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轩窗旁,顾云羡亭亭而立,正看着远方的景色怔怔出神。
她松了口气。
今日的充容娘娘太不对劲,让她心里也跟着七上八下的。如今看到她没事,便放心了。
然而她只看到顾云羡神情平静,却不知她心中早已掀起了万丈波涛。
太后的药里没有草乌,那么在膳食中混入贝母、以此毒害她的法子自然无法实施了。
到了这个地步,她终于可以确定。一切都是她误会了。上一世固然是景馥姝害死了太后,可这一世,并不是她。
察觉到柳尚宫的靠近,顾云羡慢慢转头,凝视着她,良久苦笑一声,“大人你是对的。景氏没有害死太后。”
即使害过,也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柳尚宫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有上前握住她的手。
顾云羡用力地反握住柳尚宫的手,希望可以从中得到一点力量,赶走她心中的慌张,还有茫然。
从太后驾崩之日起,支撑着她不断前进的信念便是报仇。手刃景馥姝,为太后报仇,为她自己报仇。可是如今,忽然跑来一个人告诉她,全是她想错了。景馥姝没有动手。
她忽然不知道前面的路该怎么走了。
她重活一世,意味着自她在梅园救下邢绾那一刻起,之后的一切都被改写,与上一世再无干系。
景馥姝曾经害死了太后,可她已经为这个罪行偿过命了。如今,她不能再用这样的理由去给她定罪。
“既然景氏没有加害太后,我再去算计她,置她于死地,就没有理由了,对不对?”她看着柳尚宫,轻声问道。
柳尚宫眉头微蹙,“娘娘您怎么会这么想?”神情严肃,“您知道奴婢为什么放弃追随太后而去,留在您身边吗?”
顾云羡一愣,“不是因为,想帮我查明太后驾崩的真相吗?”
柳尚宫摇摇头,“一开始是这样,可是很快,奴婢便开始怀疑这件事了。但是奴婢什么都没有说,依然继续帮您。”
“你,为什么这么做?”
“因为奴婢知道,太后在这世上最看重的人是陛下,其次便是娘娘。奴婢愿意替太后陪在您身边,一路为您保驾护航。”柳尚宫道,“景氏其人,佛口蛇心、手段毒辣,就算她不曾加害太后,也掩盖不了她犯下的别的罪行。她早就该死了。”
顾云羡听得怔怔出神。
是啊,柳尚宫说的没错。景馥姝是不曾加害太后,可是她意图谋害邢绾之子是真的,事发之后用薄瑾柔去顶罪也是真的。
她不曾冤枉她什么,她揭发的,全是她实实在在做过的事情。
那个女人,生性奸恶,无所不为。无论有没有太后的事情,她们俩都是不共戴天的死敌。
她相信,只要有机会,她一定会毫不留情地置自己于死地。
既然如此,她也就没理由对她手下留情了。
更何况,开弓没有回头箭。事情进行到了这个地步,她已经不能回头。
“帮我叫定美人过来,我有事情要问她。”
。
当天下午,成安殿的宫人无一例外被提到了慎刑司,吕川奉了皇帝的命令,亲自前去审问。毓淑仪和元充容作为六宫如今的主事人,也各自派去了一个掌事女官,协助吕川。
柳尚宫带着顾云羡的命令而去,手段灵活地引导了审问的走向,最终从景馥姝的心腹婢女白瑜口中问出了整个过程里最有价值的一个消息。
皇帝坐在大正宫中,看着白瑜用颤抖的笔迹写下的陈诉,面色不可捉摸,“也就是说,去岁宁王所献的御马之所以受惊,不是宁王自己动了手脚,而是景氏派人动了手脚?”
顾云羡点头,“白瑜确实是这么说的。”
毓淑仪似乎没料到在薄瑾柔一事之后,还能从贞贵姬那里挖出更惊人的消息,口气带了几分感慨,“臣妾初初听闻此事时,真是给唬了一大跳。这景氏也太过胆大妄为,居然敢在御马上弄鬼!若是摔到了陛下,可如何是好?”
皇帝淡淡道:“她不是想摔到朕,她是想摔到自己。”
毓淑仪一愣。
“朕初遇她,就是因为她的坐骑受惊,要将她从马上摔下来。我救了她。”皇帝的神情似讥似嘲,“她大概以为旧事重演,可以牵动旧情,让朕多多念起她的好吧。”
毓淑仪蹙眉,“可即使如此,她也太过大胆。为了邀宠,简直是无所不为。这大内宫城,难道是她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的吗?臣妾只要设想一下,要是陛下不小心坐上了那动了手脚的御马,就觉得胆战心惊。”说完这句话,忽然再生疑惑,“可是,臣妾有点不明白,景氏当时不过是从三品的婕妤,如何能在宁王献的御马上动手脚?”
她看向顾云羡,顾云羡无奈地摇摇头,表示自己也想不通。
皇帝盯着手中的供词,良久,挑唇一笑。
他想起很多年的那一天,阳春三月、气候宜人。他与三弟一起去城郊骑马,远远地看到一个女孩子双手勒紧缰绳,拼命想要制服身下发狂的骏马。
他起了怜香惜玉之心,策马上前,在她摔下来之前救下了她。
那女孩窝在她怀中时,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只有一双眼睛大而明亮,仿佛天上的星辰。可就是这样一双美丽的眼睛里,却不停往外用处泪水,将她脸上的胭脂都弄花了。
他将她放在地上,看着她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忍不住安慰了一句:“不要哭了。小娘子哭花了妆,可就不美了。”
话说得太急,没把握好分寸,结果让她原本苍白的脸色在一瞬间羞得通红。
这便是他们的初见。
那时候他对这件事并未上心,只是在心里感叹,自己运道实在不错,出城骑个马都能碰上个如此好看的姑娘。
感叹完了,便把这件事抛之脑后了。
可他不上心,不代表别人不上心。似乎直到这一刻,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当日与自己一起遇到景氏的人,还有他的好三弟。
宁王,姬沛。
景氏为什么能在宁王献的马上动手脚?他自然知道为什么。
无非是宁王对景氏情意难忘,被她给钻了空子,这才栽了这么大一个跟头。但即使如此,他依然舍不得责怪她,情愿一力扛起所有罪责。
这也正好解释了之后自己问罪时,他为何一开始会漏洞百出地否认,到最后辩无可辩时,就索性承认了。
他根本是在故意演戏,为的便是替景氏遮掩。
倒真是情深意重!
可笑自己当时还以为这是朝中那方势力心存不轨,想要弑杀君王,宁王是被其操纵。他甚至还以此为契机,成功逼得周世焘告老还乡,换上了更合他心意的徐庆华为左相。
朝堂上发生这么大的变故,到最后才发现,根源居然是他后宫里一个妃嫔弄出来的邀宠把戏!
真真荒谬!
顾云羡见到皇帝的神情,知道他已经朝她希望的方向思考了过去,心里不由一松。
在从太后不是被景馥姝所杀的震惊中清醒过来之后,她立刻便想到,要将景馥姝彻底击垮,必须得找到新的罪名。
这个罪名并不难找。之前兰溪长公主的话,还有梦境里皇帝与景馥姝的对话,都给了她最准确的目标。
宁王姬沛。
顾云羡相信,景馥姝与她绝对有莫大的干系。
所以她传来了定美人,几番套话之下,定美人便将她知晓的事情都告诉了她。
果然如兰溪长公主所想,御马惊驾一事,确实和景馥姝有关。她才是始作俑者。
之后带着这样的目标去审问成安殿的宫人,事情便好办多了。即使那些宫人再倔强忠心、骨头再硬,总硬不过慎刑司的大刑。只用了一个下午,她得到了她想要的口供。
谋害皇裔、欺君罔上,再加上与王爷有染、在御马上妄动手脚,这几项罪名加起来,足以致景馥姝于死地。
“陛下……打算如何处置此事?”毓淑仪问道。
皇帝再扫了一遍手中的供词,随手扔到一边,“御马一事朕不希望张扬,二位爱妃记得替朕保密。至于景氏,”淡淡一笑,“吕川,今夜便给她送去白绫、毒酒、匕首各一,让她自己挑一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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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云羡本以为自己听到这句话;心中会觉得痛快;会觉得如释重负。可事到临头,她才发现并不是那样。
记忆中那个永不能忘的冬天,她衣衫单薄,坐在冰窖一般的静生阁。宫娥面无表情,朝她奉上了一个檀木托盘。
上面摆着三尺白绫,一杯鸩酒,还有闪着冷冽寒光的匕首。
这三样东西就那么映入她的眼中;从此成为她永远的心魔。
毓淑仪听到皇帝这么干脆就下了命令;有些惊讶;“陛下就这么决定了?您难道不给景氏一个辩解的机会?”
以她的立场,自然希望景馥姝早死早好;但她如今掌管六宫,事事都务必周全谨慎,是以这么一番询问必不可少。
皇帝神情淡淡,“薄氏的罪她已认了,无需再说。至于御马一事,乃是她的心腹婢女所述,证据确凿。她还有什么可辩的?”
毓淑仪哑然。
“朕不想再和她多说什么。朕当年迎她入宫的时候,万万没想到她会是这样一个人。”皇帝说着,自嘲一笑,“是朕眼拙,竟上了这么一个大当。如今真相水落石出,朕也不想再在上面多做纠缠,还是早些了结了吧。”
毓淑仪想了想,又道:“景氏赐死,那她身边的人呢?还有从前与她交好的宫嫔,可要追究问罪?”
皇帝闻言却没有立刻回答,反而转头看向顾云羡,“云娘你觉得呢?”
顾云羡略一思索,慎重道:“臣妾觉得,既然陛下不希望将御马一事张扬,那么还是不要牵连太广为好。不然,宫里宫外都会议论不休的。”顿了顿,“再则,如今已经十一月了,眼看就是年下,实在不宜多损人命。”
皇帝点点头,“你说得有理。那就这样,剩下的事情你们两人商量着处理了,不用再来询问朕。”
“诺。”
说完这句话,皇帝便不再开口。毓淑仪站在一旁,敏锐地意识到他漏掉了对一个人的处置。
宁王姬沛。
此前他被皇帝以“心存谋逆”的罪名打发去了昭陵守陵,如今真相揭露,御马不是他动的手脚,那么是不是应该把他召回来了呢?
顾云羡看到毓淑仪紧蹙的眉头,明白她也和自己想到了同一个问题。与自己不同的是,她一定认为皇帝会将宁王召回来。
这么想着,顾云羡就忍不住在心中摇头。
毓淑仪会这般揣测,实在是因为她并不知晓宁王和景馥姝的牵扯。宁王如今固然洗脱了谋逆的罪名,却又背上了另一个罪名。
觊觎皇妃,帮助皇妃邀宠,且在事发之后欺君罔上、为其顶罪。
这个罪名比起上一个,也就稍微好那么一些而已。
“至于宁王,”皇帝终于开了金口,慢条斯理道,“无论如何,此事终归与他有关。便让他在昭陵多吃点苦头,其余事情过两年再说。”
他说是过两年再说,但顾云羡知道,这不过是个敷衍之辞。他既然不会对外宣布景馥姝和御马一事的关系,那么宁王就得永远背着这个罪名。
反正,他也不算冤枉。
。
景馥姝独自坐在成安殿内,看着不远处的鎏金大鼎怔怔出神。因为没人往里面加入熏香,所以大鼎里只有一把冷灰,什么也散不出来。
如同她此刻的心。
三个时辰前,她被押回成安殿,押回了她金雕玉砌的宫室。紧接着,她的宫人被全部提走,宫门从外面锁了起来。
只留下她一个人。
成安殿里静得能听到风拂动纱帘的声音,她闭着眼睛,回忆着早上发生的事情。
所有的事情都告诉她,这一回,她是彻底栽了。
不仅薄瑾柔的事情被皇帝知道了,甚至连她的伪装也被皇帝看破。
她虔诚地放在心上多年的郎君,如今已视她为洪水猛兽。
他不会再原谅她。
想到这里,原本已经没有感觉的心竟再次钝钝地痛了一下,让她眼睛发酸。
苦笑一声,她伸手捂住了脸颊。
她知道顾云羡正在继续挖掘她的罪过,也明白等待着她的结局是什么。
出乎意料的,她心里也没多么恐惧。
或许是因为对这一天早有准备了吧。
从决定入宫的那天起,她就清楚地明白,如果失败,她的下场会是怎样。
是她自己选了这条最危险的路,所以如今落到这个结局,也是她咎由自取,与人无尤。
更何况,这大半年以来,她过得实在太辛苦。
皇帝的冷落,宫嫔的排挤,世间冷暖都让她尝了个遍。如今这样的日子终于要结束了,对她来说,也许是一件好事。
顾云羡究竟是怎么找到玉柳的?应该是拉拢到了叶苓吧。
那个女人还真是不简单,这些事情她明明一直瞒着她,却还是被她给知道了。
她们联手,设下这个陷阱,诱她入局,最后置她于死地。
真真是好谋划。
也罢,成王败寇。她输了便是输了。就让叶苓去讨好她的新靠山吧。她且等着,就算在九泉之下,她也会仔细看着,看她们两个以后会有什么好的下场。
远远的传来了宫门打开的声音,她没有动。
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她身旁一尺之处。
“贵姬娘娘,臣来给您送东西了。”是吕川的声音。
她慢慢回头,看到了他身后跟着的小宦官,以及他手中的托盘。
白绫,毒酒,还有匕首。
她瞳孔猛地缩小。
“这是……什么意思?”她用尽全身力气,才能问出这句话。
吕川不卑不亢道:“便是娘娘您看到的意思。时辰不多了,您还是选一样,快些上路吧。”
她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
她知道他会杀了她,可是她没有想到,居然这么快。才过了一个下午,他就这么决绝地给她送来了这三样东西!
她以为,至少在那之前,他会来见她一面。
“他们给我定的,是什么罪名?”她慢慢问道。
“什么罪名您心里难道不清楚吗?”
“回答我。”
吕川沉默一瞬,“指使薄宝林谋害皇裔、欺君罔上。”
“只是这样?”她提高了声音。
吕川没有回答。
“我不相信。你告诉我,还发生了什么事?”她道,“你如果不说,休想我甘心就死!”
吕川看着她,“娘娘您何必这样?无论如何,陛下的心意已定,改变不了了。”
她嘲讽一笑,“本宫看吕大人也是个心存仁厚的,定然不希望亲自动手逼我上路吧?您告诉我,我便乖乖听话。这样子您也可以轻松办完这趟差事,不用难受。”
吕川叹一口气,朝身后使了个眼色,那些小宦官立刻退到十步以外。他压低了声音,“陛下知道了您与宁王的事情,所以……”
景馥姝的脸色瞬间雪白。
。
顾云羡从一开始就知道她今夜一定睡不着,所以回到含章殿后便让阿瓷找出了她的琴谱,想以此分散一下注意力。
谁知一首曲子还没看完,皇帝便已经过来了。
她服侍他脱下大氅,道:“陛下怎么来之前不说一声,臣妾也好做点准备。”
他淡淡一笑,“本来没想过来的,但是心里有点烦,所以来找你说说话。”
顾云羡道:“是因为景氏吧?这会儿,吕大人也该过去了吧……”
皇帝沉默片刻,“差不多了。”
这个时辰,景馥姝应该已经……
两人正不知说什么,外面却又传来脚步声。
顾云羡疑惑地看过去,却见一个小宦官气喘吁吁地跪在他们面前,“参见陛下,参见充容娘娘!臣……臣有事禀报!”
皇帝蹙眉,“你不是跟着吕川去成安殿了吗?怎么跑这儿来了?”
“臣听说陛下来了充容娘娘这里,所以一路跑过来的……”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小宦官犹豫一瞬,“贞贵姬娘娘希望陛下您能过去一趟……”
顾云羡闻言一愣。
景馥姝这是想见皇帝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