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舲给他倒了一杯热茶来。
“不要倒茶了!”牧原急促的说:“洁舲,你骗得我好惨!为什么要这样欺侮我呢?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呢?为什么要害得我吃不下睡不着,紧张兮兮,疯疯癫癫呢?为什么……”他伸手抓住了她,因为她想躲开他,她眼里已闪起了泪光。“为什么要拒绝我?为什么要编出一个未婚夫?为什么千方百计要断掉我的念头?是我不够好吗?是我表现得不够真诚体贴吗?你知道我没有经验,如果我不够好,你可以骂我呀!你可以教我呀!你可以给我一点小苦头吃,但是不要这么绝情呀!你可以不理我一两天,但不要弄出个未婚夫来呀……”
洁舲抬眼看他,伸出手来,按在他的唇上,阻止他再继续说下去。
“我没想到,”她低声说:“秦非会帮你的忙,拆穿了我!”
“这叫……”他正要说,她又按住了他的唇。
“别说!现在是我说的时候。”她的睫毛垂了垂,再扬起来,眼底有种深切的无奈和凄苦。“我从认识你那天起,就连名字都不想告诉你的。我一直逃避你,不是你不好,而是你太好……不,别说!听我说!你有最好的家世,最好的父母,最好的学历,你又风度翩翩,幽默有趣,才气纵横……”
“哇!”他挣开她的手,眉飞色舞的说了句:“我怎么这么好!我自己也知道自己还不错,就没想到有这么好!你这傻瓜!这么好的男子你怎么还要折磨他,使他以为自己只有零分,差点去跳海……”
“你要不要听我说话?”她忍耐的问。
“要!要!要!”他慌忙说:“不过,如果我有那么好,你又没有什么该死的未婚夫,我想,我们之间就没有任何问题了!”
“是吗?”她憋着气问。
“是的!”他肯定的回答。
“你最好听我说完,不要再打岔!”
“好。”他把嘴巴闭得紧紧的。
“我必须告诉你,”她沉吟了一下,犹豫的咬咬嘴唇。“我是个孤儿。”
他睁大眼睛看她,不说话。
“我姓何,但是,何不是我的真姓,”她继续说:“很多很多年前,他们在医院门口捡到了我,整个医院为我开紧急会议,因为我又病又弱又遍体鳞伤,大家都以为我会死掉,后来,我居然被救活了。在医院里住了半年多,大家都喜欢我,所以,院长给了我他的姓,算是收养了我。全院的医生同仁,为我捐了一笔款算是我的生活教育费,当然,这笔钱早就用完了。而秦非夫妇,收留我在他们家,从不让我有经济困难,他们让我念书、求学,直到大学毕业。直到今天。”她一口气说完,盯着他。“所以,我真的是个谜。一个身世来源都不清楚的谜!你以为像你这样优秀的家庭,像你这样优秀的青年,能接受一个'谜'吗?一个真正的'谜'吗?”
他凝视她,不笑了,眼珠变得深黑而黝暗起来,他在沉思,在衡量,在揣测,他仔细的看她再看她。
“当初,医院没有调查过你的来历吗?”他怀疑的问。“那是多少年以前?”“你最好不要再追问,”她的背脊挺直了,眼中开始有“武装”的色彩。“我并不想提我的出身,那对我是件很残忍的事,我从进中学起,就有了严重的自卑感,总觉得我不如人,为了这个,我还接受过心理治疗。让我告诉你,展牧原,这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我没有未婚夫,没有交男朋友,就因为我不想面对这件事实。如今,你知道了,你可以退出去,从此不要再招惹我!我不会怪你,也不会恨你……”
“停!”他阻止的说,重重的喘了口气,他的眼睛里流转着光芒,视线在她那洁净的面庞上深深逡巡,然后,他低而清楚的说:“我早说过,我就为这个'谜'而活着,现在,我懂了,我什么都懂了!”他把她拉到自己胸前。“洁舲,你是谜,或者不是谜,对我都一样,重要的是你本人,而不是你的家世!洁舲,”他再喘口气,眼睛里重新燃起了热情。“你太低估了我!”
“是吗?”她看他,退后了一步。“不要让一时的感情冲动蒙蔽了你的视线,冲昏了你的头。你知道谜的背后,可能会藏着一些非常冷酷的真实。而某一天,说不定这些谜底会在我们面前揭穿……哦,哦,”她连退了两步,把头转了开去,急促的说:“你走吧!展牧原!你走吧!请你走!不要来烦我!不要来扰乱我!请求你!你走吧!快走吧!让我自己去过我的日子……”
他大踏步的走近她,脸涨红了,他用力把她拉进了怀中,用力的说:“如果我有一天,因为你出身而轻视你,让我被天打雷劈!被打进十八层地狱!”
“别动!”她喊,把衣领翻开来,让他看她肩上的伤疤,这些伤疤,由于年代已久,又经过最好的外科治疗,所以并不可怖。只是,皮肤依然起皱,疤痕仍然相当明显。他的脸发白了,瞪着那疤痕。
“这是什么?”他问。
“烧伤的。据说我被捡到的时候,连头发都快烧光了,大家推测我被虐待过。我脖子上至今有疤痕,所以我常用围巾遮住它,连夏天都用围巾……”
“哦!”他低呼:“可怜的洁舲!可怜的洁舲!”然后,他的嘴唇就紧贴在她那疤痕上面了。
她全身通过了一阵颤栗。
“你还来得及后悔,”她颤抖着说:“你还来得及退出去。不让我那个'谜'来玷污了你……我很怕,你知道吗?我怕得要命,你知道吗?如果你再不退出去,如果你再这样纠缠着我……我就会……我就会……”她抽噎起来:“我就会爱上你了!”
他飞快的把嘴唇从她的伤疤上,移到她的嘴唇上面,堵住了她的嗫嚅,堵住了她的颤抖,堵住了她恐惧,也堵住了她的自卑。她的泪水流进了两个人的唇里,咸咸的,他用双臂紧箍着她的腰和背脊,嘴唇辗转的压着她的双唇。她的头开始晕眩,思想开始混乱,呼吸开始急促……她什么都不能想了,不能分析了,只是紧紧紧紧的偎着他,一任自己的胳膊,缠上了他的脖子。
在里面,宝鹃悄悄把开了条缝的房门阖拢,回过身子来,她注视着秦非,眼里竟闪着泪光。
“秦非,这世界还是很可爱,是不是?”
秦非含笑的注视她。
“哦!”她热烈的低喊了一声,就忘形的抱住了秦非,用劲的吻住了他。“我爱你。”她低语。“我爱你。”
“宝鹃,”他说:“我发现你也有点傻气!”说完,他情不自禁的低下头去,接应着她的吻。
一时间,屋里屋外,都忘形在拥抱中,直到小中中一连噼哩叭啦的闯开了好几道门,嘴里大惊小怪的又叫又嚷:“今天早上怪怪的!每个人都怪怪的!洁舲阿姨在亲亲,妈妈也在亲亲,爸爸在亲亲,展叔叔也在亲亲……”
“老天!”宝鹃喊,跑出去一把捉住了中中,用手捂住了那张小嘴,把他拖回到他的房间里去。
秦非靠在墙上,仰头望着窗外的远方。
朝阳正穿透云层,迅速的升了起来。旭日的光芒,照亮了整个天空。
第七章
十二月的时候,洁舲的第一篇短篇小说《天堂》发表在某著名文学杂志上了。同时,主编写了封信给洁舲,表示希望经常能收到她的稿子,无论字数多寡,都列为“优先考虑”的稿件里。因为,那编辑写着:“多年来,我们始终在寻觅一位有才华的作家,现在,我们觉得,我们似乎找到了!”
洁舲的欢乐是无止境的。她把信和杂志拿给秦非宝鹃看,欢快的说:“你们知道吗?我会收到一笔稿费,这是个起点,以后,我可以慢慢负担自己了。秦非,这些年来,让你们养我,你们知道我有多不安!”
“好,”宝鹃说:“刚发表了一篇小说,就得意了,和我们算起帐来了!那么,这些年来,你每天帮我照顾两个小家伙,每晚又当免费护士兼职员,你是不是要向我讨薪水呀!”
“你每个月都给我零用钱呀!又偷偷塞钱到我的皮包里呀!你一直让我过得像个阔小姐呀!”
“那也不够付薪水的,我算给你听,小周小陈只是每晚上班六小时,薪水是每人一万五千……”
“她们是有护士执照的呀……”
“喂喂!”秦非笑着叫,故意很严肃的样子,手里捧着那本杂志。“你们这两个庸俗的女人,快把我烦死了!在这种时候,你们算什么帐呢!吵得我不能安心看小说!别闹好吗?让我把这篇东西看完!”
宝鹃对洁舲做了个鬼脸,真的不闹了。
秦非很认真的看了那篇《天堂》,故事写得很简单,写一个小女孩,从小生病瘫痪,只能躺在医院里,她总觉得自己快死了,而死后会进天堂。她不知道天堂的颜色,她就经常幻想:是白色,因为白色最纯洁,是蓝色,因为天的颜色是蓝的,是红的,因为红色最艳丽,是紫色,因为紫色最浪漫……然后,她又幻想天堂是彩色的,像彩红一般,绚丽而富有各种美好的色彩,几乎她所幻想的颜色全在里面。然后,有一天,她的病在父母、亲人、医生……故事中有位很伟大的医生……的治疗下,终于有了起色了,当她的脚有感觉有反应的那一剎那,她喜极而泣了。叫着说:“我终于知道天堂的颜色了,它是透明的!原来我一直就活在天堂之中!只因为它透明,我就看不见它了!”
这篇东西只能算是一篇小品,但是,洁舲的笔触非常简洁而富有感情,对小女孩的心情描写得细腻而逼真,对医院的描写更是历历如绘,因而,它有种令人撼动的力量。它感人,动人,而迷人。秦非放下杂志,发现洁舲正满脸期盼的看着他。他重重的咳一声嗽,从餐桌上站起来(当时他们正在吃早餐),说:“告诉展家那小子,今晚我请客出去吃牛排,我会提前下班回来,他如果有课也不许迟到,让他调课。至于今晚的门诊,休假一天,我们要好好庆祝一下!并不是每个家庭中,都会有作家诞生的!”他穿上外衣,准备去上班了,回过头来,他定睛看着洁舲:“我为你骄傲,洁舲。如果你以后不好好写,你就是浪费你的天才了!你这篇东西……它使我感动,真的!”
洁舲满脸都绽放着光采。
当秦非和宝鹃上班去以后,洁舲倒在客厅沙发里,用那本杂志盖着脸庞,就这样躺着一动也不动。张嫂以为她睡着了,连整理房门都轻手轻脚的。她一直躺到中午小中中和珊珊放学时为止,中中一进客厅,就“唰”的一下把洁舲脸上那本杂志抓掉了,嘴里嚷着:“洁舲阿姨,没有人盖书睡觉的!应该盖棉被!”
他怔住了,回头大声找救兵:“珊珊!洁舲阿姨哭了!张嫂!是不是你气的?我可没做错事!发誓不是我弄的!”
洁舲慌忙坐起身子,把珊珊和中中都搂进怀里,一边一个。她含着泪,却笑嘻嘻的说:“没有,洁舲阿姨没哭,洁舲阿姨是太高兴了。”她吻了这个又吻那个,把面颊埋在两个孩子身上,嘴里又不断的喃喃的自语着:“天堂。天堂。天堂。”“什么叫天堂?”爱问的中中又开始了。
“天堂就是神仙住的地方,傻瓜!”珊珊说。
是的,天堂就是神仙住的地方。洁舲的心欢唱着:天堂,天堂,天堂。天堂就在手边,天堂就在脚下,天堂就在头顶,天堂就在四周。天堂是透明的,一眼看去,无际无边。天堂,天堂,天堂。
那一段日子,每天都充满崭新的快乐,每天都充满了幸福。展牧原把他所有的课都集中在星期一二三的三天中上掉,然后他就有一连四天的休息,当然,这四天并不是都闲着,他还要改作业,出考题,带学生去实习……不过,无论怎么说来,当大学教授是很清闲的,尤其新闻摄影又是一门冷门课程。然后,剩下的时间,他真恨不得分分秒秒跟洁舲在一起。
他为她拍了无数照片,室内、室外,全身、半身、特写……
他那么爱拍照,她曾戏称他为“摄影疯子”,(他并不是仅拍洁舲,有时,他也会对着一只蜥蜴,或山边的一株野草莓,拍摄上足足半小时。)不过,当照片印出来,她依然会兴高采烈的去欣赏那些照片。
展翔夫妇第一次见到洁舲,已经是十二月初了。在十二月以前,展翔夫妇已发现家里到处都是洁舲的照片,耳朵里听到的,也全是洁舲的事情了。
“你们知道吗?我和洁舲今天到郊外,发现了一棵梧桐树,落了满地的黄叶。哇呀!洁舲把所有有关梧桐的诗句都想出来了。什么梧桐树,三更雨。什么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什么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哇呀……”他满屋子乱转,疯子似的嚷着:“唐诗!她是本唐诗!我一定要出版那本唐诗!”“唐诗?”齐忆君说:“我以为你原想出版一本'惊喜'呢!”
“是唐诗,是惊喜,”展牧原一本正经的说。“洁舲实在是个很奇怪的女孩,她集古典和现代于一身,我可以为她拍个专辑叫'唐诗',也可以为她拍个专辑叫'飞跃'……”
“叫什么?”展翔听不懂。
“飞跃,”展牧原神往的说,似乎洁舲已“飞跃”在他眼前。“我并不是说一定用这两个字,我只举例。洁舲是多方面的。用一个'舞'字也可以。用一个'静'字也可以。用一个'盼'字也可以,用一个'纯'字也可以。用一个'亮'字也可以,用一个'柔'字也可以……”
“好了好了!”齐忆君实在忍不住。“你到底什么时候把这个又亮又柔又纯又静又古典又现代又飞跃又唐诗的女孩带来给我看看?难道有这样的女孩,你还不预备定下来了吗?还是只交交朋友就算了?”
“什么?”牧原吓了一跳,正色说:“妈,我这次是认真了!不是交交朋友,不是逢场作戏,我必须娶她!我为她快发疯了!”
“我看你已经发疯了!”那位母亲简直有惊心动魄的感觉。
“那么,你为什么怕把她带回来?”
“我怕吗?”牧原愕然的问。
“你怕。”齐忆君了解的注视着儿子。“我不知道你在怕什么,但是,你确实在害怕。你每天跟我们拖,找各种借口不带她回来,为什么?”
牧原怔了好一会儿。
“我是吗?他犹豫的问。”你是的。“
牧原沉思了。是的,他在拖,已经拖到不能再拖的时候了。主要的原因,还是洁舲的出身问题。他始终不敢把真相告诉父母,他能肯定自己不在乎,却不能保证父母也不在乎。
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孩子!一个身分不明的女孩子!一个被灼伤而遗弃在医院门口的女孩子!怎么说呢?他不敢想父母的反应。在过去这些日子,他只说:“她就是某某医院何院长的女儿呀!她喜欢住在秦非家里呀!她和秦非夫妇比较沟通呀………”
展翔夫妇早已接受了这套说词。他们虽然觉得洁舲不跟父母住,而和秦非夫妇住,多少有点奇怪,却也不认为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他们知道何院长已快七十岁了,洁舲显然是最小的女儿,“代沟”必然存在。而何家,多么好的家庭,展家与何家联婚,是足以骄傲着遍告亲友的。牧原对父母的了解很深,他怕说出真相,使父母贬低了洁舲。他也不敢要求洁舲,去隐瞒真相。一来怕终有一天会穿帮,二来也怕洁舲的敏锐。也深知,洁舲柔弱的外表下,却有颗易感的心!当初,为了怕他对她的出身轻视,她甚至想逃开他,那么,她当然也怕展翔夫妇对她轻视了!
于是,几度考虑,几度犹豫,最后,展牧原仍然选择了把真相告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