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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暖阁里被强留下来的霄兰一阵心惊,莫名无来由的惊恐让她不安的来回踱步。眼前反复是昨夜里流星坠落的璀璨光芒。
银白,纯洁,带着浓浓的哀伤一般。
太医精心的替婴孩诊脉,确定这孩子丝毫无碍之后,惊喜连连,对着梁筠一个劲儿的道喜,梁筠自然欣喜无限,转回身,叮嘱老太医给她也诊诊脉。
霄兰素手一翻,背到自己身后,淡淡开口,推辞了他的好意。太医看到梁筠沉稳的脸上有受伤的表情。
完颜印硕静静的陪在她的身边,自从她听闻中州派出的将领的名姓之后,眼睛里那时隐时现的猜疑和探究就没能逃过他的视线观察。
她有很多的话想问,却不知从何问起,也不知该如何去问,何况,梁筠还赖在这里,死活不肯离开麟儿半步。
命途早夭,别亲离子。
梁筠的脑海里来回翻滚着这八字真言,像一把铁锤硬生生的要把他的头砸穿。还好这一次有惊无险,来进犯的刺客确实是中州的刺杀暗力,而那个杀手在被他们追上的时候,便咬毒自尽了。死了一个,谁知道还会不会来第二个,第三个?梁筠久违的恐惧袭上心头,立马调派了羽林禁卫将整个东暖阁围个铁桶一般结实,他们母子都在这里,若有半分差池,他要怎样承受?
在历经生死之后,不是对生死的淡然超脱,而是更加珍惜和畸形的占有。
她必须得在这里,对,必须在这里。一定要用一个办法把她留在这里,陈杼的计很有用,他派人在她即将离去的时候来报说中州派出的大将是飞星将军,在听到名字的那个时候,他清楚的看见,霄兰露在袖子之外的手指,痉挛似的缩了起来,攥成一个紧紧的拳头。
不愧是小诸葛,他在心里感叹,却也知道,这个有着小诸葛之称的男人和那个女子比起来,尚有惊人的差距,这不是他一个人的观点,陈杼本人也是如此承认的。
如鬼般的狡黠,多智近乎妖,这是陈杼对于死去的少傅卿乔言的评价。如今,要用在这个女人身上才对。
如此,在平静之中,度过了三日。
三日中,霄兰的身体一直没有恢复,时断时续的咳嗽始终缠着她,虽然完颜印硕用了各种办法,连同几位太医,一起束手无策。
第四日,一道来自幽州城的奏报打乱了平静。
确切的说,是一具尸体的到来,让沉稳如磐的完颜印硕也不知如何是好。
尸体被一条白色编织袋子装来,不是放在义庄常用的板车上,而是放在一顶马车之中,日夜赶路,在尸体开始腐败之前,被送到了京城的关卡。
负责运尸的是中州军第二队的队长,钱亢龙。虽然对将军为何要派他这样身份的军官来运尸有所不解,但军人的天职便是服从,钱亢龙依旧恪尽职守的一路快马加鞭将这具奇怪的尸首按照日期运到了南郡的京城。
为表诚意,邵将军只给了他二十人的一支小队,并提前修书一封,送到了南郡国主的手上。
尽管早有准备,但当负责接待的梁闵看到这诡异的马车的时候还是忍不住皱了皱眉头,马车是华贵的,掀开帘子,便能嗅到一股浓郁的花香气。钱亢龙也不由得皱眉,在路上的时候,尸体虽然也在散发香气,但味道远没有这么浓重。
赵武黑脸一沉,阻止了手下人上前搬动的举动,而是小心翼翼的凑到马车前,隔着编织好的袋子一起将尸体扛了出来,他虽然不知道这具尸体为何如此奇怪,但是中州来的东西还是谨慎为妙。
袋子在搬动的时候松动了点,露出里面人的头脸,赵武一惊,那是张极其清丽的素颜,紧紧闭着的眼睛似乎随时能张开来,诉说什么是非。莫名的,赵武和梁闵都觉得这张脸孔,甚是熟悉。
“钱队长一路辛苦,请到驿站稍作休息。”梁闵微微而笑,彬彬有礼。
钱亢龙将宝剑挎在腰间,双手抱拳,“清王爷不必客气,末将受命于将军不敢有些许怠慢,将军临行前嘱托定要将尸身交给一位故人,未见故人,末将不敢告辞。”
“哦?那么,邵将军要交给的,是哪位故人?本王不记得南郡之中有什么人与中州的大将军十分交厚。”笑意莹然,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冷意。
钱亢龙丝毫不为所动,依旧抱拳,不卑不亢,“此人此刻正在贵国皇城之中,邵将军所托的故人便在这张书简之上。请王爷过目。”他拿出一封盖着火漆的书信,赵武从中间拿起,仔细检查一番,才给梁闵呈上来,钱亢龙看在眼里,暗暗佩服这位黝黑面庞的大汉粗中有细。
展信,览闭。
惊讶的神色在梁闵眼中一闪而逝,“邵将军好灵通的消息,既然如此,便请队长在此等候,此事本王需先请示过主上,方可回应,见谅。”
温文尔雅的王爷此刻已经掩饰不住心里的焦急和好奇,他匆匆收起书信,连同赵武一起快马赶到东暖阁。
馨香馥郁的东暖阁里,燃着上好的兰花香。
出自采薇谷的幽兰经过制香大师的手艺更加千金难求,然而此刻,君王却以此来博取美人一笑。
梁闵到来的时候,梁筠正如前几日一般,一边看奏折,一边喝着香茶。
内阁里,霄兰正陪着麟儿,身边是冰山般的鬼魅俊逸的容颜。三人同时居于一座屋檐底下,多么诡异的场景。
然而此刻梁闵已经没有那份打趣的心思。不待人通报完毕,直接走了进去,“二哥,墨云在不在?”
梁筠一惊,点点头,看着这个儒雅风流的弟弟,“在内阁,什么事要你亲自来?”
梁闵面色微寒,为难的看了看兄长,梁筠微微一笑,挥了挥手,示意他自己进去,对他和屋里那人的交情,他是理解和宽容的,有那么一个知己,或许她还有留下来的希望。
霄兰正轻轻拍着婴孩的背,小手抓着她垂下的一缕头发,黑黑的发丝缠在他透明般肤色的指间。
梁闵匆匆的脚步停在门槛之外,酸涩涌上心头,捏紧手里的信封,这封信,势必将击破她如此平静安好的生活。
“墨云……”他缓缓开口,这一声呼唤,恍若巨大的闸门开阖,一场惊天的巨变,吞吐气息之间,悄然降临。
第五十七章 血契幽州城
白纸如雪,从她的指间滑落,完颜印硕俯身捡起,上面黑白错落,点滴的墨迹之间,诉说着一件无法接受的事实。
许久,许久,也许再长的时间也不能将她从那封信的震惊中叫过神来,霄兰呆呆的看着那一纸白卷缓缓坠地,仿佛看着的是一个鲜活的生命悄然长逝。
一声被压抑住的低吼从她单薄的身体里发出,下一刻,麟儿已经被她丢在了床榻之上,霄兰飞也似的弹起身子,动作快到连完颜印硕都没能伸手捉住她。
白色的丝缎编织成的袋子,鼓鼓的,一个人形的轮廓被套在其中,比印象里的,要小很多,似乎整个人都被放在沸水里煮过一样,缩了一圈。
驿站里的人惊讶的看着这个随着梁闵疾奔而来的消瘦女子,白色的长衣在地上滑过美丽的弧线,一张倾城绝代的脸孔上毫不吝啬的展露着自己的惊骇。
没错,是惊骇。是一种不可置信,难以认同的惊骇欲绝。赵武奉命留守在此处,一来是他知道这个被千里运送而来的尸身对南郡里的某个人来说肯定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另一方面,要把这个中州来得中队长放在自己的京畿周边,他也委实不能放心。
霄兰翻身跳下马来,却不敢继续动作,她看着眼前这个中州来的兵将,眼睛里闪着莫名骇人的光芒。
“四姑娘?”钱亢龙对上女子的视线,蓦地一阵凌然,低首施礼,“属下中州赤字队二队中队长钱亢龙。”女子探究的眼光在他身上逡巡,似乎想到什么,钱亢龙从腰间拿出一段虎符,霄兰一见放心些许,随即眼波凛冽起来,确定了对方的身份,反而更加惶恐无状。
那段虎符赫然是林家豢养的林字军的标识。
“属下奉邵将军之命令,特将此物呈给姑娘,请您……”他说着走上前,为她展开编织华丽的绸缎袋子。
“别!”随后而入的梁闵一声阻止却已经晚了,那张清丽秀气的面庞已经赫然出现在布袋之上。
随着袋子的张开,馥郁的浓香更加浓厚,在馨香之中,霄兰一张脸血色全数退去,苍白到胜过皑皑白雪。
清秀的容颜,长长的细眉,虽是紧紧闭着的眼睛却似乎噙着泪水,但嘴角仍向上勾起,带着温馨的安然静谧,多么诡异的死相!在场的众人都以为这个袋子打开之后,便会见到恶心血腥的场面,然而事实大大的出乎了他们的预料。
是她!
呼吸似乎都已经不能,和这双紧闭的眼睛对视良久,白衣素服的女子颤抖着手掩住自己的嘴,然而那声尖啸的悲鸣还是无可抑制的从指缝中爆发而出,如同万丈高。岗之上的冰水迸裂,直剌剌的宣泄而下发出的碎裂。
她是不会任何武功的普通女子,然而这一声悲鸣却仿佛灌注了无上精纯的内力一般,刺进每个人的心底,又似带着魔力,那悲伤和绝望全部被勾起,连心性坚韧的这些军人们也忍不住一时怔忪。
浓香,这诡异的浓香随着她纤细苍白的手指一点点剥落布袋开始,渐渐更加浓郁起来,缠绕在尸体上的香气浓的化也化不开。
尸体暴露在空气之中,所有人都发出冷冷的抽气声,世间竟然还有这……这样美丽的尸体。
从脖颈开始一团团粉红鲜嫩的花朵便如同夏日里一般,一簇簇的盛开着,繁复的花瓣中,丝络,花蕊,甚至包括蕊芯上的花粉都被雕刻的淋漓尽致,脖颈之下,肩膀上,胸前,腰身,凡是身体有皮肉的地方,皆布满了这样美丽妖娆的花朵,当真花团锦簇,华贵非常。
这是有层次,有突起的立体图案,深深浅浅,花瓣之间深浅渐变也被描刻的栩栩如生,深红,浅红,依照肌肤的被剜去的深浅,很好的被展现出来。颤抖着的手指似乎已经麻木,霄兰瞪大的眼睛已经难以找到焦距,机械的摸上这副纤细瑰丽的尸体,手指触摸之处是冰凉,是血液停留后的滑腻,像极了府中湖畔的青苔,却比它美丽耀眼。
看吧,看吧,这是多么美丽多么难得的作品啊,简直是巧夺天工的绝色佳作啊。
耳边稀稀疏疏的响起的竟然是她的声音,那久违的如同魑魅魍魉的声音恍若寂寥佛寺里的镇魂之钟,像一把把尖锐的钢刀插进她的耳膜。为什么竟在此时,她的心底冒出这个声音。
那个阴狠如蛇,狠毒似蝎的女人!
她已经不能感受到周遭的动静,一双眼睛在她赤。裸的身躯上不断逡巡,一次又一次的抚摸那些刻画的鲜活的花朵。
牡丹。
唯有它,百花中的真国色,牡丹。那个恶毒的女人说过,她便如此花,是花中之王,俯视众艳,和她比起,她这朵幽谷中的兰花,只有瑟瑟发抖的份,那年,相府赏花之中,她如此对她挑衅。
而她,那时只当做过耳之风,一笑置之。
几年之后,她用实际告诉了她,谁才是花中王者,谁才是最后的赢家。而她,林府中最娇贵的弱兰,这一次抖如筛糠,一顷时,所有的尊严,所有的骄傲,所有的自信和荣耀都被狠狠的打压,仿佛从云端直坠如泥土的黑暗。
耳边似乎有什么人在不断地大声说着什么,她一切都听不见,眼前只余一片粉嫩红润的牡丹。她瞪着的眼睛蓦地涌上淡淡的红色,许久,她听见自己的胸臆里发出咯咯的笑声。
如鬼,似啸。
鼻前只余馥郁的浓香,香到无法抵挡,死亡的诱惑和妖娆的躯体,摊开在随后赶来的完颜印硕的眼前。
他停了下自己的脚步,犹豫着的手掌在她肩膀上一寸处堪堪停下,他的六识几乎不能感受到掌心下有活人的气息,那里已是一片死寂。
梁闵担忧的望着这个几近崩溃的女子,她长长的发丝散乱的披散在背后,垂到地上,慌乱得如同一捧水草。苍白的侧脸在黑色的理石地面上映出另外一半的脆弱。
这具尸身究竟是何人?竟然让她失态至此。
却没有哭喊,没有眼泪。包括那淡淡的红色液体也只是在她的眼角闪烁了几下,竟被生生咽了回去。
她抬起头,看了眼身边的男子,嘴边竟是勾起淡淡的笑纹,涟漪一般一圈一圈的荡漾开去,握着尸身的左手,丝毫不介意她上面经过用力握紧而渗出的血液沾染了自己一手,另一只手放到她的脸孔上,拂去耳畔的长发,“印硕,你看,山晓回来了。她没有骗我。”
“夕儿……”苦涩的哽咽被他按压在喉咙之中。此时一切的话语,都太多余。
“梁筠呢?叫他来!”霄兰忽然叫了起来,转回身对着愣住的人们大喊,“那个混账东西在哪儿?叫他滚过来!”
梁闵眉头皱了皱,此时,梁筠还在东暖阁吧,吩咐了赵武亲自去请,要快。
等到梁筠快速赶来的时候,便见到了不断叙叙说着的霄兰,她只是低声说着,也不在乎是否被别人听去,她也只是机械的,低低的诉说着,发出些简单的音节,又融化在这片浓香之中。
梁筠呆呆的望着这尊尸身,不敢言语半分。
“墨云。”
“你问我,这孩子的母亲是谁,那你好好看清楚吧,那个在行宫中舍去清白之身,救你在旦夕的女人就在这里,你想要么?你敢要么?”霄兰倾城绝代的脸孔上浮动着诡异的笑容,和这具尸身脸上的笑意一起,仿佛日与月的光辉齐齐闪烁,让人不敢逼视。
梁筠显然是难以接受眼前的一切,下意识的,他命人请来了太医,顺便将麟儿从东暖阁里抱了出来。
当银针刺破尸身的中指,当金刀划破孩子的手,母子之血本是相通甚至比他和梁筠的血还要快速的交汇在一起,铁一样的事实展现在梁筠面前,由不得他不相信。
“这是……”梁筠目瞪口呆,几十年的沉稳智慧在这一刻完全土崩瓦解,大手抓住霄兰的细小的手腕,只差要把它掐断,“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不是她?为什么要是一个他根本不认识的女子。
痛苦的闭上眼睛,这瞬间,霄兰忽然很羡慕那个沉睡之中的女子,她不会再睁开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也自然不会再看到这世上一切的污浊。山晓,他就在你面前,你可曾看到了?可曾听见了?这个男人,他到底值不值得你如此性命相倾。
说什么都已经太迟,你什么也不能再看到了,也包括我……山晓,蓝缔姑姑走了,蓝萱为了她所谓的忠贞也走了,如今……连你也走了?是么?我想是的。
世界空茫无穷之大,然而再没有人,知我过去,懂我如今,忧我未来。
山晓,你走得可心安?
摩挲着那些粉嫩肉;芽的血色牡丹,霄兰忽然很想让自己昏厥过去,能让她也忘掉这一切,再醒来的时候,她还是相府中的四小姐,天生贵胄,无忧无虑。
佛说,一切如梦幻,如泡影,转瞬即逝。
果真,过去种种,已然不可企及。
瞥见嬷嬷手中怀抱着的孩子,霄兰眼里闪过杀机,反手拔出靴子里的匕首,湛清的碧蓝色滑过众人眼前。刹那之间的生死之隔,阴阳永诀,让霄兰将满腹的怒火和悲愤全部归咎于眼前此人。
受死吧!心里是这样的呐喊。
碧落的利刃划出优美的弧线,山晓死了,你为什么还要活着?
“护驾!”梁筠默然的看着她美艳的脸上杀机频闪,竟泛起了最后的一丝笑。
能死在你的手上,也很好啊,墨云。
第五十八章 血契幽州城(二)
镜湖边,绝色倾城的人伫立在青白均匀的大块方砖之上,足前半寸便是偌大的镜湖,湖面上倒影着她肃穆凄绝的身影,全身散发着阵阵灼人的哀伤,仿佛是镜湖里的几捧水草,悄然便将她缠绕,巨大的沉闷和死寂已经和她化为一体。
谁也不能将她们剥落开来,谁也不能……
风过,云淡。
天空干净的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
什么都没有留下吗?指尖有细碎的迎春花瓣被碾碎,飘落,像极了她们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