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劲松,洛家家臣,当初除了洛老将军外大宁王朝崛起得最迅速的将军,二十年前的‘旬宪之难’后便上书离朝退隐,想不到堂堂一品上将居然成了洛家的管家。孔战慢慢落后于松半步,神情复杂起来。
于松近得大堂,远远瞧得里面只站一人,虽数年不见依然可辨是洛劲松的身影,洛家小姐并不在堂。他迟疑了一下,朝后看了一眼,身后跟随的小太监闻意快走两步,将早已拿出的圣旨高举头顶喊了起来:“圣旨到,洛氏女宝珠接旨。”
尖锐的叫声突兀而刻薄,洛凡听得圣旨里的名字,皱着眉愣了一下,好半响才回过神来,突然觉得小姐哪怕是改了个惊天动地、大逆不道的名字,也比顶着这个名字强。
这‘宝珠’乃是当初老将军在小姐降生时取得乳名,老人一时心喜,再加上洛家以武传家,一向没有那些文人的酸腐之气,取的名字大多简意直白。而这‘宝珠’之名写在了十六年前的议婚贴上被送上了赵家,想来所有人都以为这就是洛家小姐的闺名了。
洛凡没有吭声,只是从案架边移了几步走到大堂中央。
小太监高举着圣旨,看着堂中人没有如寻常接旨般摆案跪迎,洛氏小姐也无出现的意思。一时有点不知所措,本想怒喝,可一看周围站着的下人脸上的肃杀之气丝毫不弱于身后站着的禁卫军,便立在了当处,求助的朝后看去。
孔战刚刚升起的一丝忌惮也在这种诡异的氛围下消失无踪,他刚要冲上前,就被身旁的于松拉住了衣襟。
于松对他摇了摇头,走上前接过小太监手里的圣旨,提步跨向大堂,脚还来不及跨进,就骤然惊得缩了回来。
他的目光死死的放在大堂高处,握着圣旨的手泛出了苍白的青色。
大堂高处赫然端置着明黄的圣旨,和他手里还未摊开的一模一样。
宣和帝十六年前颁下的赐婚圣旨,居然在这种时候被摆了出来。
只要进得里堂,圣旨高悬,哪怕他是一品钦差,也要行跪拜之礼,可是他手持宣和帝颁下的圣旨,又如何跪得?
洛家以武传家,一向刚烈霸道,可不想满门几近死绝的洛家人居然还有这种胆量,竟然将这一旨圣言给摆了出来!
如此这般,倒真是让他进退维谷。
于松的眉宇间也袭上了急色,他一向执礼甚严,端得上是大宁王朝的典范,全无想到也会有吃这守礼之亏的一天!
孔战站得略远,看不清堂中的摆设,但也察觉到于松的不对劲。
大堂中央站着的洛凡看着拿着圣旨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于松,只是笑眯眯的摸着胡子,并不出声。
“洛管家,陛下降下圣旨,请宝珠小姐出来接旨吧!”
既然进不去,那就只好在堂外颁下圣旨,再名正言顺的将第一道旨意收回。于松犹豫半响,想了这么个主意。
“于大人,洛家并无此人。”
“洛凡!你好大的胆子!藐视圣旨在先,推搪堵塞在后,难道你洛家真是不把朝廷放在眼里了不成?”孔战一听洛凡的回答,侧身越过前面的于松,一个劲步便跨进了大堂,力道之猛让还没回过神来的于松拉都拉不住。
但他一进堂内就看到了高处置放的圣旨,前屈的身子还没站直,就立马就跪了下来,骤然明白为何于松犹疑着不进门。
他出身勋贵世家,自然知道圣旨当前应该跪拜,否则就是忤逆。只消一想,孔战便知道摆在上面的是什么圣旨,他惊疑的转过头望向一旁站着的洛凡,满脸的不敢置信。
这洛劲松是疯了不成,哪怕是曾经的将军,也太过胆大妄为了。自古以来雷霆雨怒皆是君恩,哪里还有臣子反对的道理?
况且这洛家小姐也太过不明事理了,难道就让这洛劲松用洛家安危来换得一口闲气吗?
洛凡并未看他,只是仍望向门口站着的于松,轻飘飘的开口:“洛家并无此人。”
“洛管家,洛氏宝珠小姐乃是最后的洛家遗孤,你怎能说并无此人,欺君之罪可是要祸连整个洛家的!”
哪怕是忠臣遗孤,都担不起藐视皇权的大罪。
“洛凡何时口出狂言,我家小姐六岁时才自行取得正名,这‘宝珠’不过是尚在襁褓时念的乳名而已。大宁开国数百年来,有哪家的贵女接旨用的是这样的称呼?于大人……”洛凡越过跪在面前的孔战,直直的走到了于松面前:“可是欺我洛家无人,将我洛氏颜面置若敝屣?”
他这番话说的铿锵有力,刚劲高傲。倒让于松一时难以回辩,于松不由得开始埋怨起底下人的大意来,就算是洛氏小姐数十年未曾入京,可也不至于连闺名都弄错,如今倒真是更加有口难言。
只是这僵局必须要打破,若是洛家的圣旨颁不下去,帝王之怒,根本不是他们这些臣子可以承担得了的,于松想到宣和帝把圣旨交给他时的踌躇志满,心底不由得打了个突。
他抬眼看着站在面前的洛凡,正色开口:“于松数十年前承恩于洛老将军,至今难以报答,一直怀恩于心,万不敢怠慢洛家。只是此事原不由己,陛下隆威,还请将军成全。”
于松拖着圣旨的手依然端正笔直,但身躯却微微的弯了下去。
他的这番说辞已经极尽谦和,洛凡若有所思的看了他一眼,也明白今天来的若是其他人早就将他以忤逆犯上之罪论处了。宣和帝应该就是料到了他会阻挠,所以才派和洛氏一向交好的于松前来。
洛凡转过身朝案架上置放的圣旨走去,于松长出了一口气,连孔战也松下了眉头,一直这么跪着也不成个样子。
洛凡自案架上取下圣旨,朝于松走来,眼神慢慢变得郑重庄烈,周身上下也升起了一股决然的肃穆。
“洛氏传承五百余载,上卫朝廷,下护百姓,满门忠烈,过往皆矣。如今也不会抗旨不遵,于大人,这道圣旨,你且收回。”
短短数步的距离,洛凡端正的拿着圣旨,一步一步慢慢走到于松面前。
于松看着递到面前的圣旨,一时之间陡然说不出话来。
整个大堂静谧无比,就连孔战也不由得佩服起这个一身儒服,满脸肃穆的老者来。他陡然想起家中老父在他初入朝堂时说过的话,当今大宁,若论傲骨,洛家无一门可及。
如今看来,倒真是说得极对。
云州洛家,哪怕是败落到极致,这种埋到骨子里的傲气也是磨不掉的。
于松呐呐的接过圣旨递给呆站一旁的小太监,脸上不免带上了一丝愧色。孔战见圣旨收好便站了起来。
“洛管家,还请你家小姐出来接旨。”
“小姐数日前已上山顶祭拜,归期不定。”
于松看着缓和了脸色但仍是守在门口,一副将他拒于大堂之外模样的洛凡,叹了口气:“既是你家小姐面子薄,那就由你代为接旨吧。”
“不急,我家小姐临行前曾有过交代,若是钦差大人前来,请观此信函。”
洛凡从摆袖里抽出一封信函,递到了于松面前。
“无妨,若是洛小姐有何难处,于某定当尽心,还是等颁完旨再看不迟。”
于松打定了这闺阁小姐定是心中不愤,将委屈哀愁尽书其上。这般妄作坏人,毁人姻缘,也不是他乐意的,还是等颁完了旨再看不迟,免得徒生不忍。
洛凡看于松面带惆怅,脸色奇异,猜到他定是想到了别处,牵了牵嘴角,把信函塞在于松手里,后退了两步。
于松看他神色坚持,只得打开了信封。
素白的信笺透着浅浅的墨香,纸质柔软如锻稠,是江南进贡的上品宣纸,千金难求。
只不过上面写的字虽是端正,但却蛮重无体,甚是糟蹋了这好纸,于松还来不及可惜,就陡然震惊的抬起头疾走两步冲进了大堂。
“洛管……不,洛将军,此言可是……可是不虚?他的声音急促而暗哑,带着十足的不可置信。
孔战听得于松连称呼都变了,也开始好奇那信函上所写的究竟是什么。但到底没有走上前询问,能让一品大员失态成这个样子,这事绝对不是他可以随意窥探的。
“当然,洛家素无轻狂之辈,又岂敢欺瞒圣上,于大人可还愿意颁下圣旨?”洛凡老神在在,他当然知道于松的选择,这样的事情已轮不到他做决定。
于松反复的看着手中的信笺,恨不得琢磨个窟窿出来,过了半响,看向满脸肃然的洛凡,猛然一招手:“仪驾退出洛庄,禁军护卫,即刻回程。”
孔战一时间摸不着头脑,但也知道于松不会头脑发昏到这种地步,他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于松手里的信函,摆正佩剑走出去下令。
只有一旁站着的小太监显然接受不了这个荒谬的事实,这简直是大宁王朝有史以来最憋屈的一次传旨,命运多舛不说,竟然还给胎死腹中了。
“于大人,圣旨还没颁下,怎么可以……”
“闭嘴,有什么事本官担着,还不退出去。”
小太监看到于松脸上的薄怒,脸色立马变得苍白,急忙诺诺的退了下去。
于松看到仍是笔直的站在大堂里的洛凡,轻颔了一下首正欲离开,但陡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转回身来:“刚才洛管家说贵府小姐幼时已自行更名,不知可否告知?”
说起来他这要求甚是无礼,可说出的话却有一种莫名的坚持,洛凡看得他神情的端重,突然朗声笑了起来,脸上颇有几分得色和骄傲。
“宁渊,洛宁渊。”
他的声音肃朗刚硬,这声回答更是带着几抹浓烈的豪迈直冲云霄,整个大堂里外都充斥着回音缭绕的豪爽笑声。
于松一时噤了声,瞳中的讶色也因这回答而加剧了几分,半响才回过神一语不发的朝外走去,从震惊中清醒过来的孔战也跟着朝庄外走去,喉咙不自觉的咽了口唾沫。
洛凡看着匆匆消失在庄内的一行人,眉毛都翘到了顶端,他端起案几上放置的滚茶,惬意扫了扫杯盏,脸上的得色怎么都压不住。
还真当我洛氏一族无人了,就算是女子之身又如何,他家小姐一样顶得起这百年洛氏门楣!
转折
……》
转折
京都丞相府。
“爹,陛下派出的钦差就要回朝了?”跑进书房的男子看起来刚及弱冠,明眸皓齿,容颜秀美,流衣华服的衬托下,倒真是一副翩翩世家公子的好皮相。
赵卓游走在宣纸上的笔锋不停,等到一副狂草结束后才放下笔打量跑进来的小儿子,微不可见的摇了摇头。
“然儿,你这副样子成何体统?”
赵卓看了赵然一眼,语气淡淡,他长处高位,说出的话里不自觉的就带了点威慑出来。
赵然心底一颤,马上整理好衣襟,站直身子恭敬的行了个礼后道:“爹,儿子逾越了。不过这婚事……真的成了?”
赵然蹙起眉,就连他也没有想到这事会这么简单的成功,毕竟当年的那纸婚约可是以天子为媒的,哪怕他曾在琼华宴上说得斩钉截铁、言之凿凿,可如今回想过来,也不是不后怕的。
洛家到底也是百年勋贵,世代忠臣,陛下未必会真的薄待了忠臣之后!
虽说京城早就传言废婚的圣旨已颁往洛家,可他还是不敢冒然开口询问父亲,今日又听到些风声才敢开口。
“不错,陛下是将废婚的圣旨颁下了,我看你和方家小姐的婚事这两天也会定下来了。”赵卓横瞥了一下立马变得喜气洋洋的幼子,转过身走几步坐在了木窗下沿的藤椅上。
“爹,还是您面子大?儿子当初还担心陛下不肯成全呢?”赵然殷勤的走上前,提赵卓拿捏起肩膀来。
“哼,你是想说方文宗的圣眷之隆无人可及吧!”
“爹,方太傅怎么比得上您?谁不知道我赵氏一门可是如今的大宁王朝最鼎盛的世家……”
“然儿,住口。”赵卓脸色微变,轻喝了一声:“以后这种话不要再随便提起,这位圣上可不是个好相与的。况且,他对我们氏族可防范得紧。”
“爹,您的意思是……?”赵然收了声,神色间略带不解。
“方文宗能在朝中升到这个地位,你以为,真的只靠圣眷就可以?”赵卓轻摇了一下头,手指轻敲在藤椅横栏处:“他凭的不过是皇上的‘制衡’二字而已。当年陛下争夺帝位时得赵家相助,如今才会将我倚为肱骨,可就算是拥立之功又如何,他还不是扶植了一个方文宗处处牵制我。”
“如今陛下已经把心思放在了洛家在云州的封地上,我们这时候和洛家扯上关联绝对没有好处,你这次的犯上之举倒也是无心插柳了。若不然,你以为抗旨这样的大罪,陛下会轻易的放过你吗?”
“爹,大宁的氏族在朝中扎根极深,动之必伤其筋骨,就算是皇家也轻易奈何不得,陛下怎么会做这种伤及国本的事?”
赵卓没有说话,只是半眯起眼将手轻抚在椅上转轴处,不一会,安静的书房里,就只剩下沉闷的敲击声。
赵然自是知道这是有意在考他,便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开始慢慢思索起近年云州的局势来。
停了半刻,赵然若有所思的抬头:“爹,您是指当年安王进驻云州的事?可这已经过了十几年了?”
“所以说上面的那位看得远啊!当年郦城一战洛家满门皆役后,云州十八郡便无人统筹,陛下以边疆镇守关系国祚为由派遣安王入主云州,到如今……”
“可是陛下当年不是也说过,待洛家有人可担当重任后,云州的统辖权仍会归还洛家!这……可是天子之言……”
赵卓把桌上的瓷杯端起来,抿了一口:“天子之言?别忘了你的婚事也曾是金口玉言,现如今又如何?洛家的小姐绝对不能进赵家的门,否则陛下定会以为我赵家觊觎云州的封地而对我们失去信任。”
“况且洛家只剩区区一孤女,早已不成气候,又何碍于陛下收回云州?”
赵卓看到赵然脸上莫名的神情,叹了口气,把手中的杯盏递给他,然后站起身来。
这个嫡子还是保护得太好了,以至于如今就连这点上意都瞧不通透。只不过,他还年轻,意气风发倒也不失年少本色,和方家的这层关系就更是一步妙棋。
他和方文宗相斗半生,自是拉不下脸面求得儿女亲家,如今这局面,到真真是对赵家极为有利。
赵然接过茶杯放在桌上,看着踱步走出书房的老父,不自觉的问了一句:“难道云州非易主不可了?”
他倒不是对洛家失去在云州的封地而遗憾,自古以来氏族兴衰本就常事,只不过突然想到那父母皆亡,孤苦伶仃的洛家小姐,心底陡然升起了一丝不忍。
到底是他做了那薄幸之人。
赵卓没有回头,只是脚步微停了一下道:“除非洛家小姐真有经天纬地之才……”说到这,连他自己也失笑的摇摇头。这怎么可能?
养在闺阁的大家小姐,自幼失怙,传自好武之家,这种环境下长成的小姐只要是能贤淑明慧便是了不起的成就了,又怎么可能去撑起诺大的洛氏和云州十八郡,简直是天方夜谭。
急促的脚步声从院外传来,打断了屋内两父子的沉默。
“老爷,有消息了,守在城门的人说颁旨的钦差回来了。”青衣小厮从院外匆匆跑进,见到二人立马弯下腰打了个谦。
赵然双眼放光,精神头一下子便出来了,心底刚升起的一丝不忍也立马消散,满心满眼只剩下那清妙婉约的身影。
赵卓也出了口气,眼角柔和,转过眼看着赵然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摆正了颜色道:“这两日不要出门,在府里等圣旨,一切待婚事定下再言,免得徒生枝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