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路早已洒水清道,家家门口摆个香案烧香跪拜,候在路旁的妇女们一边看热闹一边在纺车上忙碌,孩子们奇怪地看着他们一行人拍马而过。
道路畅通,他们快马如鞭,在第二天夜半到了峨眉山,见黑魆魆一座山万籁俱寂,只有虫声唧啾不绝于耳。三人决定摸黑爬山,也许能赶得上日出。
第一百三十七节 遇上赵惜
三人将马寄在山脚的人家,借着熹微星光开始爬山。
他们都是爬山高手,速度比一般人快很多,行到中途,拉隆“咦”的一声,两人往外一看,只是黑黝黝的山谷底升起一点两点的灯光,须臾,变成几十盏,挤挤挨挨,闪烁不定,渐渐地分开,有几盏最亮的往这边而来。
拉隆惊问:“这是什么?”
阿奴恍惚忆起峨眉山有圣灯一说,前方突然传来一声欢呼:“师傅师傅,圣灯来了。”虽有又有数声相合,显然人数不少。
三人定睛一看,前面竟是个大庙,稀稀拉拉站着几个人影。他们走过去,对面先惊了一下,喝问:“什么人?”
阿奴回答道:“看日出的。”
一个古怪的腔调说道:“跟老衲一样原来是客人,老衲第一次来伏虎寺就看见圣灯,真是幸运。”
阿奴心想这个直着舌头说话的腔调真耳热。她疑惑问道:“悟空师傅?”
“啊?哈哈,是小阿奴。”悟空失声叫道。阿奴的汉语也带着古怪的口音。
阿奴见他不过人到中年,却口口声声“老衲”,不觉好笑。
悟空这次是带着徒弟前来看望师兄,伏虎寺的长老悟明。暗夜之中猝然见到阿奴等人,他心里欢喜。一听说他们要去看日出,也吵着要一块去。几年前阿奴到过碧云寺,他发现这个小姑娘,啊,不对,已经是个大姑娘了,能听得懂自己说话。当然,是指自己说得很快而且掺杂着莆田俚语的时候。惊喜之余他没有去想其中古怪,自从沈谦离开之后,他就没有痛快说过话。
悟空大和尚的唠叨之功阿奴避之唯恐不及,如今被他逮个正着,没奈何,只有乖乖就范。
一路上悟空滔滔不绝,口沫四溅。他嗓门不小,吵得沿途众鸟惊飞,群猴远遁。等赶到山顶的时候,脚下茫茫群山已如金浪翻波,太阳早已高挂在半空。
悟空一指背面,嚷道:“那是雅州瓦屋山。”
瓦屋山再往后竟是几十座雪峰,雪色通明,银子般在曙光中闪耀。
悟空合掌,口宣佛号:“听闻这些山峰座座相连可通天竺佛国,果然如此。”
横断山脉连接着喜马拉雅山脉的确延伸进入印度。阿奴奇道:“这是吐蕃的雪山嘎?”
拉隆闻言也翘首而望,竭力想辨认出一座熟悉的峰尖。半晌泄气道:“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阿奴知道他思乡病发作了,吐蕃人其实并不适应中原生活,难为拉隆这些年跟着她东奔西走,他也有三十来岁了吧,年纪老大连个家也没有。她歉然道:“我要去福建看望夫子,你不如先回吐蕃陪我阿爸,或者去帮云丹。”
“你不回去?”拉隆吃惊地问。
“看完夫子就回去。”
见小主人眉眼郁郁,拉隆劝道:“丹增古修拉(纳达岩)只是去找都松钦巴大师的转世灵童,很快就会回来。”
白教掌教已经圆寂了。
临终却没有留下关于转世的任何遗言,弟子们占卜打卦都没有显示出丝毫线索,最后请山南桑耶寺的降神喇嘛降神也没有结果。众弟子一筹莫展,却不肯放弃,分散四方寻找。纳达岩熟悉博窝一带,将奉命前往门隅和珞瑜寻找,顺便回白马岗一趟。
阿奴摇头:“跟他无关,他有他的梦想,我有我的夙愿。我去去就回来。”
拉隆已经习惯服从与她,知道阿奴性情执拗,只是罗桑和云丹的命令是他必须守护小主人。他不能离开阿奴又想回乡,心里踌躇,说道:“云丹主子一直念着你呢。”这是达热临走时交给他的任务,务必一天三遍在小主子耳边念叨。
阿奴听他老调重弹,失笑道:“我写一封信给阿爸和云丹,你帮我送信吧,顺便留下。”
拉隆喜出望外。
他们在华藏寺用过早饭,正准备下山,此时却突然云雾四合,天地混然一百,俄顷,大雨倾盆,眼前茫茫一片不辨东西,他们只得滞留在庙里。
茫茫雨幕中却有个身影不紧不慢地走进来,众人吃了一惊。
那人走到大殿前的滴水檐下,慢慢地解下头发拧干,转头对阿奴一笑:“可否帮个忙?我想换衣服。”
阿奴勉强笑道:“惜姐姐,好巧。”
那人正是赵惜,此刻她浑身都在滴水,一步一个脚印,狼狈不堪,却一脸坦然,嘴里抱怨:“不巧,你们走得真快,我不过停下喘口气,你们就不见了。”
原来是跟着他们上来的,阿奴心一跳:“刘畅不在这里。”
“我知道。”赵惜叹气道:“好妹子,你别怕,这次成功之后,我就自由了,你说过在你们的寨子里给我留一间房,如今可还作数?”
“朋友要来,随时都有房间。”阿奴认真地回答,“你跟我来吧。”
她将赵惜带到寺庙的厢房里,阿罗要跟,却被阿奴制止。两人身高差不多,她拿出自己的衣服给赵惜,问:“姐姐为何而来?”
“横竖不是为你。”赵惜穿好衣服回答。
那是自然,阿奴不认为自己有那么大本事能惹来浮影。“只有你一个人么?”
“只有我跟着你上来。”
那就是还有人在山下或者山腰。
见阿奴眸光轻闪,赵惜扎好头巾提醒道:“你没法报信的,现在根本出不去了。”
刘畅看样子也在等他们上门,哪需要自己报信。阿奴摇摇头:“不是,刘畅死活与我无关。只是你们为什么要杀他?不可能是刘珉下令。再说梁王乃是咎由自取,而且他的孩子们都已经保全。没人需要你们报仇。”
赵惜知道上次屠杀刘畅满门引起了阿奴的反感,苦笑一下:“那是影主下的令,我只想杀了刘畅就好,但是不代表别人也这么想,这几年很多弟兄都折在刘畅手上,他们总想报仇。若是刘仲还好,我们大多数人都不甘心听命与刘珉。”
“其实火狐也一样死了很多人,你们这算是报私仇咯?”硬掰什么梁王指令。
赵惜微微一怔:“也可以这么说。”
“那你说的‘自由’是什么意思?”
“就是再不用受制于人了,影主从苗疆弄来蛊毒控制我们。他答应,只要完成梁王爷的最后一个指令,杀掉刘畅。咱们就统统能得到解药,不愿意留在浮影的人可以离开。”此刻见到解读有望,赵惜被雨淋得苍白的面孔泛起一点红晕,她也不隐瞒,一五一十说出。
“真有蛊毒这种东西?”阿奴好奇,阿宝是苗人,说起蛊毒也是绘声绘色。
“嗯,服药后有时候会腹痛。”讲起蛊毒,赵惜的眼中微微有着惧意,“有人蛊毒发作过,头疼欲裂,不久就死了。每月影主都会给我们一点药粉压制毒性,喝下去后,不一会儿就会拉出虫来。”讲起这点来,她觉得清晰。
“不听话就会头疼死掉?”
“也不一定,也有的是下半身痛,然后瘫痪掉,我们是杀手,瘫痪了还不如直接死了好。”
听闻赵惜体内有虫,阿奴一阵恶心又觉得奇怪,这跟武侠小说里那种神乎其技的蛊毒好像不大一样。她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每一块肌肉,让脸色如常:“杀了刘畅你真能自由?”
赵惜迟疑了一下:“影主这么说的。其实王爷很早就说过要让我自由。”
“浮影原来都是军人?”阿奴想起猴子的话。
“是,还有一部分是遗孤和家属,我爷爷和爹爹就死在围剿女真人的战役中。”
“那影主是谁?”
“就是古九峰。刘畅不是叫人画了我们的影响,发了海捕文书?”
“哈,那种画根本就是抽象派,就是人站我面前,我都认不出。”阿奴自己也画人物,对刘畅画师的低劣技法不屑一顾。
阿奴一直怀疑新汉开国君主也是个转世者,他统一南北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往契丹安插内奸,几年之后消灭契丹,随后又灭了女真,再之后他重病,西夏立国。继任者与西夏恶战几场,最后丝绸之路改道青唐城,两国握手言和。那以后西夏王族内纷争不断,无力他顾,与中原只发生了几场小规模的战争。
外面雨停了,众人走下寺庙,兜罗锦似的乌云又重新滚滚而来,直到脚边,身后的寺庙如同海中孤岛一般,一个僧人赶出来叫道:“姑娘,佛光将现。”
众人往下一看,只见一个有大圆光圆堰卧在云海上,外面有三层,每层有青、黄、红、绿的颜色,人影出现在其中,举手投足,丝毫没有隐藏,如镜子一般,却看不见旁人,这就是摄身光了。众人称奇,拉隆甚至直接跪拜下去,阿奴拉起他:“傻子,那是你自己的影子,拜什么?”
此时山下忽然传来一阵悠远的唿哨,赵惜脸色一变:“来了,我要先走了,你呆在华藏寺不要乱走。”
见她转眼消失在云雾中,阿奴不想卷入战场,只有返回庙里借宿。这一夜再无动静,倒是她辗转反侧,顶着个熊猫眼起床。
到第三天的时候,不要说赵惜,连刘畅也音信全无。他们实在呆不下去,一路小心下山。
然而直到山脚都没人阻止,三人告别悟空,找到那寄马的农家,给了一锭谢银,问过家里的大婶,她说没发现有什么动静。阿奴心中疑惑,只有慢慢策马回去看个究竟。
第一百三十八节 夫子笔记
沿途一切如常,阿奴心中越发惊异,快马加鞭赶往成都。上到眉山才碰上前来报信的侍从墨言,浮影老大古九峰伏诛。
阿奴觉得不可思议,听赵惜的口气,那古九峰是个星宿老怪式的人物,这么快就挂掉啦。
墨言兴冲冲地说:“王爷早就看好沿途容易埋伏的地方,发动附近的保长、里长指挥村民们监视,浮影的那些刺客都是北人,他们猫在贼窝里,自然没法找到,可是只要一出动,北人的口音和身形都骗不了人。那些仪仗队的人都是从军队中选来的,个个武艺高强……”
刺客的人数再多,也挡不住三千训练有素的军人。古九峰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挂了,浮影这次几乎全军覆没。阿奴琢磨赵惜的话,与其说这些刺客是梁王忠仆,不如说他们失去了主心骨和靠山,有些无所适从,干脆想一次了结与刘畅的恩怨。
刘畅的心情很好,似乎又恢复了以往气定神闲的风度,看不出他刚刚经历了一场血腥杀戮。见阿奴进来,笑眯眯地拿出一封信:“请柬,沈六郎终于要成亲了。”
阿奴喜道:“夫人都是老男人了,真是不容易。”上次沈嘉木回乡,他的岳母娘听说他终于回来了,大喜之下脑溢血去世,随后是太皇太后的国丧,可怜的夫子一直拖到现在才能成亲。她算了算日子:“既然时间充裕,我不如拐道去看看阿仲好啦。对了,那位王妃娘娘还是没有消息?”
刘畅叹息:“没有。阿文来信说陆炎跟阿仲私下一直不对付,不过大事上两人还没有起勃谿。”他又拿起另外一封信:“沈三郎给你的。”
阿奴拿出信看完后跟刘畅解释:“我哥哥曾想出海远洋,沈谦以前跟我订过契约,要让阿错进他们家船队。现在他说借着这次夫子成亲的时候,带着哥哥一块过去。”
刘畅意外地一挑眉。在他看来,阿奴等人跟吐蕃人一样是陆上动物,爬爬雪山还凑合,难道现在是想住两栖动物方向进化?
“嗯,阿哥迷上了大海,尽管他没有见过,上次出山没时间去,不过他看过了长江上的大船。”阿奴想起小时候自己为了探出所处的方位,跟阿错两人四处询问外面的世界,有时候还会用泥土捏制沙盘,希望能够认出山脉地形。直到古戈跟他们说起有一队汉人马帮来到博窝,她才知道自己所处的大约位置。而阿错迷上了自己说的航海冒险故事,辛巴达和麦哲伦,还有库克船长,以及那遥远的阿拉伯半岛和非洲美洲。对于妹妹说的地球是个圆的结论,他将信将疑,总想着将来能乘船远航验证一番。
她写了两封信交给拉隆,叫他送给阿错和云丹,然后就留在吐蕃不用再过来了。
至于给夫子的结婚礼物,他那人好名不好利,黄白之物也就拿不出手,自己手上还有一点阿错送来的贵重药材,但是结婚送药材实在不合适。阿奴想来想去,叫上纳布尔等人,将沈嘉木的笔记默写出来,她顺便在旁边画插图。
因为教材匮乏,加上那些中原的教科书都是之乎者也,实在不适合刘仲和李长风以外的学生,沈嘉木索性将自己的笔记整理成册给阿依族人当材料。所以就是阿奴不记得的地方,纳布尔等学生也记得牢牢的。听说夫子成亲,人人卖力,很快就写完了一整本。
当时有所谓“京蜀本”的说法,京本就是“监书”,即国子监印的书,官方的教育机构印的书籍自然质量一流。“蜀本”自然是指成都的雕版,有着京城第一,成都第二的美誉。后来还有一种名满天下的叫“建本”,即福建建阳的刻书也是模仿京蜀本。
阿奴带着手稿找到梨花街,这里是有名的书店街,沿街都是私人书铺,铺后就是作坊。她一问才知道,现在已经有了活字印刷术,但是要论精美大气,还是雕版。而且也不贵,一个月一个雕版匠的工钱是一千六百枚铁钱,不过雕刻出来的板子归店家所有。
蜀地的经济自成体系,用的是自己的铁钱,会子也跟外面不一样,出川之前都要兑换。所以很多官员出川后都会把手头的钱拿来全部换成金银和特产,其中之一就是蜀本,甚至有整船整船运出去。
她最后选定了一定规模最大的,但是要求刻板也一起买走,同时书的第二页印上翻版必究。店家笑道:“这个自然。姑娘请看。”他拿出一本书,目录后有长方牌记,上有“眉山程舍人宅刊行,已申上司,不许复版”等语。没想到此时已经有了版权意识。阿奴问道:“万一有人盗版怎办?”
店家看了看阿奴身后的王府侍卫,笑道:“写上汉嘉王的录白,‘若有翻版,陈告追究,毁版施行’即可。”
阿奴想沈夫子可不大待见那位汉嘉王,她看见街头就是府衙转运司,说道:“还是写川陕府衙转运司吧。”
店家见到阿奴画的插图线条奔放流畅,色彩明丽,加上吐蕃的人物风情,大异于中原。他越看越爱,惋惜道:“若是印出来,书上的插图颜色可没这么好看。”
阿奴没想到还有这个问题,插图足有二十多幅,她准备先刻五十本,这么多书叫她现场画可是受不了。
她去作坊里看了如何印色。工匠们将几种不同的色料,同时上在一块板上的不同部位,一次印于纸上,印出彩色印章。店家卯的年历,上面的彩画颜色互相渗透,看着一团糊涂,色块呆板。要是树上的插图是这样的效果,那还是不要当老鼠屎的好。
店家闻言惋惜,阿奴也觉得自己这批插图画得很好,心里不舍。想起在后世自己曾在荣宝斋见过手工复制的《富春山居图》,听人介绍说过分色套印。但是她只是听说而已,想想把自己知道的告诉店家,问他能不能试试。
第二天店家拿着一幅图喜滋滋地找上门:“可以,效果真好。”
阿奴拿过一看,比昨天看见得好多了,不过还是看着粗糙。
店家解释道:“工匠和小的一夜没睡,赶着拿给姑娘看,所以急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