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北风吹过,卷起街边树上的积雪。纷纷扬扬的散落。
妇人忙伸手抖着自己的斗篷替程娇娘格挡,但还是晚了一步,雪洒落在那端坐的女子身上,深色的衣衫上斑斑点点晶莹。
随从们到无所谓,反正早知道这女子稀奇古怪,但程家的两个妇人还有那个老书生都看傻了。
“真,真要看个够啊?”老书生喃喃说道。
自从说了那句看个够,这小娘子果然坐下来看了这么久了。
这是有意思,老书生画也不卖了,站在一旁也跟着看反正适才给赔偿弄坏架子和字画的钱也足够了。
话说这个小娘子好大力气啊,瞧那动作,能拉开一石弓了都。
两个妇人忍不住对视一眼,两个人的神情都想到了一件事,该不会…那啥了吧?
这小骗子长得也不算怎么好看,还比不上王家十七郎呢…
“你们想多了,不是那样的。”老书生说道,摇头。
两个妇人瞪他一眼。
“你懂什么!”她们低声说道。
“比你们懂,那小娘子的眼神里可没有你们想的那种事。”老书生也毫不怯场的说道。
这边斗嘴,那边程平吆喝了好一阵还是没有一个生意上门,他有些无奈的叹口气,终于将视线落在程娇娘身上,似乎刚看到被她这样注视一般,咧嘴一笑,抬脚走过来。
“这位娘子,不如给你卜一卦可好?我知道一文钱,解卦不要钱的哦。”他说道。
程娇娘却受了惊吓一般猛地站起来后退一步。
她这倒让其他人吓了一跳。
这世上还有这娘子害怕的?
敢杀人…随从们心里想到。
敢告自己的亲长…妇人们想到。
能一把撕开自己绑的结实的竹架…老书生想到。
“小骗子你走开…谁让你来骗人。”两个妇人忙喊道,一面冲他摆手驱赶,“去去,站那边让看就行了。”
“其实他算卦很准的。”老书生说道。
前一段这小子在自己这边的地盘摆个卦摊,小城人少天又冷,老书生很高兴有个作伴的,尤其是还是个比自己还生意冷清的倒霉蛋。
他前几日随口让这小子给卜卦,付了一文钱,得来一个吉卦,说这几日有财运。
当时自然不信还取笑他好几天,此时看着手中拿着的钱袋,他不由大悟,这不就是财运嘛!
虽然损失了画架子和几张字画,但换来的却是远超此的补偿。
不管是巧合还是什么吧,他倒有些希望这小子做成一门买卖……
虽然是仅有一文钱的买卖,但如果这个有钱小娘子被哄得高兴了呢?说不定也就发财了!
“小娘子别怕。”程平笑说道,“好的坏的,不是你躲你怕就不来的,其实看开了,也没什么。”
不是你躲你怕就不来的,就不存在的…
程娇娘看着他微微垂目,一滴眼泪跌落,再抬起头。
“好。”她说道,还微微一笑。
只不过这笑跟哭差不多。
程平就好似没看到一般,也跟着笑了笑,伸手做请。
程娇娘迈步来到他的小破桌子前。
“很简单的,你就把这大钱抖一抖扔下来就行。”程平说道,带着几分高兴,拿出三枚大钱。
程娇娘刚要伸手接,程平又拿回去。
“那个,我祖传的规矩,卦不走空,所以,要先给钱…”程平笑嘻嘻说道,伸出另外一只手。
旁边的随从便立刻拿出一把钱。
程平顿时又缩回手并没有接,随从有些惊讶不解。
“只要一文。”程平伸出两根手指,从那随从的手中去捡。
“你为什么要收一文。”程娇娘说道,猛地站起来,声音里似乎有些怒气。
这让周围的人又吓了一跳。
程平的手指停在半空中。
“多,多了吗?”他结结巴巴说道,“但是,小娘子,的确不能免费的…我家的规矩…”
“这些钱都给你,你不是要挣钱吗?你为什么不要。”程娇娘说道,伸手抓过随从手里的钱捧着递到程平面前,“你拿走啊!”
程平一脸尴尬的往后躲了躲。
“可是,规矩就是规矩…”他说道,慢慢的将两根手指挪过来,小心翼翼的看着程娇娘,“只要一文,少不行,多也不要…”
程娇娘看着他,面色微微发白,动了动嘴唇却没有说话,就看着程平一点点的试探着夹起一文钱。
她将余下的钱转手递给随从坐了下来,没有大家猜想中的大怒掀桌子,或者冲程平啐一声,而是神态平静,就好像方才的激动从未有过。
程平小心翼翼的将一文钱放入身前的口袋,又小心翼翼的伸出手将三枚大钱递过来。
程娇娘伸出手,大钱跌落在手心里。
“攥住,摇一摇,想着你要求的事,然后扔下来…”程平说道,一面做着示范。
程娇娘攥起手,慢慢的晃动。
“对,对,就这样…”
耳边是程平哄孩子般的话。
她不由抿嘴微微一笑,眼泪再次模糊了视线,手一翻将三个大钱扔在几案上。
程平松口气,周围的人也都松口气。
没想到卜卦也这么的累…
“我来瞧一瞧。”程平抖衣衫坐在矮凳上,笑嘻嘻说道。
而此时因为他们这边人多,也引来了路人闲客的注意,便有人凑够来看。
程平低着头看去,脸上的笑陡然没了,反而有些受惊的抬起头,看着程娇娘似乎不可置信。
“小娘子,你怎么是无命之人!”他喊道。
周围的人被他的神情吓了一跳。
“什么叫无命之人?”两个妇人忙问道。
“就是死人!”程平说道,目光看着程娇娘难掩惊讶,“要么已经死了,要么就要死了。”
此言一出满场的人倒抽一口凉气。
☆、第六十章 失态
无命之人!
就要死了!
这都是什么鬼话!
老书生恨不得上去给他一巴掌。
知道算卦的都喜欢夸张的来吓唬客人,好让他们多掏钱解灾什么的,但你这吓唬的也太过了吧!这不叫吓唬了,这叫诅咒!
“这神棍,怪不得在这里这么久没什么生意…根本就不会做生意…”
“完了完了,这下要被人打个半死了…”
四周围观的人摇头纷纷笑议论。
但面前并没有出现吵闹暴打的场面,隔着一张矮几端坐的二人依旧端坐。
程平神情保持惊讶,程娇娘则神情依旧平静,似乎听的和说的不是他们二人一般。
“吉凶呢?”程娇娘问道。
“无命,怎么能看出运?”程平摇头神情凝重,第一次认真的打量这个小娘子,一脸的难以置信。
他忽地哦的了声有些恍然。
“我见过你!”
哐当一声,四周的人吓了一跳,看到那原本安坐的小娘子猛地站起来,似是受了惊吓带的足凳倒了。
说她是死人都没吓成这样,一句见过你就成这样了?
程平扯了扯嘴角,带着几分惊吓几分尴尬。
“不,不是你想的那种见过…”他忙说道,“是,是在程家门口,你是那个好大阵仗进门的小娘子吧?”
程娇娘哦了声。
“你怎么知道我想的是哪种?”她忽地又问道。
程平干笑两声。
“这,这一看就看出来了,小娘子看得肯定不是我。而是透过我看别人…”他笑道。
啊?周围的人都愣了下。
我们怎么看不出来?除了看出来很古怪以外…
大家不由都悄悄的看程娇娘。
程娇娘笑了笑,只不过因为眼中闪着泪,这笑怎么看都有些酸酸。
“是啊,您那么聪明。”她说道。
聪明?
怎么看出来的?
大家又看程平。瘦得一阵风能吹倒,穿的衣裳比乞丐好不了多少,因为瘦清秀的眉眼看上去有些贼兮兮。
程平咧嘴嘻嘻笑了。
“那是,那是。”他说道。
程娇娘看着他。低下头,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又抬起头。
“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她说道。
她的神情凝重,似乎悲伤又似乎绝望,看在人眼里不由心一颤。
程平咽了口口水,他占卜从来说话不迟疑,但这一次却觉得有些不敢开口。
“你攒够了一百文钱,要准备做什么?”程娇娘看着他,慢慢的说道。
原来问这个,程平松口气带着几分得意笑了。
“那样啊。我就能解决吃喝生计。就可以研读释解经书了。”他眉飞色舞说道。看着眼前的小娘子,“我要研读释解的是…”
他说到这里话音戛然而止,因为眼前这个小娘子脸上的眼泪终于滑落下来。
由最初的一滴两滴。变成两行,又由两行汹涌。
“老子。”她慢慢的吐出三个字。
程平惊讶的瞪眼。
“哎?你怎么知道?”他问道。旋即又想到什么更不解,“还有,你怎么知道我要攒够一百文钱?”
程娇娘看着他,泪流满面的脸上又浮现一丝笑。
“我,小时候,天天听别人说…”她喃喃自言自语道。
什么?小时候天天听别人说?说什么?说我攒一百文钱就是读经书?
程平愣愣才要问,就见这女子猛地转过身,就那么直直的迈步。
“小心!”他忍不住喊了声。
但还是晚了,那小娘子被自己腿边的矮凳绊了个踉跄,被两个妇人慌忙的搀扶住,避免了跌倒在地。
“娘子娘子腿撞疼了吧?”
“快坐下。”
她们忙忙的说道,但程娇娘伸手推开了她们。
“你们坐吧,我想自己走一走。”她说道,视线并没有看她们,径直向前而去。
她们坐?她们还坐什么!
两个妇人对视一眼,满脸不解,再看程娇娘已经走出去了,似乎也不看路,走的又急,撞到了好几个人,引得街道上微微乱。
“娘子!”
大家回过神忙追过去。
“快跑吧!”老书生立刻冲程平摆手。
程平也回过神忙点头转身就走,但还是晚了一步,那边走了几步的随从也回过神,伸手就抓住了他的肩头。
“哎哎哎别打脸别打脸。”
伴着程平的叫声将他扭住带着而去。
四周围观的人纷纷摇头,带着几分幸灾乐祸。
“该,谁让他骗人…”
“看,骗的人家小娘子都哭成那样…“
老书生也摇摇头,思付一刻,忙收拾了字画摊子跑了,免得真闹出事,殃及池鱼。
“娘子,娘子…”
“…到底怎么了?有什么事你说啊…”
两个妇人急急的问道,一左一右的跟着程娇娘。
程娇娘没有看她们,但又不像是对她们无视。
“我没事,我没事,我就是想走一走,走一走。”她木木的说道,脸上的泪水依旧不断的流下。
如果说她还有感知,但适才却在人群里不时的和人相撞,随从们不得不先行几步开路。
前后左右的随从,穿着华贵美貌却泪流满面的小娘子,很快在街上引起行人民众的注意,大家好奇而又不解的看着,如果不是那随从太凶恶,肯定要围观了。
“这,这到底是怎么了?”两个妇人也想哭,不知道是急的还是看到程娇娘的眼泪被感染的。
随从们也是一脸茫然。
这小娘子这样他们也是第一次见,也直到这个时候他们才有些恍然。这个抬手就能杀人的娘子,却原来到底是个娘子…竟然也会像女人这样哭呢…
“没事没事,她是心情积郁要发泄呢。”
程平喊道,胳膊已经被随从用衣服绑住了牵着走。
“她要走就让她走。她要哭就让她哭,她要做什么就让她做什么。”
随从们扭头看他。
程平站直身子让自己显得仙风道骨一些,但还没站直,便有一个随从大巴掌打在头上。差点把发鬓打散。
“都是你这混蛋,说我家娘子死呀没命的什么的!”
“我家娘子迷了心窍有个好歹,你就等着吧!”
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但怎么办大家还是束手无策。
程娇娘依旧不停的走着,街道上人来人往,说说笑笑,当程娇娘经过时,大家便驻足而看,神情惊讶指指点点。但这一切程娇娘都视若无睹。没有方向就是那样走着。
“走!快走…”
程娇娘抬起头。看着眼前出现的年轻男子,披血带伤,血肉模糊了他原本的面容。但却没有阻碍他身形的矫健。
一杆长枪如龙而舞。
“东山哥哥…”
程娇娘喊道。
“走…”嘶吼声震耳欲聋。
程娇娘不由加快了脚步,走近他。走近他。
马蹄急响,绳索从四方而来,牢牢的缠住了年轻男子的手脚。
“走!”
声音还在耳边回荡,人在面前被活生生的撕扯而开,血雾铺天盖地而下。
程娇娘闭上眼,眼泪如雨而下。
走啊,走啊,快走啊…
我会起死回生,我会断肢再接,可是,没有用,没有用,他死了,他死了…
父亲,父亲,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阿昉,过不去的!门封了!过不去的!”
过得去的,过得去,快走,走啊。
再睁开眼火光腾腾,映红了半边的天,哭声喊声。
快走啊!快走啊!
快灭火啊,程家的大宅建造精致,机关重重,可攻可守,火算什么大不了的,程家的大宅怎么会怕火,程家的人怎么会怕火!
娘,婶婶们,妹妹们,哪怕家里只剩下女人,她们也能打开机关灭火的!
天灾无情,人祸最恶。
狰狞鲜红的定魂幡,刀剑,流矢,弩机,在火光中划过一道道的寒光。
老的小的,主子丫头,猫狗虫鸟…
一个都不留…
快走啊,走啊…
我会机关精巧,我会建房画屋,可是,没有用,没有用,她们都死了,都死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城外大路上的积雪无人清扫,随着人的走动化去一半,还有另一半已经踩结实了。
一声哎呀惨叫,程平摔倒在地上。
随从踹他一脚。
“快起来。”
程平躺在地上没动。
“我,我实在是走不动了…”他有气无力的说道,“脚都要掉了…”
随从们踹了几脚,程平就是死活不起来了。
说起来真的走的时间很长了,看看那两个妇人从最初的亦步亦趋,到如今已经蹒跚落后了。
走了多久了啊?
随从们有些怔怔,忍不住看天边,原本正午的太阳已经西挂了。
我的天啊…
“娘子,娘子,求你了,求你了。”三娘再忍不住哭了,喊道,“求你了,你心里难受就哭出来,咱们不要走了…脚要坏掉的…”
程娇娘的脸上已经不流泪了,神情木木,脚步不停。
“我没事,我没事。”
问话的时候她还会答话。
“我就是想走走,我走一走。”
但重复的永远是这句话。
细娘和三娘再也走不动,踉跄的站住脚,看着身前的女子在路上迈步,她的衣裙沾满了泥水雪土,沉重的托在身后,似乎压的她本就纤瘦的身躯有些摇摇欲坠。
天要黑了,天要黑了,祭祀的时候到了。看啊,父亲又站在了祭台上。
程娇娘忍不住露出笑,加快脚步。
父亲好久没有上祭台了,不止父亲。还有家里的叔伯兄弟们,他们一字排站在祭台上,猎猎的火腾起一人高的火舌,狰狞的舔过他们的身影。
快走。快走啊!
铁链绑住了他们的手脚,穿过了他们的肩背,作为人祭,一旁的滚沸的铜鼎等待着享受盛宴。
快走啊!程娇娘弯下腰按住自己的心口!
好痛啊好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