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讲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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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的讲述-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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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简情景(1)
深深吸一口气。先别忙着做任何事情,你还没有准备停当。啥时能准备就绪?永远永远永远不会有这个时候。
  也就是说我现在必须开始。
  别忙着开始,想都别去想它,这事太难了。不,这事太简单。
  让我开始吧,其实已经开始了,我必须紧紧跟上。
  不是这样的,你这个笨蛋。坐在椅子的前沿,这样可开始不了。坐进去靠在背上。
  别劝我冷静下来,没见我已启动,情感浮泛,文辞横溢……案头工具一应俱全:钢笔、铅笔、打字机、电脑。
  你要知道,你会把事情弄糟。这样的事情需要时间。要创造条件,要让人知道你的到来。
  我多管闲事,你的意思是说。我的要求,我的请求。
  你有权利,我承认。做一次深呼吸。
  我呼吸的权利?谢谢。给我权利来次大出血怎么样?我不需要抢救、止血、包扎。让我试试。只要别理会,让我试试就行。
  第一幕第二场。塔蒂亚娜眉头紧锁,手心出汗,坐在卧室的写字台前给尤金写信。写完称呼后,她陷入犹豫。写什么呢?他们毕竟只见过一面,几天前的一个晚上,在楼下,从玻璃暖房窗台她羞答答地望过去,虽然她的眼神跟着他来来回回,但她几乎没有从他外衣闪亮的纽扣上抬起过眼睛。那种涌来的温情。她要倾吐衷情。她站起身,叫保姆去准备茶水。南妮还端来了法奇蛋糕。塔蒂亚娜眉头一皱,又坐下工作。她脑海里浮现出他的身影,背衬着天空,变得更加修长、高挑、遥远。她要倾吐的是爱的衷情。她开始哼起曲子。
  与此同时:
  风正吹着百叶窗,格格作响;尤金的羽毛笔像小鱼划动着微小的鱼鳍沙沙地滑过纸面。“最最亲爱的父亲,有许多事情我很长时间一直想告诉您,但从来不敢当面直言。也许这封信中我能找到勇气。在信里,也许,我会变得勇敢。”这样开好了头,尤金磨磨蹭蹭尽量拖延他真正想说的部分。这封信将成为,打算让它成为,一份谴责书。信会写得很长。他朝火炉里添了些木柴。
  杜梅尼被绞刑处死的前一夜:伴着颂歌和自由之歌——邻近囚室的同志们将为他唱整整一夜,给他安抚——吃了特别的一餐之后,杜梅尼坐在九英尺宽十二英尺长的囚室水泥地上,屈膝到胸前,左手三个皮开肉绽的手指紧紧握着一截铅笔——他们打断了他的右手——费力地写下最后的文字。“当你读到这封信时,我已不在人世。你一定要坚强,我很平静。班吉利和我面对死亡充满信心,我们的血不会白流。不要为我伤心太久。我希望你再嫁。安慰奶奶,亲吻孩子们。”信里还有别的话,用歪歪斜斜的大写字母写成,但这些是主要内容。信的结尾部分是:“还有,我亲爱的女儿,永远记住你的父亲爱你,希望你长大成像你母亲那样的人。我最最亲爱的儿子,请照顾好你的母亲,她会需要你的,还有在学校要好好学习,直到你做好了准备,参加我们的正义斗争。”
  在创作使她一举成名的情节复杂、主题严肃的小说和散文的过程中,在一个个难熬缓慢的写作阶段之间,想想所有她那些信手挥就的直率无邪的信件;而现在她的两卷本书信集已经问世,被认为也许是她迄今最出色的作品。她的语言充满活力,令人陶醉;不仅如此,每个人都为她所描述的生她养她的那个充满慈爱的理想之家而感动。这样的和睦家庭有可能依然存在吗?直到如今?谁也不知道她写给姐姐的那些充满仇怨的信件,这些都被她的鳏夫在烧烤炉里烧掉了。这个世界已经厌倦了幻灭,厌倦了不合时宜的披露,这个世界因为正直表率的缺失而饥饿。我们的世界。没有人能像他那样了解她,没人能知道在病魔缠身的最后几个月她是多么勇敢。当脑瘤啃噬着她的语言,他开始替她写信,以她的身份写下那些她若有可能会亲自完成的信件。作为她声誉的守护者,现在他可以进入她作品的表皮之下,而这在她活着的时候是绝不会被允许的。他将慎重行事,就像她生前那样。有位先生,但此教授名声不大,已开始撰写一部传记:他尚未决定是否合作。远东一名新闻记者给他写了封语调伤感的信,说些“文学界无可挽回的损失”之类。他写了回复,从此建立了书信联系。会不会是她旧时的某个情人?从香港寄来了一叠她的书信遗稿,共六十八封,用红绳扎在一起。他一一过目,惊愕不已。身后留下的震荡:这是个他完全陌生的   女人。
  第一幕第二场。塔蒂亚娜大口灌下南妮刚端来的又一杯茶。她将左手伸进衬衣,用拇指搓揉密布着细汗毛的肩膀。她的信刚刚写了个开头。倾吐衷情的欲望带来的亢奋,本已是足够的回报,但不,信中已经出现必须答复的内容。“你没看过我一眼,”塔蒂亚娜在第一页上写道。在第二页的中间,“我现在写信给你,想知道你是否想过我”。这时她哭了,然后(不是诗歌或戏剧中,而是在现实生活中),从开头重写。在戏剧中,有一种情感冲动,伴着她直到落幕。
  于是有了我现在的处境,缠上了难以收回的感情,至少他们认为难以收回。然而很显然,这一切原本不该发生。我们本不该相见。
  我们见面是因为发生了火灾,不很严重,在那幢六层的廉价公寓里,我有幸在那儿找到了一个租金稳定的套间。五楼一个睡眼矇眬、吸食大麻的家伙点燃了他的马毛沙发。烟,刺鼻的黑烟,没啥大事。我没穿外衣,在街上簌簌发抖;而你在往自动售报机塞硬币,买《泰晤士报》。见我盯着你,你问起火的事。没什么大事。我们绕过消防车,到街对面喝咖啡。那是去年1月份的事,但我现在非常认真。你为什么要离开我?他对你如此冷漠难道你不在意?我桌上铺开的这张白纸是什么?我坐下在给你写信,你觉得你还能再爱我吗,但我也许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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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简情景(2)
那封信从未投寄,销声匿迹了。
  那封信从未到达,虚无中的又一次消失。信件(在邮路中)丢失了。信从来没有写成过,但她说她写过一封,一定是(在邮路中)丢失了。你永远无法信任邮政,你永远永远无法信任投递员。
  提笔写信就已……说明了一切。一种受激情驱策的行为。这就是为什么她在头脑中继续写信时,变得犹豫。但头脑中的信也是信。据说施纳贝尔常在头脑中进行实践。
  第一幕第二场。“我写信给你,”塔蒂亚娜这样开始,这样重新开始——她找到了节奏。“不再需要继续袒露心扉,该说的都已说完。我知道现在棋子在你手中,随你鄙夷不屑地把我的世界变成地狱。”
  写字台上的小蜡烛闪闪烁烁。要么是月亮,那颤抖的月光,正变得更加明亮?
  去睡吧,亲爱的,老保姆喃喃地说。
  “噢,南妮,南妮!”但她不愿扑到她亲爱慈祥的南妮的怀中寻找安慰。
  好啦,好啦,亲爱的……
  “南妮,我闷死了,把窗打开。”干瘪老朽的女人应命而去。“南妮,我冷死了,把床罩拿给我。”她在窗前停留了一会儿,疑惑不解。“不。不。咳……”
  我给你唱首歌吧,亲爱的。
  “不,南妮。应该我来唱。用我女孩子般的高音。别管我,南妮,我慈祥亲爱的老南妮,我一定要唱。”
  这封信带来的是坏消息。我不知该如何开始。刚开始时还不显得那么糟糕。我们充满希望。只是临近结束形势急转直下。希望尽你所能接受现实。传带这种消息真令人不快,等等。
  为什么人们不再写信?(这话题有很多可说,而且从不提及电话的事。)人们简直就不愿意在这上面多花时间,这种事需要花很多时间,因为他们缺乏自信。钢笔停留在一张白纸的上方,他们犹豫了。初始时的冲动未能流畅迅速地化作一种传情达意的声音……传达何情何意?更多的犹豫。他们先打草稿。
  于是信件显得如此——怎么说呢,片面。或者缺少速度。人们急不可耐地等待着回复。
  坏消息变得更坏。成了真正的坏消息,让人不得不顾及礼节。他用一种华丽正式的语言写信表示慰问,令人心碎。
  他们本没有必要见面。孩子和父母不必为这种念头心醉或绝望,他们也没有必要非得分手,除非已成事实。但情侣和挚友则不同。尤金已接近他真正想说的话。“您一直十分慷慨,父亲,而且显然认为对我完全出于好意。自从我警校毕业以后,您每个月为我提供津贴,我不会忘恩负义。但是正如您的所作所为出于您自己的做人原则,我也必须依照我的原则行事。”一封冷冰冰的信,追求的是一种含糊不清的真诚的语气——这种语气将变得热切而激烈。
  被那位鳏夫称为“香港来信”的那些邮件,揭示了一段长达十年的恋情,他连做梦都无法相信自己的妻子竟能如此别出心裁地淫荡。那些信中栩栩如生地回顾了他们的性放纵,同样生动地记载了她的特殊技能:她在他们两人临时分手时,甚至衣着完整在公共场合(如鸡尾酒会或作品朗诵会上),如果她有哪样东西可以悄悄压迫着自己的身体,只要想起信中言及的他们各自为对方提供的原始的满足,她即刻可使自己获得极度快感。“他”,还有他那可爱的有限需要,他那超性别的保护性的陪伴,除了与他相处时间,她恐怕无甚可写。天哪!难道这就是他对她倾心相爱的报答?婚姻的寄生者?他现在要露出獠牙——为爱情犯罪尚为时不晚。他购买了一张去香港的机票。
  发生故障的巨型喷气客机剧烈地旋转着,失去了高度,正朝山上一头撞去。机上四十三岁的大阪职员在一片白热化的动物恐惧中,艰难地从公文包里便条簿上撕下一张纸,也像杜梅尼一样,给妻子和孩子们写告别书。但他只有三分钟时间。其他乘客在尖叫、呻吟;有的跪下祈祷,而上方行李柜中,包裹、提包、枕头、衣物像雨点一样落在他们的头上。他的两腿紧紧卡住前排座位,以防被甩到走道中,左手抱住公文包,在上面飞速书写,字迹依然可辨,嘱咐孩子们要听母亲的话。对他的妻子,他说他一生无憾——“我们已经得到了圆满的一生,”他写道——要求她坦然面对他的死亡。他在签名时飞机翻转了过来;在把信塞进衣袋时,他被甩了出去,飞过邻座旅伴,一头撞在机窗上,幸运地当场失去了知觉。人们在长满雪松的山坡上五百余遇难者中间找到了他残破的尸体,发现了这份遗书,由一位两眼红润的日航公司官员交给他的妻子,后又在报纸的头版登出。不约而同,全日本都流下了眼泪。
  为什么人们现在比过去写更多,多得多的信。(当然,在电脑上写,不像从前信件那个样子。)人们不觉得那是真正的信件,只是你打上去的东西,不用担心拼写错误,或者手指敲错键盘。你可以简慢草率。回复堆积起来,你要的是速度。乒乒乓乓。来回如梭。写给别人,公布给所有人。当心点。只要敲一下键盘,就这么简单。你的邮件可以被转发。自己太轻率。你的邮件可以被转发,而你甚至无从知道,因此,不想让他人知道的感情不要轻易表露。但很可能你难以自制。常有难以抗拒的冲动去博人一笑,尤其是在邮件上方还让你标上内容主题。这是邮件输送格式的一部分。更多的邮件,更多的碎片,更多的信息,更多的笑话。邮件——答复——邮件——答复的堆砌。打开新的页面。试试看。你可以简慢草率。乒。乓。
  

书简情景(3)
她的信件与孤独感情同手足。分离成了一种价值,成了写信的起因和理由。
  下面,是她写给我信中的一封:
  “自那以后不久,我去了达尔马提亚沿岸一个飘散着薰衣草香味的岛上住了一个月。我在一家渔民家里租了一间房子,我喜欢那些同来旅游的人,与他们一起度过了许多时光:从租来的装有四马力舷外发动机的小船上跳进海里进行带氧潜泳,在一个半岛棕榈树阴下的岩石上野餐,吃煮银鲭鱼和一种叫勒品加的新出炉的扁面包,在港口小餐馆漫长的夜晚谈论我们在其他地方的生活。是我先离开,然后他们分手各奔东西,去休斯敦、伦敦、慕尼黑。当蒸汽船驶离码头时,我用力挥舞着手。‘写信给我!’我喊道:‘写信来!’
  “我再次见面的第一个人是一位来自得克萨斯的律师,第二年春天在日内瓦见到他;我们此前有不少信件往来。‘你大喊“写信给我,”’他取笑我说,‘就好像你认为是我们抛弃了你,但事实是你决定离开我们,继续到别的地方去。’我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我从此再也没有给他写过信。”
  还是写给我的(片断):“……不要认为是缺乏信任或回避退缩。或排斥拒绝。如果一个人害怕独自生活,他的生活肯定是不幸的。”
  写给另一位,不是我,她拨响了抒情的颤音。
  “唐·彼得罗·德阿法卢贝拉带着他的四峰骆驼穿越世界,领略各地风光。他所为正是我所盼。要是我有三峰骆驼的话!或者双峰!信是我骑在骏马背上写的。我在周游世界,领略世上奇景。这是我一直想要做的,在我这惟一的一次生命过程中。但是与此同时,我希望保持联系。”
  真的希望保持。相互联系。
  与你。还有你。
  “听到了您会感到高兴,父亲,”尤金补充说,“我已经还清了赌债。”他打算写得刻薄些,但也许他想安抚老人。他还在乎什么,他还在乎什么,难道他仍在寻求父亲的认可?在这里,这位失败的诗人示意他没有虚度一生,应该答之以,嗨嗬,提出决斗的那种口气。
  其实,在下坠的飞机上还有一个人在写——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她在大阪的姨妈家度过了一个快乐的周末,姨妈请她去宝冢大剧院看了演出,现正返回东京。她刚准备给姨妈写一封致谢的信,机长用粗哑的声音通报了飞机的状况,她提起笔,颤抖着,然后一头扎入纸面写道:我害怕,我害怕。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字迹无法辨认。她的信没被找到。
  这里有一沓储藏已久的旧信。枯叶片片……我一直在试着旧简重读。信件来自我的前夫。我俩结婚七年,既然我们打算白头偕老,我们决定让我有一个休假年,我获得了牛津大学的奖学金,一学年中我们天各一方,每天各自给对方写印有蓝标记的航空信。在那些日子,那么久远之前,我们没考虑仅仅为了保持联系而使用跨大西洋长途电话。我们不富裕,他非常节俭。我渐渐疏远,发现没有他事实上生活照样可能。但我还是写信,每天晚上。白天我在脑子里构思要给他写的信,我总是在想像中跟他交谈。我对他,你明白,已习以为常。我感到安全。我不感到像个分开独居的人。只要与他分手一小时,不论见到何物,我首先想到的是如何将我所见向他描述;我们此前分手从来不超过几个小时,只是他去授课、我去上课的那些时间,我们俩简直贪得无厌。我们俩长久交谈,我也许憋得肚子发胀也不想打断自己,或打断他的谈话,他会跟着我走进洗手间。半夜我们从某个当时那个古板时代称之为聚会的学术交流会回来,不止一次我们坐在汽车里,直到晨曦照亮了街道,忘记回到自己的公寓房中,完全沉浸在对他那些令人气恼的同事进行解剖分析的讨论中。这么些年头,滔滔不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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