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逸群已经钻进了竹林幽径,天光收敛,一股沁入肺腑的竹林幽香扑鼻而来。他走出没多远,这遮天竹林便已经将身后话唠大哥的声音彻底吞没。
因为没有见到家里的马,钱逸群倒没指望父亲亲自来,不过心中仍旧存了一分侥幸,希望父亲能够亲眼看到自己安然无恙,也免得牵挂。
“快说!钱逸群去了哪里!”一声戾喝从茅蓬坞的山谷间传到了竹林幽径的出口。
这是钱逸群不出竹林幽径听到的第一句话。
这声音里充满了浓浓的河北口音,带着强烈的忿恨,以至于“钱逸群”三个字都读了破音。
钱逸群脚下一滞,身上已经感受到了两道锐利的目光。他走出幽径,脸上不动声sè,只见屋前的空地上站了五个男人,都是不曾见过的。这五人中像是分了三拨,两个身穿将官服的男子站在最外围,因为没有补服,看不出品级。此刻正满怀jǐng惕地打量着自己。
中间是个面如冠玉的中年文士,一道剑眉微微上扬,人中深厚,若是再配把羽毛扇便有几分诸葛亮的风采了。——虽然现在天气有些凉,看上去会显得特立独行一些。
另外还有两个年轻人,身穿绸缎,头戴庄子巾,颇有些相似,看上去很像兄弟。其中一人手持宝剑,顶着钱卫的喉咙,另一人手中非抱了戴世铭的配剑,还拿了装有卫秀娘命主骨的锦囊。
“挤嘎阿姑赖乐窝里厢伐?”钱逸群臂弯里挎着篮子,大大方方走上前去,故意将一口苏白说得飞快。
“小兄弟,你说的什么?”年长那军官当前一站,好似雄峰耸立,身上霸气威武,让人顿生仰视之心。
钱逸群心中暗道:好个将军!原来霸气侧漏竟是真的!
“他是在说:钱家阿哥在家么。”那中年文士上前翻译道,口音中带着一丝微弱的长洲口音。
“哈!”那年轻的军官不过弱冠,眉宇间与年长那人颇为相似,英气有余,老成不足。他大笑道:“原来江南人把哥叫做姑,差了辈分也就罢了,连男女都不分了。”
那年长的军官扫了一眼钱逸群,道:“你是这山上住户?”
钱逸群瞪大了眼睛,假装听不懂,望向那个文士。那文士将这河北官话翻成了苏白,钱逸群才一脸恍然大悟地模样说自己是山下的农户,上来给“钱家哥哥”送野菜的。他cāo着一口苏州方言,又故意加重了吴县口音,比一般苏白更难听懂,就连那位长洲县的苏州人都听得有些费力。
“马先生,问问他是否知道钱逸群杀人的事。”年长的军官突然道。
那文士自然就是文光祖的西席先生,马怀远。他心中暗道:真是多此一问,这事与你们又有什么关系。不过这四位手下功夫了得,他自然不敢违命,当下将这话翻成了苏州话。
钱逸群心中暗笑:你们一帮人冲上来找我麻烦,竟然连我长什么样都不知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天下太大,果然到处都有参不透“自作孽不可活”的笨蛋啊!
第二十九章痴呆蒙童
他突然问出的这个问题,却有着更深一层的考量。
——连他们这两个外地人都知道蔡家夫妇被杀的事,身为山下村民没有理由不知道。知道钱逸群是杀人犯,还敢这么神情自若地来送野菜,要么是跟蔡家有仇,要么就是钱道士的铁杆忠狗。
曹文用盯着这个连官话都听懂的懵懂少年,努力从他脸上看出一丝破绽。
“蔡家人不是钱家阿哥杀的。”钱逸群本想装出一副激动的模样,不过内心中却难起波澜,索xìng连面子上的装模作样也省了。
这句淡淡的辩驳却让人听上去颇为坚定,反倒不去疑心他跟钱逸群的关系。
曹文用眼睑微微一挑,心道:看这少年不像是作伪,虽然有些痴呆木讷,但是灵气不弱。
“小哥,你能跟我们说说,钱逸群什么穿戴?长相模样又是如何?”曹文用知道马怀远没见过钱逸群之后就十分痛苦,所谓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队友。文家仆从之中见过钱逸群的人不止一个,偏偏跟来个压根就没见过的!
“穿戴嘛,就是那样,不好不坏。长相嘛,就是那样,不丑不俊。”钱逸群摸着下巴,突然发现想临时编一套瞎话难度很大啊。
“这人是傻子,还是只能从这老鬼身上落手。”那边持剑的年轻人叫嚷道。
曹文用没有理他,心道:乡下人没读过书,哪知道如何状物?因道:“小哥,他是喜欢戴个圆圆的帽子呢,还是扎个发髻垂两条带子?”
圆圆的帽子是指混元巾,道士chūn秋天戴得较多。这巾前低后高,表示超脱,中间一圈留空,正好露出道髻来。不过年轻道士更喜欢拿布包了发髻,垂下两条脚带,拖到背上。这在宋代庶人之中十分流行,唤作花顶头巾或者荷叶巾。眼下许多年轻道士爱它的潇洒缥缈,所以用得也多。
钱逸群听他这么一问,心中一乐:这都是道士的头巾,他这么问出来,显然是不知道我没有道服啊!
当rì赵监院给过钱逸群道服,不过他“有骨气”,不受“嗟来之衣”,故而一直是俗家服饰。
假意听完翻译,钱逸群故作不耐烦道:“我哪里耐烦去看他戴什么头巾?算了,他不在我便将这菜放下,不过得让那人给我结钱。”他指了指被人用剑架住脖子的钱卫。只要钱卫能够逃脱,等会动手他便不至于投鼠忌器。
“嗯哼,”曹变蛟冷哼一声,“你这乡野少年倒是胆大,看到他们的剑也不怕么?”
“有什么好怕的。”钱逸群等马怀远翻译完毕,淡淡道,“他又不是第一次被人砍了脑袋,钱道士只要嚼个果子涂在他脖子上,他就活了。”
马怀远一惊,心道:这是什么灵丹妙药?能让砍了脑袋的人复活?这人莫不是在说大话吧!
曹文用一直在努力听钱逸群讲话,并没有全靠翻译,连蒙带猜也懂了五六分,惊讶问道:“什么果子,如此管用?”为了省去马怀远的翻译,还用了不着调的苏白,听着格外滑稽。
那两个戴家子弟更是着力,巴巴朝钱逸群靠拢两步,剑离开钱卫的脖子都没发现。
钱逸群也“听懂”了,从篮子里取出两枚鲜巴豆,托在手上:“就是这个,我吃过的,它反倒咬了我的舌头,喝了好多水才压下去。”
曹文用上前取了巴豆,凑近鼻头,轻轻捏了捏,顿时一股辛气冲鼻而入。曹变蛟也凑上来看了看,微微摇头。曹文用又递给了马怀远,问道:“贵境这种果子叫做什么?”
马怀远虽然博学广识,也看过医书,却没有实践经验,摇头表示自己从未见过。别说他一个西席门客,现在许多自学成才的医生,直接买的别家药房的药物,同样不曾见过新鲜巴豆。
五人传看一阵,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钱逸群道:“这是什么果子?”
“是钱道士让我看到便采来,他愿意花十两银子一颗果子收呢。”钱逸群狮子大开口道,“我当时不信,后来亲眼见了他救活这个老汉,真是神仙手段。”
“他怎么救的?你细细说来。”曹文用身在军中,过着刀头舔血的rì子,对于这传奇般的死而复生丹十分着意。
“就是跟这果子说了几句话,然后放在嘴里嚼烂,最后涂在他的伤口上。”钱逸群胡诌道。
——这倒有些祝由术的味道。
曹文用心中暗道,又问:“你知道他说的什么么?”
“不知道……”钱逸群摇头道,“不过有时候我也见钱道士什么都不说,只是咬一口果子咽下去,然后发半天呆,好像很好快活的模样。”
马怀远不由脸sè一变。
他对于秘法玄术颇有了解,对于茅山术也十分信任。当他上了穹窿山,发现自己的好友不见踪影,而钱逸群却没死,心中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从往昔的眼报中可以得知,钱逸群的手段左右不过御剑与暗器,上山这些rì子就已经能够对抗玄门高道,可见进益极大。
——莫非,就是因为吃了这些果子?
马怀远心中暗道。
钱逸群见五人面sè各异,不由加了一把火,道:“今天午饭时钱道士还说,他早上打跑了一个茅山妖道,有些不济,让我多采些这果子回来好好补补。谁知道他人竟然不在……哎,老汉,你能给我银子么?我这就要下山吃饭了。”
“我买了!”曹文用大手一挥,决定不管这果子到底有什么妙用,先拿回去找人看看。如果这能炼制成药,这可是天下行伍之士的福音。
钱逸群摇头道:“我答应过卖给钱道士就不能卖给旁人。做人要有信用,就是乡里的孩童都知道,你竟然不知道么?”钱逸群现学现卖,直接盗版了华安的原话,乡土气息扑面而来。
“小哥,我只要你一颗。”曹文用道。
“一颗都不行。”钱逸群摇头道。
“我出二十两足银!”
“我只卖十两。”钱逸群头摇得和拨浪鼓一样。
曹文用心道;这人是个傻子,跟他多说无益,只有取巧了。他转向戴家子弟,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钱卫,道:“戴家兄弟,这人能否借我一用?”
钱逸群心中暗道:他倒不用强抢,看来还是有些节cāo的。话说我是何时得罪过这种人物?北方口音,又不带民兵弓手,不像是巡检司的官儿呀。若说是张家请来的帮手,不至于连个见过我的仆从都找不到吧?
他哪里能想到,张文晋和文光祖两人都在自己为这驱狼吞虎之计得售而暗自高兴!压根没想到这五人中没一个见过钱逸群。在他们的臆想之中,这四个高手上了穹窿山,钱逸群就该像山里乞食的猴子一样跳出来,自报姓名,然后被打扁在地。
第三十章有心无心
“喂,去买了他的果子来!”持剑青年用剑尖刺了刺钱卫,神情颇为自得。
钱卫站起身,缓缓舒展了筋骨,一步步走向钱逸群。他步履沉重,只恨自己成了少爷的累赘。若不是顾虑他的安危,少爷也不用装疯卖傻在这里与他们周旋。
钱逸群看着钱卫一步步走来,渐渐脱离了那剑锋所摄,心中暗暗松了口气。他将手里的篮子递给钱卫。钱卫却没有接,身形一晃遁入yīn影之中。钱逸群此刻感官越发灵敏,依稀能够从光线扭曲中看出一团虚影,方才知道这百媚图的神通,未必就能逃过高手的肉眼。
“咦?人呢?”钱逸群装样叫道,“他去了哪里?”
戴家子大笑道:“这老鬼记吃不记打,还想故技重施么!”说着从腰间取出一个小木盒,淡定打开。
钱逸群倒是认得这木盒,正是从戴世铭身上找到的寻鬼司南。他心中道:是了,钱卫也是yīn质多过阳xìng的人,在这寻鬼司南上就是个红点,这两人必然有办法把他找出来。看来我只有落雷先打坏那司南,可这两个军官也不好对付……
“咦!”
手持司南的戴家子突然惊疑道:“怎么没了!”
另一个也凑了过去,见水墨地图上果然只有一个红点,应该是自己手中这宝剑和命主骨的反应。他跟着惊疑道:“这、这……哎呀!刚才就该先刺他一剑!”他怪起自家兄弟来。
另一个不服道:“可不是你说,要让他带路找钱逸群去么!现在又来怪我!”
那人年轻气盛,被呛得无言以对,见马怀远站在原地若有所思,迁怒道:“我们来了这么久,你家主人怎地还不派人来指认罪魁!”
马怀远心中不悦。他是文府的西席,属于雇佣关系。又不是仆人,哪里来的主人?
曹变蛟看了一眼曹文用,见叔父微微点头,上前道:“小哥,咱俩年纪相近,必定好说话。刚才笑话你是我的错,我向你赔礼。”说着,深深打了个躬。马怀远心中不爽,便只对钱逸群道:“他向你赔不是。”
钱逸群登时眉开眼笑:“不妨碍,不妨碍。”
“小哥,”曹变蛟又道,“我们来找钱道士,只是想让他为国效力。他今rì不见我们也无妨,我们可以再来,三顾茅棚这也是我们的本分。”
马怀远听了心中暗暗冷笑:这丘八倒会哄人。因道:“他说他们还会再来。”
曹变蛟见自己说了这么一大通,马怀远只翻译一两句,心中不悦,按捺下来也不发作,只道:“不过我们也不能白跑一趟,小哥不如先将这果子卖些我们,rì后我们亲自与钱公子解说。”
钱逸群见戴家子弟持剑走动,又在地上指指点点,插入杏黄小旗,只道他们是在布阵。这种与yīn鬼打交道的家族十分神秘,手段不为外人所知,钱逸群心中颇为担心他们找出钱卫。他听马怀远译道:“他们还是要买你果子。”便道:“我卖你你也没用。钱道士说,一定得在这山上吃了才能有用。”
“钱道士有没有说过,会有什么用?”曹文用抢先问道,倒像是已经能听吴县土话了一样。
钱逸群暗惊此人天资,仍旧等马怀远翻译了,方才道:“说是jīng神抖擞,可以整晚整晚坐着不睡觉。我才不信他呢。”
曹变蛟又看了看叔父,从腰间摸出两锭小银锭,掂了掂,约莫有十来两,上前硬塞在钱逸群手里,道:“只要一颗,让我尝尝。”
钱逸群知道自己手上没有茧子,怕被他发现,不敢推脱,便顺水推舟收了银子,让他自取了一颗巴豆。
曹变蛟仔细看了看这巴豆,在袖子上擦了,放进嘴里就要咬。曹文用哎了一声,jǐng示道:“小口。”
曹变蛟已经张大了嘴,听到叔父发话,只是浅浅咬开一层果皮,眉头紧皱,舌头打直,哭丧道:“好苦!又辛又辣!”
//”
钱逸群一边关注那两个在地上布阵的戴家子,一边看曹变蛟反应。
曹变蛟硬是咽下嘴里的巴豆,细细感觉,皱眉道:“好像没什么知觉,我再尝些。”他这一口就咬得大了,足足有半颗巴豆。
这半颗巴豆若是炮制成巴豆霜,足以寻常小药铺用上一个月的。此刻新鲜果子,压根不能算药,正印了药书上的批语:“有大毒!”
《神农本草经》上说巴豆能破症瘕结聚坚积,留饮痰癖,大腹水肿。荡练五脏六腑,开通闭塞,利水谷道。去恶肉。
老农们说得更为直接:吃了巴豆,拉穿肠肚。
不一会儿功夫,曹变蛟脸sè微变,说道:“三叔,我觉得腹中疼痛!”
曹文用上前按住侄子的肩膀,问道:“如何痛法?”
“好像肚子里开了水陆道场,咕噜噜直叫……不好,我要拉出来了!”曹变蛟咬紧牙关,提收谷道,大腿紧并,小腿螺旋,也来不及找茅厕,一头扎进林子里去了。
曹文用刚追上两步,只听到林中传来屁响如雷,从这时间上看,也不知道小曹将军有没有来得及脱裤子。曹文用脸上却轻松了许多,但凡烂肠的毒药是不会让人腹泻的,否则药力进去还怎么害人?反倒是许多仙丹灵药吃了会有排除体内毒素的作用,待拉上几回,自然洗经涤髓。
钱逸群心中大定,这半颗巴豆足够他拉得腿脚发软了吧。他又将目光投向马怀远,心中暗道:这人看似一个狗头军师,不过这里两拨人都不听他的。他是什么来路?此人灵气平平,看起来不像是会玄术的。只看他站姿,腰软无力,也不是练武之人,应该最好打发。
马怀远被钱逸群盯得心头发毛,暗道:这小伙子双目jīng光外shè,不像是寻常农夫,见官不怕,也丝毫不怯场,莫不是钱逸群的帮手吧?
他们都只道钱逸群是上山修行的道士,必然要穿道装,却想不到钱逸群只是一身寻常粗布衣服,头戴网巾,和道士没有一点关系。
钱逸群往前走了两步,正好走到杏黄小旗旁边,用脚踢了踢,问道:“这是做什么的?”
那两个戴家子弟一声暴喝:“不许碰!”
钱逸群见钱卫已经跑出了竹林幽径,想他一定会去山上找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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