森凌厉的眼睛。
“只要我不想让你死;你怎么样都得活着。”
话音刚落;他便收紧锁链。
等到李度恩反应过来时;黑衣人连同雷漠一起;已经倏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喂喂那谁你把雷漠带哪儿去啦你什么意思啊”
山谷里只剩下度恩一个人的回音。
度恩狠狠打了几个喷嚏;不停地搓着手脚:
“妈的;这鬼地方可真冷”
他一边嘟囔着一边往亮着篝火与帐篷的光亮处飞快地跑去。
眼前;是悬挂在屋顶的水晶吊灯。
吊灯四周的红木雕花顶显得异常古老;视线慢慢地下移;壁炉上放着三只成色旧雅的陶瓷花瓶;炉火不大不小地旺着;正对着长沙发的壁炉前面坐着一个男人。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侧躺在沙发上的少年;发现他已经慢慢苏醒的时候;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好让他看清自己的脸。那是一张明显的亚裔混血脸;五官匀称;皮肤亮白;灰黑色的眸子色泽幽深;看不见瞳影;托着下巴的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古老的白金戒指;上面雕刻的骷髅图案看上去年代久远。他的身材修长;坐在如此巨大的高背椅上都显得有些不相衬;头顶好像就快要碰到天花板了;面对这样的人;必须得仰视;那种敬畏的感觉多少会让人有些毛骨悚然。
“你醒了。”
男人浑厚冷峻的嗓音传进了他的耳朵。
雷漠翻身坐了起来;低头查看;黑衣人的斗篷在自己的身上;镣铐不见了。
“你到底是人是鬼?”
“既不是人也不是鬼。”
纸牌没有动静。
雷漠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口袋。
如果他不是人也不是鬼;那么;会不会是个神?
雷漠想起了悬崖边上;黑衣人抓住自己时的那张金色的纸牌。
“你知道我的名字。”
黑衣人点点头。
“你叫什么?我是说;你的名字。”
“伽德勒。”
“你是什么神?”
“在你们的世界里;我似乎还有更多的名字;上帝、佛陀、菩萨、还有外星人。。。。。。”
“你半夜三更阻止我跳崖;把我掳到这里来;就为了跟我开这种玩笑么?”
“你想知道我是什么?”
“是。”
“不如;让我玩玩你的塔罗牌。”
黑衣人身上那种令人敬畏的感觉;让人有些毛骨悚然。他不喜欢提问;也不喜欢主动说话。雷漠掏出牌来放在桌面上;他随手就抽了一张。
“你得洗牌。”
雷漠提醒他;他一只手托着下巴;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的脸。
雷漠低头翻开牌面——
一张死亡牌。
他还没开口;黑衣人就又把牌放了回去;然后;用一种雷漠从未见过的手法迅速洗了一遍牌;接着;看看雷漠;又洗了一次;再抽。
还是死亡牌。
紧接着;他再洗;再抽;就这样重复了好几次;永远都是那张死亡牌。
“还需要再抽么?”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雷漠;眼光却投射出莫名的温暖。
冷酷;而又温暖。。。。。。那感觉真奇怪;有种说不出的坦然和舒适。
眼下;他面对的难道是?
这可能么?难怪他说;除非他不想让他死;否则;怎么样都得活着。
“你是死神。”
“语气好像有点怀疑;怎么;感觉不像么?”
黑袍;黑瞳;古老的骷髅戒指。
毫无疑问;他是雷漠幻想中那个死神的标准样子。
伽德勒掏出一只老式的金色怀表;表壳上刻着一幅古老的曼陀罗。
怀表上没有任何刻度;指针指向十二点过五分。
“我想;你应该休息了。”
他站起身来;对雷漠说道。
“我还有很多话想要问你;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和我父亲到底是什么关系?”
“这些问题到时候你就会知道;我只是留你在这儿过夜。”
“你分明就是想监视我。”
他此刻的表情并不打算否认;当然;也不愿意承认。
雷漠高度防御的那张年轻还尚未成熟的脸;清楚地印在死神深黑色的晶瞳之上。
“我的任务;是保护好你的安全。”
“死神的专利是夺人性命;我不明白我有什么值得你保护的?”
雷漠不相信他的话;如果连死神的话都可以相信;这世界就真的乱了套了。
“关于神的事;从来就不是人能够弄明白的;你;也一样。”
语毕;他便起身走出了大厅;门被打开的同时;一个身板结实、皮肤黝黑;外表俊秀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
“您好;我是这里的管家奥格;现在;可以带您上楼去休息了么?”
在一个地图上找不到的无名孤岛上;遇见死神;还有他的管家?雷漠觉得自己是不是昏迷过头了;产生幻觉了?他决定这就跟着管家上楼去睡一觉;等明天彻底清醒了;也许;还能再见到雷图也不一定。
奥格一路领着雷漠走出宫殿般的大厅;上了盘旋的楼梯。雷漠这才发现;这是一栋坐落在孤岛上的城堡;刚才他还在悬崖边上准备往下跳;一眨眼的功夫;就跑到这儿来了;究竟是怎么过来的;他一点也想不起来。
“这里所有的一切都很很很;很老。”
“你说了四个很。”
雷漠忍不住提醒他。
“是么?”
奥格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停下脚步;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儿。
“真糟糕;口吃的老毛病又犯了。”
说完这句;他们已经踏上了通往中庭的台阶。
城堡好像一个迷宫;到处都是密闭的隔间;四通八达;清一色的黑木门与铜把手;门楣上分别挂着一张造型独特的金色古代面具。二楼中庭略微有了点家的感觉;每间卧室的门都敞开着;里面的陈设古朴简单;一尘不染。奥格在每间卧室前都会停留;等着雷漠走进去然后帮他把门关上;但是;他走了一圈;还是站在走廊里。这房子古老的风格;以及到处陈列的玛雅时期的那些石雕、壁画、珠宝和陶器;让雷漠感觉似曾相识。
“你父亲和我的主人有着共同的爱好。”
奥格从雷漠的眼神里;窥出一丝端倪;于是;直言不讳地说道。
“要不到三楼去看看?”
在幻觉还没有消失前;雷漠打算暂时保持清醒。
三楼的走廊里挂着同样的面具;不知道为什么;那条长廊给雷漠的感觉很不舒服;有种莫名的压迫感;那些面具是用纯银打造的;显得黯淡又沉重;甚至;有点悚人的味道。雷漠下意识地边走边数;总共十张;最中间的那张特别大;是一个眼窝极深的男性面孔;五官特别对称;堪称完美。
这不是那个黑衣人的脸。
雷漠正想走近看个研究;一阵牛奶加烤面包的香味飘进了他的鼻孔。
雷漠的肚子发出一声响亮的咕噜。
奥格掩嘴一笑。
“看在您又饿又累的份上;我帮您选一间房如何?”
雷漠尴尬地低下头去;没支声。
“就这间;我想您会喜欢;您父亲上山前最后一晚;就住在这里。”
雷漠走进屋内;床铺整理得很整齐;但是;书桌上、衣柜里;到处都是父亲留下的痕迹。
“我只是吩咐他们整理了一些必须的用品;没让他们动雷先生的东西;我想;还是等您亲自来整理比较好。”
雷漠抚摸着父亲发黄的衬衫领子;眼眶一阵发热。
“谢谢你。”
“不客气;您先坐一会;牛奶和面包马上就会端上来;您最好吃点东西再睡觉。”
雷漠对奥格点了点头;忽然发现;死神的宅邸;原来;也并没有想像中;那么阴森可怕。
第九章 初 识(下)
雷漠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一夜无梦到天亮了。
晨起;拉开窗帘;城堡的窗外;是无垠的蓝天和郁郁葱葱的峻岭。皑皑雪山的顶峰在海山林木间露出一个角;和雷漠梦里出现过的并无异二。或许;这里并不是一个属于人间的地方;雷漠如是揣测;例如;一个四面环海的东南亚热带岛屿上;怎么会存在一座长年被冰雪覆盖的雪山?这实在令人匪夷所思;但是;它的确存在;此时此刻;就矗立在他眼前;好像一个年过古稀的老人沉睡在一大片热带雨林的怀抱中。
雷漠脱下昨日的衣服;走进浴室去洗澡;热水通透地洗刷着体内过夜的寒气;雷漠用掌心蓄了一小潭水;发现水里悬浮着细小的金沙;它们和清泉水乳茭融;好像逃溜出深海的叙鱼。洗漱完毕;雷漠带着热气的余温翻看自己背包;发现临走时太过匆忙;几乎什么都没有带;他打开衣柜;穿上父亲发黄的衬衫;刚好合身;他站在镜子面前;审视镜中那个已经胡子拉碴;一米七八;肩膀宽实的十八岁少年。
一觉醒来;他真的见到了雷图;原来;那个人就是他自己。
雷漠独自走到中庭的西廊边上;隐约听见度恩的说话声;心中暗喜;他到底还是把他们接过来了。房子太大了;雷漠无法辨别度恩的声音来自哪个房间;他直径走到西廊玄关的拐角处;刚好遇见端着水杯上楼来的奥格。
“啊;您醒了。”
奥格把托盘放在玄关沙发旁的小圆桌上。
“喝杯温水再吃午饭吧。”
“已经中午了么?”
“好像是。”
雷漠奇怪奥格为什么无法确定现在的时间;他隐约想起;昨天一路上楼;除了那些古董藏品;还真没见一只挂钟;通常;这样的城堡里总该有那么一只笨重的大钟才对。
“这里很少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