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剩姚涤尘一个人的顶楼内堂显得格外清冷,在她少了面罩的绝美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她还是跪坐在炉前煮茶,煮了一杯,再翻手倒了,一遍又一遍,乐此不疲。
阿丑阿丑,不要再惦念我了,那些承诺,就让它烟消云散吧!我是个不值得你费心的女人,从前是,现在更是。你,就当自己从来没有认识过我,就当是初夏微风,就当是黄粱一梦。
阿丑阿丑,如果有一天,我能脱胎换骨,远离朝尘,我会来找你,如果那时,你还记得阿尘,还记得“生死相守”,我们再来破镜重圆;如果没有那一天,阿丑阿丑,我伤你的,就让我不得好死,我欠你的,下辈子,一定还……
第四章 是故人来(二)
从那天之后,所有的人都发现阿尘姑娘再也不和阿丑说话了,所有人也都发现那个从京城来的妖媚公子几乎是天天和阿尘姑娘呆在一起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本来也没有什么不对的,现在大家都知道姚涤尘是个美人,是个百年难得一见的绝世美人。而那位京城来的公子更是风神月骨,只是看着,就能让人忘了呼吸。两个绝世美人在一起是天经地义的事。可是奇怪的是,阿丑竟然不会伤心,他依旧每天高高兴兴的到铺子里帮忙,依旧兴高采烈的和乡亲们打招呼,依旧隔一段时间就上山打一次猎,虽然他打猎已经没有什么用了,“流丹阁”的名气越做越大,哪是他打来的几只猎物可以满足的,可是他还是去打,而且非常的坚持。这就让很多人很疑惑,阿丑是真的豁达如斯,还是打击受的太大开始精神失常。可是这个问题一直没有人问,试问谁愿意去找一个有可能神经失常的疯子聊天,所以,这阵子,阿丑的身边显得格外的凄冷,寂寥。
不过,今天终于有人堵在“流丹阁”门前等着阿丑想要问他些事情,这个人是赌坊的小伙计万福,他平日里和阿丑并没有什么交情,可是今天却上门等人,这很不寻常。但是知道内幕的人也不会觉得奇怪,听说赌场的万老板开局赌阿丑是豁达过人还是神经失常,全镇有一半以上的人下了注,万老板稳赚坐庄,赌场本来就是赚钱找乐子的地方,如今万福为赚钱而来,有何不可?
今天阿丑来的有些晚,他今天不太舒服,浑身发热无力,可能是受了风寒。但是他看着人们的眼光还是神采奕奕的。阿丑本想绕过万福的,他没进过赌场,他觉得那不是什么好地方,自然也不想和那里的人有什么接触。可是他往左,万福就跟向左,他往右,万福就随向右。
“你是来找我的?”阿丑有些疑惑的瞅着面前一脸谄媚的万福。
“是,我这不是过来给丑爷请个安嘛。”
阿丑有些不习惯的皱眉,这样的话,他听着十分别扭,他清澈的眼睛那么明亮那么诚恳的看着万福:“万福,你已经请过安了,可以回去了。”说罢便想进门。
万福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这个傻子说什么?他可以回去了?他这是拿自己开心呢,还是真的笨到不可救药?想起阿丑诚挚的眼神,万福决定肯定是后者!
“得嘞。”万福一手拦住阿丑的去路,“阿丑,咱也明人不说暗话,哥哥我今天来是问你点事情,凭你和哥哥的交情,你可得老老实实的告诉哥哥,听见没?”
阿丑有些愣愣的点头。他不明白,万福什么时候成他哥哥了。他活了二十四年,从来没有人和他攀关系,大家都是能躲多远躲多远,今天怎么忽然多出来个亲戚?
“那就好,”万福笑得有一丝奸滑,“我问你,最近阿尘姑娘没和你说话,对不对?”
“对。”阿丑还在疑惑,他那里多出来个哥哥。
“最近,阿尘姑娘和那位京城来的公子走得很近,对不对?”
“对。”阿丑真的不明白,他是什么时候有了个哥哥。
“那你不难过?不伤心?如花娇眷被人横刀夺了去,你还天天心情大好,等着做戴绿帽子的缩头乌龟?”
“啊?”阿丑有些回过神来,哦,原来他是来问自己这个的啊,阿丑的眼睛顿时笑得弯弯的,一闪一闪,晶亮晶亮,“不会啊,阿尘和左公子很相配,阿尘很美,左公子……也很美。阿尘和左公子在一起的时候不会那么疲倦,那么累。他们真的是——很相配的。”阿丑有些无奈,他学会说话的时间不久,他不知道很多词应该怎么说,所以他想了很久,就只能想到“阿尘和左公子很相配”。
万福不可置信的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刚刚,他竟然觉得,阿丑他——很美。对,很美,很耀眼的那种美,就像太阳一样,他的眼睛里有阳光。真是活见鬼,像阿丑这样全镇都公认的丑人怎么会美?自己一定是被什么脏东西糊了眼睛。
“我只要常常能来店里帮忙就好了,我还可以打猎呀,这样,我对阿尘就是有用的,我希望阿尘不要那么累,如果我能多做一些什么就好了,那样,阿尘会有更多的时间和左公子一起……煮茶。”阿丑还在自顾自地说,他说得有些无奈,甚至有些自怨自艾,他就是想帮阿尘啊!
阿丑想得很出神,一边想,一边往铺子里走,所以,他没有看见在门的一旁有一个倦意如画的女子泣泪无声,泪落如珠。
姚涤尘只是想下来走走,只是这样的,她真的不是因为知道阿丑没有来店里有些心急的下来等他,真的不是!可是很不巧,她听到了一段她很不想听的对话,她听见那个单纯又清澈的孩子说“我只要常常能来店里帮忙就好了,我还可以打猎呀,这样,我对阿尘就是有用的,我希望阿尘不要那么累,如果我能多做一些什么就好了,那样,阿尘会有更多的时间和左公子一起……煮茶。”
阿丑啊,你是不是真的那么单纯,那么傻,你真的相信我和左岚在一起只是——煮茶?你真的信?没有人会相信的,为什么你会相信?为什么你要那么相信我?我只是一介平凡女子,你要我拿什么还你的情,拿什么还你的信?
阿丑阿丑,你会一直相信下去吗?你会吗?我可不可以相信,你会一直相信我,一直守着我们的诺言,我可不可以相信,这个世界上,至少有你是不会变的?阿丑阿丑,你知不知道,其实我也是个烈性女子,只为玉碎,不为瓦全!阿丑阿丑,要是有一天我还能清清白白的站在你的面前,那么请你再对我微笑一次,我想再见见你那盈满月光的眼,如果有一天,我能穿起火红的嫁衣,请你再次牵起我的手,跟我说“阿尘,我们回家吧”。阿丑阿丑,你能给我这个希望吗?你能吗?可是,就算你能,身陷朝堂的我就真的做得到吗?阿丑阿丑,你就是我的一场梦啊,一场这残败的生命力最美的梦!阿丑,有这场梦,我就已经足够了,上天对我已然不薄了,可是你,可是你一定要幸福啊!老天爷亏欠了你那么多,他一定会让你幸福的,是不是?阿丑阿丑,你是好人,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你也是美人,我见过的最美的人。阿丑阿丑,就给我一个愿望吧,那样我也许还能在那个冰冷的朝堂里感觉到你的温暖,像三月的朝阳,很暖很暖……
姚涤尘看着阿丑专注的背影,泪流满面。她渐渐看不清阿丑的身影,以后,会不会也记不清?阿丑,会不会就变成一个名称,一个只要想起就会很温暖的名称?到最后却被渐渐淡忘掉?老天,我求你不要那么残忍,那是我生命里最美的东西,你可不可以,不要,把它夺走!可是,左岚说“求人不求天”啊,求天,真的就可以不忘,就可以破镜重圆……吗?
“阿丑。”刘掌柜的声音有些尖锐,阿丑今天已经是第多少次犯错了?
阿丑有些胆怯,他好像又做错了什么,可是,是什么呢?他真的想不起来,他的头很晕,很难受。刘掌柜忽然长出了很多的头,刘掌柜的声音忽然变得很微弱,刘掌柜的身上发出好多的光,可怎么就一瞬间,什么也看不到了?
“阿丑。”这是阿丑最后听见的声音,很尖锐的女声,他没有听过,可是很奇怪,他还是坚信那是阿尘的声音,阿尘现在很担心,所以,他用尽最后的力气道:“阿尘,我没事,你不要担心。”
姚涤尘就呆呆的握着阿丑的手,呆呆的看着他仿佛熟睡的身姿。阿丑的手很烫,他受了风寒,他怎么这样不会照顾自己呢?这样,要她如何,走的放心,走得——了无牵挂?
“我们,该回京了。”
姚涤尘看着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冒出来的男子,眼神中有深深的凄凉。
“你不必同情我,也不必恨我。我的确没幸福过,但是也没有——痛过。我只是知道,痛,还是短一点比较好。”男子眉眼轻挑,就有一位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郎中上前为阿丑把脉。
“呵呵。”姚涤尘忽然轻笑出声,“果然是权势熏天的长安权相啊,这种话你也说得出来,没有幸福过,就不会痛。是啊,是啊,长痛,毕竟不如短痛。遇上我,是阿丑这一生的罪,这一世的累,遇上你……”姚涤尘微微停顿了一下,“是所有人几生几世的罚。左岚,你就是一种蛊,沾上的人,没有幸福!”
姚涤尘说的字字凄凉,却换来左岚柔媚入骨的浅笑,他甚至拍拍姚涤尘的头,说的像慈爱世人的佛:“小尘,你终于明白了,我们其实,是不一样的。”
“恩,不一样的。”姚涤尘也笑了,笑得孤高倦傲,笑得一醉红尘,“左相,我们,该回京了。”
看见了这一刻的人定然是毕生难忘的,他们看见那样美艳动人的男子和女子,那样夺目璀璨的笑靥如花,那样相同的孤傲满天下。那样的他们,出奇的协调,出奇的美,也出奇的……绝望!
阿丑,我们下一世还会再见么?你还会不会愿意再遇上我?阿丑阿丑,下一世,我欠你的,我一定还……
第五章 一路不归(一)
姚涤尘终是走了,和那位京城来的公子一起离开了这个小镇,一起离开了那个曾经许诺生死相随的人。她甚至都没有等阿丑醒来,都没有好好的跟那个清澈的孩子道别,就带着她那令人炫目的微笑离开了。
可是镇子上的人都在羡慕阿丑,因为阿尘姑娘吧“流丹阁”交给了他。那个过去人见人嫌的丑八怪竟然摇身一变成了这镇上最富有的人,这真是天理何存啊?
有些气不过的人甚至在想,阿丑要是就这么一病不起该有多好,说不定,这“流丹阁”就能转手到自己名下,而这镇上的首富也就是自己了。这样想的人,其实离阿丑很近,近得让人有些微微的惊讶。那个人竟然是“流丹阁”的刘掌柜。姚涤尘临行之际将阿丑托付于他,可是自从姚涤尘走后,刘掌柜就再也没给阿丑请过大夫,甚至,再也没有给他抓过药。没有药,人的病又怎么会好呢?
姚涤尘已经走得离镇子很远了,远的她已经看不到阿丑的身影,看不到“流丹阁”,甚至也看不到那个幽静的镇子!这些,她是知道的,即便她在离开之后就再没有回头看过一眼,可她还是知道。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阿丑的气息里自己越来越远,渐渐的,就消散不见了。可是她依旧只是蜷缩在马车的角落里,抱着她那条雍容华贵的狐皮毯,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左岚的精神很不好,常常昏昏沉沉的,时睡,时醒。他现在应该是个病人,应该是受不起旅途颠簸的,所以他很疲累。他看起来病的很厉害,有时道路颠簸些,他就会微微的咳。可姚涤尘就像是没看见一样,连一杯茶都没有递给他,有时,他咳的厉害了,她会把自己蜷缩的更紧一点,好像她很怕他咳出来的血会溅在自己身上。但是,看到他们的人,都会觉得他们看起来很和谐,很相配,好像天生就应该是这样,一个绝美孤高,一个妩媚妖娆,如果上天不能让他们在一起,都会是一种罪,一种不可饶恕的原罪。
重病在身的左相突然睁开了眼睛,眼里还是弥漫着那场终年不散的大雾,那双眼睛就那么妩媚的看着车顶的帐篷,自言自语,气息若有若无:“可见,做个有心的人,并不好啊,并不好……”说罢竟然就又咳了起来。
姚涤尘看了他一眼,嫣然一笑:“有心的人,死的往往比较快。”
“是啊,是啊,”看样子,左岚是很赞成这种说法的,“可是,小尘,我是不会让你死的,我不让你死,又有谁敢让你死,又有谁能让你死?”他轻柔的话语中没有半分傲气,没有半分豪气,他就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他左岚要留的人,不会死,他左岚要杀的人,不能活!
“有劳左相费心了,”姚涤尘说得有些嘲弄,左岚他莫不是真把自己当成了拯救众生的佛了?
左岚浅笑,又换来一阵听的人胆战心惊的低咳。
马车走的很安静,车上能够听到的声音就只是左岚断断续续的咳。这是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寂静,左岚懂得,姚涤尘也懂得。这次进京,他们走的是一条不归路。成者王侯败者贼,走出了这一步,就再也不能回头,就再也没有权利回头,就再也没有资格——惦念阿丑。阿丑,其实到了最后我也是在骗你的,我骗了你,也在骗我自己,我们是不可能破镜重圆的,上天没有给我那种幸福!我此次一去,就再也不会回来,再也——不能回来!
左岚若失败了,我就是余党,千人唾弃,万人啐骂,我是乱臣贼子,活该死于乱箭之下;若是他胜了,只怕也是一具功成万骨枯!就算,就算我真的是活了下来,那左岚也是断断容不得我回头的。我是回不来了,回不来了,所以,我不和你告别,我给不了你承诺,我能给你的就只有一句:欠你的,下辈子,我一定还……
姚涤尘被手里微微透凉的小东西刺痛了,但是她摊开手时的表情竟然是极其温柔的。她的手心里躺着一块美玉,白玉红绳。是左岚交还给她的那对玉中的一块,玲珑好玉应成双,但现在就只剩下一块了,另一块不见踪影。可姚涤尘看着它的眼神依旧很温柔,那种眼光像是在盼出门很久的良人快快归家,可是这家,她是回不去了,她的良人现在……还好吗?
车里的光线有些昏暗,可姚涤尘就是借着这一点昏暗的光线发现这块美玉上不知什么时候有了条血红的细纹。它细长细长的,那么细,那么长,像一条蜿蜒的毒蛇,缠绕住姚涤尘本就已经疲惫的千疮百孔的心。好玉应成双,阿丑,是阿丑,是不是他出了什么事情?姚涤尘白嫩的掌心忽然变得冰凉!玲珑玉感觉不到主人的体温,也渐渐的变得冰凉,就如同姚涤尘本已没有什么温度的心,一下子,冰凉冰凉!
阿丑不可以出事的,不可以的,他那么善良,那么好,上天还欠他那么多没有还,他怎么可以出事?阿丑不可以出事的,他还那么年轻,那么单纯,多少人欠他的都没有赔,他怎么可以出事?阿丑不可以出事的,他还那么清澈,那么瘦,人间欠他那么多的幸福还没有给,他怎么可以出事?他怎么,可以出事?他要是出事了,她该怎么办?他要是出事了,她要找谁去相信,假如有一天,海枯石烂,他和她,还可以破镜重圆?他要是出事了,她还要怎么期盼,穿着鲜红嫁衣得自己,还可以绝世的美艳?
阿丑阿丑,阿尘其实是个自私的人,很自私,就连这种时候,都只能想到自己要怎么办。阿尘是只会为自己难过的人,就算你真的出了什么事,阿尘是不会为你难过的,绝对,不会的……所以,你不要出事,千万不要,为了阿尘,那样是不值得的,真的,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