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起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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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妃起居注- 第18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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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爷也很珍爱地按住了她的肩膀,他侧过头,在她耳边轻轻地问,“绿儿,你听说过殉葬吗?”

    殉葬?

    这两个字,就像是一把利剑,划破了所有情与欲的迷雾,就像是一杯冷水兜头浇下来,她虽然醒了,但却还没回过神来。

    “啊?”她本能地,迷糊地发出了一个疑问的音节。

    “凶礼不述,嬷嬷们也许没有教过你……国朝有制度,夫主去世,妃嫔从死。”皇爷的声音还是那样淡然稳重,他轻轻地说,“我虽没见过,但据操办过的人说来,我去世后,快则三五天,慢则十余日,在哭灵以后,正式下葬之前,殉葬妃嫔齐聚景阳宫,领酒席送行,随后便于景阳宫中自经。生死相随,我去了以后,你们也要追随于地下。——不过,且可放心,殉葬以后,你们的家人,国朝也会照看妥当,按例是封世袭锦衣卫百户,不会让家人流离失所没个结果的。”

    袁嫔眨着眼,她还是没能反应过来,又或者说,她,她不愿——

    这——她——这怎么——

    “到了那一日,你愿以身相殉,追随我至地下吗?”皇爷问她,他的表情是如此莫测,以至于她根本无法窥探他的心情,她只知道他在问,“愿意吗?”

    这……

    袁嫔僵硬的心智,缓缓地转动了起来,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条溺水的鱼,刚才还如鱼得水,可不知怎么,忽然间,她喘不上气了,她觉得自己马上就要被呛死,巨大的恐惧犹如潮水,已经将她完全淹没。

    她不知自己‘晕’了多久,若非角落里一名宦官偶然间拂动了一下衣袖,这木然的状态也许还要继续延续下去,但现在,袁嫔猛然间又回到了现实里,她死死地抓住最后一点理智,就像是抓住一根稻草。

    ——这个问题,不能有第二个答案!

    “我……”她一时错口,用了个不该的自称,才出口便知道失态,慌忙改了,“奴……奴愿意!”

    她屏着气,做出最诚恳的样子,抬头望向了皇爷……

    然而,望到的却只是一片了然的冷嘲,皇爷的神态,静如止水,他的双瞳就像是一面镜子,袁嫔甚至可以从瞳仁里看到自己,看到自己的心慌意乱与言不由衷……

    她想要为自己分辨,但脑子却不听使唤,张开口却也是哑然无语,甚至连低头都做不到,就只是这样木然地直视着皇爷。

    两人相对,都是怔然无语,屋子里静得就像最浓的深夜,连一枚星星都没有的那种。

    “再唱首曲子来听吧。”皇爷慢慢地松开了她,她想要挽留,想要抓住,可却又无法挪动哪怕一根手指。“就唱……张养浩的《北邙山怀古》好了。”

    袁嫔虽然粗通文墨,但毕竟识字时间尚短,所读不丰。她只依稀记得《潼关怀古》,这《北邙山怀古》又是什么,却是完全茫然了。

    皇爷似乎也看穿了她的表情,他笑了一下,“王振,你和她说吧。”

    角落里刚拂动过衣袖的中年宦官便走上前来,冲袁嫔深深一礼,他轻咳了一声,为袁嫔解说道,“贵人,这是元张养浩所作,《山坡羊》的调子。奴婢念一遍给您听,您可记着了——”

    “悲风成阵,荒烟埋恨,碑铭残缺应难认。”他尖细的公鸭嗓念着,“知他是汉朝君,晋朝臣?”

    这冷峻悲凉的调子,即使由一名宦官念出,都刺得人压根坐不住——起码,袁嫔就坐不住,她强忍着大哭一场的冲动,慢慢地跪了下来,想要分辨什么,却又苦无可以分辨之处,方才的柔情蜜意,全化作胸中梗塞憋屈,难受得让她喘不上气,只是那混乱的思绪,却令她不知是为了什么而难受,一时间胸闷气短,已经是禁不住轻轻地抽噎了起来。

    皇帝没有说话,等王振念完了,方才笑道,“唱啊,怎么不唱?我记得你记性不错,也曾唱过几支《山坡羊》的。”

    山坡羊的调子,古今如一,只要知道词,没有不会唱的道理,袁嫔抽噎了几声,将喉间块垒咽下,用尽了全部力气,凝聚出细细一点声音,她跪在地上,荒腔走板地唱了起来。

    “把风云庆会消磨尽,都做北邙山下尘。便是君,也唤不应,便是臣,也唤不应……”

    皇帝高踞上位,冷眼看她,眸光幽微,不知思绪为何。

    #

    乾清宫里,小袁嫔凄风苦雨,坤宁宫中,孙皇后却说得上是春风得意——她已有很久都没有这样好心情了,连带着太子都有福利,栓儿今天还没到晚饭呢,已经吃了好几块蜜糕,全是皇后掰着一点点递过去的。把这孩子喜得直往皇后怀里扑,姆姆之声,不绝于耳。

    “皇爷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呢?”倒是周嬷嬷有点挂怀,“娘娘,您也不先想想,这就开口了,万一,万一皇爷当真了呢……”

    “我就怕他不当真啊!”皇后擦了擦手,冲侍女摆了摆手,“好了,不能再给了,把他抱下去玩会儿吧,不然,一会儿晚饭积了食可就不好了。”

    等人都退下去了,她才漾着笑意给周嬷嬷分析,“说是要殉葬,谁活得过谁还难说呢,真是到了那时候……你傻呀,他眼一闭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没往下说,而是神采奕奕地又道,“再说了,他也就是问问罢了,哪有现在就说起殉葬的事,是嫌自己活得不够短,还想再加把劲儿?这就是白嘴说的,真到了那几十年后,是怎么回事可真还不一定呢!”

    周嬷嬷稍微释怀,却还是对皇后的反应有些不解,“那您也……”不用这么高兴吧?

    “永安宫那里有消息了没有?”皇后没有搭理周嬷嬷的话茬,而是问道,“今早,宫中人去请安了吗?”

    “没有,就说的是娘娘不大舒服,让对宝座行个礼就回来了。”周嬷嬷道,“打听了一下都出了什么事,也不知道。就知道昨晚皇爷没吃晚饭,坐了一会就回乾清宫了,当晚也没让人侍寝。您也知道,永安宫正殿的消息,素来都是管束得很严,难以外泄。”

    “为了殉葬的事过去问的,今儿又来看我……之前可来得有这么勤?东拉西扯了半日,最后问到了殉葬,”孙皇后不免一笑,“还用想吗?肯定是她为韩昭容分辨,惹得皇爷不高兴了呗。这时候他来问我……难道我还回答不愿殉?”

    非但不能回答不愿,而且还要调动起心中所有的情绪,发自肺腑、眼含热泪地把自己的‘愿’表达得让人信服,要让皇帝知道,她是真真正正少了他不能活,没有了他,活在这世上再无半点乐趣……这一点的关键,就在于九分真、一分假。皇后从来没觉得自己对皇帝的感情假过,但她到底愿不愿意殉葬——又何必把真话说出来呢?与其让大家都不开心,倒不如顺着他的毛捋捋,这可不就是把皇帝的心给捋回来了?

    说捋回来也未必,但起码她是说了愿意,从皇帝的表情来看,也许徐循在这个问题上没有答对,一时冲动,居然说了真话……

    她不由得玩味地一笑,“她也真有胆量,如今,我反而真有些喜欢她了。”

    周嬷嬷对皇爷的表现还没那么有信心,在一旁吃吃艾艾的,到底还是道,“可奴婢瞧着皇爷的样子,好像……不太信娘娘说的……”

    的确,皇帝的表情并没有什么感动的痕迹,甚而有几分冷眼旁观的味道,这一点令她也颇有些顾忌——然而这些终究只是细枝末节,皇后有些不耐烦地道,“就算咱们没有进益,永安宫这回,只怕是难以脱身了。管大哥想什么呢,只要他不再亲近永安宫那就行了,今儿不是又喊了袁嫔过去吗?我看袁嫔就顶好,又漂亮又乖巧,声音也好听,多宠宠亦是无伤大雅么。”

    她抱着手臂沉吟了一会,又问周嬷嬷。“吴雨儿那里,你上回过去是什么时候?”

    “也就是前几日。”周嬷嬷道,“永安宫的人就是不时过去查看一番,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儿。”

    “没说什么话?”皇后挑了挑眉毛。

    周嬷嬷理解皇后的用意,她肯定地回答,“确实没有什么值得一用的破绽。”

    “那便罢了。”皇后叹了口气,一手支颐,思忖了片刻又道,“要不然,你说赵昭容如何?”

    周嬷嬷欲言又止,还是说道,“回娘娘话,此女性情轻薄势利,若是再过一阵子,眼见着贵妃娘娘失宠了还好。只怕现在让她出头,她是不会干的,还得提防她反咬您一口。”

    墙头草的性子,就注定到哪里都不够讨好,皇后也认可周嬷嬷的判断,她想了想,也推翻了自己的念头,又寻思了一会,忽然灵光一闪,拍掌笑道。“我看不如就直接找何惠妃吧,反正,本来也想把壮儿送给她养的,不如直接和本人谈了,还整什么弯弯绕绕的,多费事。”

    “惠妃?”周嬷嬷惊了,她本能地反对,“惠妃和贵妃素来友好,在娘娘这也很少说贵妃的不是……”

    “我们在说的可是皇次子。”皇后瞅了周嬷嬷一眼,幽幽地说,“贵妃假清高不要养,那是她自己傻。惠妃为人,多年来你也是看在眼里的。”

    她干净利落地一合掌,微微地笑了起来,竟是胸有成竹,“别的东西,她也许还不看在眼里,可我要送给她的是个孩子……你说,她会不心动吗?”

    周嬷嬷想了想惠妃素日的性子,一时间哑口无言,欲要反驳,都找不到话。

    是啊,一个男孩,在宫廷中的价值简直不下于一份金矿,徐贵妃不心动,那是她不正常,惠妃可是个很正常的人,和贵妃的那点交情,在一个货真价实的皇次子跟前,又值几个钱呢?

    不论此事成败,只要惠妃一选,原本隐隐连成一片的潜邸三人,至此是彻底分崩离析了。静慈仙师远在长安宫潜修,惠妃又和贵妃离心,不论成功不成功,皇后娘娘的位置,都能坐得更稳当一些,此计的收益,远远大于风险,可谓是计算到了极处。

    “娘娘谋算,奴婢自愧不如。”她发自肺腑地赞道,“只是——您小病初愈,也该多放松些,别用心过度,反而上了身子……”

    皇后轻轻地咳嗽了几声,咳嗽后头,藏不住的都是笑意。

   
正文 第192章 冒险

    “嘶——”徐循痛呼了一声,却是连眉头都不敢皱一下;唯恐牵扯了到了受伤的脸颊;她冲钱嬷嬷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在意,自己继续拿个熟鸡蛋在脸颊上滚来滚去,盼着能快些消肿。

    钱嬷嬷无声地叹了口气;方才续道,“反正就是要见您,不见就是不肯吃饭。”

    “这孩子。”徐循无奈地一笑;在镜子里看了看自己的脸颊;见上头青肿虽然消褪了些,但依然还有些骇人,便摇了摇头,“不能惯着她的脾气,她不吃就让她饿着,下一顿就吃了。”

    点点现在可不比以前,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因为父亲才来就走了,没有陪她玩,小姑娘发脾气呢,口口声声要去找爹算账。而在这当口,忽然间又不能到主屋里玩了——她可不管壮儿是不是也不能进主屋,反正她不能进主屋玩,就是母亲偏心,就是偏疼弟弟,不管谁说理都没用,这几天脾气慢慢发酵,到今早起来便爆发了个高峰,闹了一个早上,哭得连奶都吐了,这会儿还是不肯吃午饭,硬是要爹或者娘来哄她,她才肯吃。

    这孩子越大,真是越发难带,小时候还好,只要没什么不舒服,多数时候都是些不过脑子的照料活计,现在有了自己的主意了,才是难打发呢。连钱嬷嬷都拿点点没办法,有心要饿点点一顿,又怕徐循听了心疼,只能进来请示。

    眼下听了徐循的发落,钱嬷嬷面上表情明显一松,“老奴也是这样想的,这孩子的脾气是最惯不得的,今日闹脾气不吃饭,若是奏效了,以后不论什么事不如意,只怕她都要闹着不吃饭来要挟了。”

    别的孩子会不会这样,徐循不知道,但点点绝对就是这个性子。她摇了摇头——好在不在跟前,还能狠得下心来。“若是下午要了也别给,到晚上再让她吃,以后若是有闹着不吃饭的,连下午那顿点心都是一并没有。”

    钱嬷嬷应了是,却并没退出屋子,她略带忧虑地看了看徐循的脸颊,低声道,“娘娘,这都几天了,怎么还没消肿?”

    说的是徐循脸上的伤口,问的却是徐循和皇帝之间的局势——已经七八天了,徐循脸上的肿块都开始慢慢地消褪了,乾清宫那边却还是一点声音都没有,没有求和——当然不令人吃惊,也没有惩戒,反正就是没了音信,孙嬷嬷那回馈的信息,也都说皇帝最近就和没事人一样的,处理宫务上朝下朝,和词臣、宦官一道游乐,吟诗作赋、琴棋书画、斗蛐蛐打马球、看戏听说书……现在快到年底了,国家无事,皇帝要打发时间,难道还少了手段?

    既然不像是生气的样子,那么估计也不会有什么后续的惩戒了。永安宫诸人也已经是习惯了这样的变化:贵妃娘娘顶撞皇爷都多少次了,反正次次到最后都能转危为安。都说事不过三,这第三次好像也不会有什么后果似的,反正这一阵子皇爷除了召幸诸嫔和李婕妤以外,也没多往皇后那去几次……目前看来,局势还是不错的。

    皇爷和贵妃吵架两回,第一回是皇爷接贵妃过去,贵妃认错了,第二回是皇爷去南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好说,姑且也算是贵妃认错了吧,虽然,按钱嬷嬷私心怀疑,也许并不是这么一回事……

    这第三回,不论如何,还得皇爷先有个表示,贵妃这边才能做姿态,妃嫔不奉诏又不能乱闯乾清宫不是?最多最多,永安宫这里请大太监们相机说个情,也就是极限了,什么时候过来和好,还得看皇爷自己的心情了。

    不过,钱嬷嬷倒是乐见皇爷多气一阵子的,一两年也不要紧,只要壮儿还在永安宫里,气个多久都没关系。她甚至怕皇爷太早过来求和——太早过来,贵妃心里的气也没消呢,到时候一句话又说岔了,指不定两个人又得吵起来。皇爷尽管多冷淡贵妃一阵子,大家都缓缓才最好。她现在就是担心一点:过年的时候怎么办?

    先不说除夕夜一家人必定要齐聚一堂了,紧接着正月、万寿节,还有春日里的各种节日,都是皇爷和贵妃碰面的场合,贵妃是去还是不去的好?不去,惹人议论,去的话,谁知道皇爷到时会是什么反应,气氛尴尬是一回事,就怕被皇后看出了什么不对,又要给永安宫找事了……

    “该消肿的时候就会消肿吧。”徐循一眼就看出了钱嬷嬷的纠结与担心,她道,“再心急也不能马上就消下来呀。”

    钱嬷嬷忍不住赏了贵妃一个大白眼——她也知道贵妃是完全明白了她的潜台词,只是装傻罢了。

    不过,她却仿佛也安心了一些,便不再追问了,而是起身道,“得回去看着点点,不知她闹完了没有。”

    见贵妃一边点头,一边从炕桌上摸出一本书看,她忍不住就又道,“娘娘,您就不能……”

    想想又无语了,摇了摇头,出屋子看点点去了。

    #钱嬷嬷去主屋,摆明了是去请问贵妃是否‘接见’点点,这是点点意志力的胜利,她虽然说不清这个道理,却也清楚这点,虽然还不肯吃饭,但在姆姆出门的时候,也停止了哭闹,只是坐在炕上,执着地望着门帘的方向。

    等了半日,却等来了这么一个答案,小姑娘顿时就不干了,她已经忘了自己到底为什么要见母亲,就觉得眼前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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