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慌。”钱逸群轻轻压了压话头,“所谓成见和侮辱,未必就是贬人之非。凡是不切于真实,将某人看得太高太大太过完美,一样是成见,一样是侮辱。为什么这么说?因为你无法接受‘缺’的状态。你想想吧。”
顾媚娘和杨爱纷纷陷入沉思之中。过了片刻,顾媚娘抬起头道:“老师,我若是不接受您的‘缺’,着力为您粉饰,便是对您的侮辱了。是否?”
钱逸群点了点头,再看杨爱眼中闪烁明光。正是想通了的表现。
“徒不必不如师,”钱逸群又对杨爱道,“在待人接物、统筹分理上,你胜过为师太多了,还有什么可依赖为师的?修行人,自知而明,自信而行。明行不殆,终于合道。你将我视做完人、圣人,将自己依附于我。这非但没有自信,而且也灭了自明。”
“弟子似乎明白了。”杨爱道,“只是不能如方师兄那般为老师出力,弟子心中常常自恨。”
钱逸群笑了笑,温温道:“你现在做的,不正在为我出力么?而且这事非但我做不成,就连找人都未必找得到呢。”
杨爱听了身子微微直起,只觉得胸口的气都顺了不少。
“还有一桩,入了我门不该再存有为我做事,或是为了某人做事的念头。”钱逸群沉静下来:“你磕头皈依时,祷词是如何说的?”
“志心供养道,当愿众生,常侍天尊,永脱轮回;志心供养经,当愿众生,生生世世,得闻正法;志心供养师,当愿众生,学最上乘,不落邪见。”杨爱熟练背诵道。
顾媚娘偷偷咬了咬舌尖,暗道:爱爱姐还真是当自己出家人了,这段祷词我就没背熟过。
“故而可知,‘当愿众生’才是贯穿始终,不变不易的。”钱逸群道,“奉茶咒的回向还记得么?”
“愿以此功德,普及于一切,三界众生保平安,一切有情增福寿。”杨爱流畅颂道。
“这些都是rì夜要用的,你还没明白么?”钱逸群笑道,“修行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众生啊。我是众生,众生是我,度己方能度人,度人就是度己。若是只盯着一人一门,那是邪魔。”
“多谢老师点化!”杨爱拜谢道。
钱逸群虚扶一下,道:“祖师开辟道场,便是立下一座堡垒。咱们道士就如里面的兵卒,保卫光明智慧,消磨蒙昧无明。如今你做的事,虽然繁琐,却是在这堡里的总兵,场上的将军。”
杨爱听得热血翻涌,突然发现自己原来辜负了师父的一片苦心,内心中又泛起阵阵苦涩,诚恳道:“弟子知错了。”
“没什么对错的。”钱逸群道,“总得你自己走过的路,才能去引导别人走。也罢,今天便与你们说说修真证道的两条捷径。”
“谢师父点化。”杨爱和顾媚娘两人双双拜倒,提起耳朵生怕漏了一个字。
“感恩,忏悔。”钱逸群道。
二女等了片刻,见钱逸群端起茶喝了两口,却再没有说话的意思,不由疑惑。
“咦,你们还在等什么?”钱逸群好奇道,“我说完了呀。”
“啊?老师,就这么四个字?”顾媚娘嘟起嘴,“也不解释一下么?”
“有什么好解释的?”钱逸群撇嘴道,“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哪个字你不懂?老师教你。”
“那、那、那总要说说感什么恩,忏什么悔吧!”顾媚娘急道。
“不能说,”钱逸群摇了摇头,“我说出来的,你们肯定能记住。但那不是你们的智慧。一旦我说了,你们跳进这个窠臼,就被死死限定住了。”
“弟子明白了,弟子会好好想想的。”杨爱道。
“一想就错!”钱逸群轻轻拍了拍座椅扶手,“这是要你去体悟的!‘想’只能造出臆想,体悟才能明白道理。”
“该如何体悟呢?”顾媚娘追问道。
“我早就说过了呀,万物含灵……那是谁?”
杨爱这才别头望向大门,只见傻子半藏在门外。探出了半个身子在偷听,嘴角还流着一条晶莹剔透的垂涎。她不由心中恼怒,这打断师父讲课的罪过实在不小!
不过既然师父问了,杨爱也不敢不答,只是道:“这是弟子从林子里捡来的弟弟……”
原来杨爱那rì跑走之后,只顾着埋头乱撞,竟然一脚踩空,落入了一个树洞。她本以为这回要受些皮肉之苦,谁知落到底下却安然无恙。
因为下面已经有一个人了。
“就是这个傻子……我们费了些功夫才从树洞里爬了上来,却迷了路……”杨爱道。“我见他一个痴痴呆呆的傻子,连自己是谁家里在哪儿也说不清。便认了他当弟弟,带在身边。”
“唔,”钱逸群笑了笑,“赵宗阳,你还记得我么?”
傻子茫然地看着钱逸群,脑袋左右转动:“赵宗阳……是我么?”
“师父认识他?”杨爱惊奇道。
“何止认识,”钱逸群笑道。“原来他跑到树洞里去躲起来了。”
“怎么回事啊?”顾媚娘好奇问道。
钱逸群当然不会将自己打闷棍、易容顶替、煽风点火引起敌人内讧……的事说给徒弟听。身为师父,总是得做一些无意义的事维持自身形象,否则徒弟会起轻慢退道之心。最终吃苦的还是自己。
“看到他我才想起来,”钱逸群喃喃道,“赤血剑还在我这里,怎么主人家还不来取呢?莫非路上出了意外?”
“先让他在这里好好休息吧,”钱逸群对杨爱道,“我传书问问红娘子,看她是否知道什么能够回魂补心的法术。”
钱逸群抽出一张方清竹画的飞鹤符,展开写信,却是写给林志明的,告诉他自己去了大凌河,若是要赤血剑,就来大凌河找他。第二封才是写给红娘子,询问方略,同时将玉钩洞天开放的事告知李岩,若他真心体恤百姓,心存救世,就该带着没饭吃的流民去洞天生息,而非占山为王,流寇称霸。
看着两只纸鹤急速飞上天空,钱逸群摸了摸下巴,笑道:“看,你方师兄在符阵一道,比为师还有天赋。”
杨爱与顾媚娘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心中却都钦佩道:一直听说上善若水,因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今rì听师父这么一说,总算明白什么叫做守弱不争了。非但不与人争,还要将自己送出去呢……
该交代的都交代了之后,顾媚娘要留下与杨爱说话。钱逸群便独自带着狐狸和山鹰出了玉清别院,老鹿还等在门口呢。众人知道它是厚神仙的坐骑,无不对之宠爱有加,大把的豆料堆在槽里,生怕它不够。
看到钱逸群出来,老鹿不满地甩了甩头,又将大嘴探进槽里。
钱逸群只好等它吃完。
“你最近好像通透了许多,已经有些道者的风范了。”狐狸突然用落寞的语调赞了一句。
“你好像不怎么高兴啊。”钱逸群奇道。
狐狸长叹一声。
十一章萨满巫阵头施法,大凌河孤军御敌(二)
狐狸的忧虑自然有它的道理。
它曾与一位十分有成就的道友并肩走过一世,然而那位道友在最终关头,却认为替这上古灵种重塑灵体属于悖道之举,让狐狸好不遗憾。如今钱逸群越来越像个道者却不似术士,这无疑触动了狐狸潜在的那根心弦。
对于狐狸来说,钱逸群只习法术不修道德,就无法帮助自己重塑灵体。但若是道德太过jīng深,很有可能世界观就变了。
华夏自古有“苟富贵莫相忘”的老话。事实也证明,富贵了的狗,经常会单方面忘记这句话。
钱逸群不知道狐狸的所思所想,见狐狸不说话,反倒以为自己没有秉持“无言之教”的祖训,话太多使得狐狸失望了,连忙暗中反省,等老鹿吃饱了就默默翻身上鞍,回吴总兵府上。
现在白枫、白沙,符玉泽和阿牛夫妇都还住在那里。
“从消息传来到到现在,恐怕皇太极已经快到大凌河城下了。”钱逸群道,“我会骑着老鹿先行一步,给守军送去粮食和火药、大炮。符少,你辛苦一趟,坐船去趟山东吧。”
“去山东干嘛?”符玉泽装出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暗中却道:这回一定要替媚娘一口气要到三万香火,否则这打白工的rì子就没完啦!
“朝廷前两年从澳门,唔,他们叫蚝镜,反正就是从葡萄牙人手里买了几尊弗朗机大炮,准备拆开研究一下,到现在才走到山东。”钱逸群无奈道,“你去帮忙画几道符,快些运到běijīng。”
“这个啊!”符玉泽摸着下巴,满脸纠结,“好累的活啊!再说我们天师府道士有忌讳,不能跟火炮惹上关系啊。”
“给媚娘五千香火。”钱逸群道。
“这个,我还是喜欢在辽东杀鞑子啊!”符玉泽仰起头。盯着天花板上的蜘蛛网,掩饰自己的偷笑。
“一万点香火。”
“师兄,”符玉泽垂下头,“反正你迟早要收了媚娘的,何必为难她呢?就给个三万五万的嘛,你又没什么损失。”
“谁说我一定要收她?”钱逸群脸上一板,“一万五,你还得顺路去趟泉州。那儿有四万斤黄铜,一并运到京城。”
“师兄,你这就不厚道了!”符玉泽弹了起来,“这从山东区泉州是顺道么!这、这、这是坑爹啊!”
“咦,你都学会说坑爹了?”钱逸群不知道自己什么说漏了嘴,笑道,“那我大方一些,给媚娘两万香火,你把事办得漂亮点。”
符玉泽还要再说,钱逸群面带微笑道:“要不然你就留在辽东杀鞑子好了。唔。对了,早上我收到了张天师的来信。他说不rì也要来山海关,顺便还要考校你的功课。”
“噫!拿我师伯吓唬我!”符玉泽不屑道,“道人我修行大进,还学了高深符法,才不怕师伯考校!话说,我能用神行阵过去么?”
钱逸群心中暗笑:你还敢嘴硬说不怕?不过他脸上却是严肃了许多:“我会与九娘娘打好招呼的,你能用就用。”
“还有乾坤袋。我要狐族的那种装山宝贝。”符玉泽一直用的都是正统的袖里乾坤,这种法术千年来没什么改进的话,容量不会比一个竹笼大。见杨爱都有了容量极大的袋子。他早就心里极不平衡了。
“师弟,狐族有这么好用的宝贝为什么不多要点呢?”柳定定也开口道,“你看你师兄还要拖着这么沉重的棒子到处走。”
“我倒没什么关系……哎呦。”阿牛刚说了一半,瞬间就被老婆重重掐了一下,“我肉厚,没伤了你的手指吧?”
钱逸群见两个脸皮厚的都已经说了,估计白枫也只是不好意思。当他望向这个被自己坑了一把宝剑的儒生,后者一句话没说,脸上却已经红了。
“你不用羞涩,我知道你也想要来着。”钱逸群道,“不过我跟以琳是zìyóu恋爱一见钟情,不是倒插门的赘婿啊,哪里能动不动就问丈母娘家要东西?她们的东西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对吧?依我看,你们几个的乾坤袋,还是得落在朝廷身上。第一,朝廷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拔根毛下来就够咱们吃两辈子的了。第二,朝廷现在正是用人之际,你们容易出头,只要立下大功,几万丈的锦缎算什么?说不定还能列土封侯呢。”
“我等圣门子弟,自然该为国效力。”白枫点头道,“至于封赏与否,那是朝廷的事,不该我们议论。”
——死要面子!
钱逸群笑道:“白芥子真忠义之士,小道佩服。”
“我也跟你去杀鞑子么?”阿牛什么都不在乎,对他来说杀谁不是杀?这么多伙伴都要杀鞑子,那显然是鞑子该杀。
而且,总提着杆一百三十斤重的棒子,的确不太方便,过桥的时候都担心是不是会压垮桥面。若是再用轻身符的话,却又感觉太轻不趁手,真是为难。
“你们跟着援军过来吧,我自己走更快些。”钱逸群道,“而且我总觉得还有另一桩缘分等着你呢。”
“什么!他还要娶小妾不成!”柳定定横眉怒目,宛如金刚临凡!
阿牛硕大的身躯,打了个哆嗦。
钱逸群本来想解释一句,突然觉得这种场面充满了喜感,微笑不语,竟连招呼都不打便走了。
……
崇祯四年,八月初三。
祖大寿站在大凌的城墙上,看着城下大凌河奔腾不息。
这条八百里长的河流,从蒙古人的地盘发源,从西而东到义州之北,然后改道向南,注入渤海。
这条河在二十年前还只是一条寻常的河流,不为明军所重视。
那时候,祖大寿还很年轻,随军驻扎在沈阳。
那时候,建虏想保住赫图阿拉都困难,更别说威胁沈阳了。然而短短十几年功夫,辽东已经尽入建虏之手。
自从丢了广宁。其实大明就已经不再占有辽东的一寸土地了。
大凌河堡,已经最东面的堡垒,在辽东巡抚的治下,却是属于辽西的土地。
“大帅,”副将何可纲踏着沙沙的脚步声走到祖大寿身后,“前方探马回报,虏酋七月二十七过了辽河。八月初一果然兵分两路,一路由贝勒德格类、岳托、阿济格率兵两万。经义州屯住于锦州和大凌河之间,切断锦州与我们联系。虏酋皇太极亲自率大军经黑山、广宁从正面压向我大凌河城。”
祖大寿点了点头,微微笑道:“看来那些苍蝇一样的游民,还是有些用处的。”
何可纲笑了笑,道:“虽然搞不懂这些人到底想在辽地干些啥,不过看起来倒是帮了咱们的忙。”
“乌合之众。”出身辽东豪族的祖大寿根本看不起这些游侠儿,只是秉着同族的面子上,给予一些方便罢了。
何可纲也笑了。在他看来,这位五十二岁的大帅其实已经大为改变了对这些乌合之众的看法,因为就在不久前。大帅还在认真考虑如何从**上解决这些在辽地jiān杀掳掠、无恶不作的汉人苍蝇。
辽地实在太大了。
大到了江湖侠客们以为跳出了王法的管束,随便干什么事都没人来管。他们本身又是冲着杀人而来。那么无论做出什么事,都不会让人觉得意外。
实际上,若是他们仍旧遵纪守法恪守良心道德,这才让人意外。
“虏丑披甲士不过五万,其他都是辅兵和民夫。”何可纲道,“其中蒙古旗军数量不少,但并不是铁了心要跟女真人走。”
“我就说那个林丹汗脑袋被驴踢了。”祖大寿用力一拍墙垛。“信黄教信得好好的,偏要去信什么红教!这下好了吧,喀尔喀部马上就投奔建虏去了!”
“就是啊。信啥不都一样么?难道神佛还真下凡来给你打仗卖命不成?”何可纲也无奈地摇了摇头,“喀尔喀人脑袋也有坑,不管插汉儿信什么,不都是拜一个佛爷么?他们好歹还是同族人,怎么就投奔世仇去了呢?”
祖大寿长叹一口气,道:“这帮鞑子,没法说。”
何可纲顿了顿,道:“不过这回山海关反应倒是不慢,老大帅绝不会坐视。”
“说起来,”祖大寿苦笑一声,“要不是那些游侠儿发了癫似的送来粮草,大凌河城最多支撑四五天,根本等不到援兵。”
“不过火药和大炮还是太少了。”何可纲叹道。
“我当年跟袁帅守广宁……”祖大帅话到一半,戛然而止,指向河岸对面高高扬起的蔽天灰尘,道:“来了。”
大凌河堡据守在大凌河谷zhōngyāng,要想西南而下山海关,势必得拔掉这颗钉子。当这漫天尘土掀起之时,晴朗无云的天空瞬间黯淡下来。
祖大寿命何可纲敲响大钟,召集起战兵,临城而立,大声道:“你们看到这漫天的兵尘了么!这是建虏的铁骑!”
众人散发出一阵悲哀的气氛,照这些老行伍来看,如此之高的兵尘起码有十万以上的兵马。
在十万人面前,大凌河的确就是一枚钉子,无论是拔掉还是踩进去,都是易如反掌的事。
“他们怕了!”祖大寿高声吼道,“他们害怕了!”
众人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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