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低声命令“不许接”。时竟宁当没听见,一脸笑意地拨开他,踉踉跄跄地往一旁走。
莫北坐在人来人往的医院大厅,大脑一片空白。
同车的教练毫发未损,此刻手里捏着单子跑上跑下。遇见一脸惨白毫无血色的莫北,本是窝着一肚子的邪气没处发,此刻见到她的样子竟也生生吞了下去,只干干瞪了她两眼。
邻座是一对带孩子来看病的小夫妻,正为孩子的事情发生口角,小家伙觉得无聊,跑过来推了推莫北的手臂。
莫北看他满脸的擦伤,半边脸肿的老高,还费力气地扯着嘴巴冲自己笑,很是心疼地问:“宝贝,你是怎么了,一定很疼吧。”
没想到小男孩说:“阿姨你流了好多血,看到你我就觉得不疼了。”
莫北这才注意到自己纯白的长裙上满是血点子,接过这孩子递来的纸巾往脸上一擦,全是凝固了的血渣子。鼻子还隐隐作痛,她不敢摸,怕一用力又有血出来。
又坐了会儿,这才起身去一边给时竟宁打电话,那头刚一接通,时竟宁清朗的声音响起来的时候,她那含了许久的泪就抑制不住地冲出来。
莫北都觉得莫名其妙,哭什么?
时竟宁那边吊儿郎当地问:“怎么了,是不是想我了。”
他声音浮着,说话里又带着奇异的喘息,莫北不消细想便知道原委,“你是不是喝酒了,大中午的就喝酒,你下午还上不上班了。”
时竟宁哈哈笑着,“真聪明,隔着这么远都能闻见我身上的酒味。没想喝,为了你才被人灌得,到后来索性就不收着掩着了,没意思,别人当你矫情。幸亏你老公我酒量还可以,白酒一斤半,啤酒随便喝,就是越喝越想你,现在浑身上下都不舒服,就想见一见你。老婆,在哪儿呢?”
莫北“呸呸呸”,咬着牙说:“谁是你老婆了。”
她吸溜一下鼻涕,被时竟宁耳尖听了下来。正好司机吃过饭出来,时竟宁招手喊了来搭把手,边艰难地走边说:“受了什么委屈了,怎么还开始哭鼻子了,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子。乖啊,我现在就去接你,下午不去上班了,也不许练车了,就陪我在床上躺一躺。”
“别说浑话了。”莫北抿了抿唇,“我在医院呢,时竟宁。我刚刚开车不小心,出了车祸了。”
时竟宁几乎没蹦起来,酒又醒大半,关切地问:“你有没有事,哪个医院,医生有没有说哪里不好。你别害怕,也别哭了,我马上就过来。”
莫北摇头,“我没事,时竟宁,那时候我坐在车里,是我错踩了油门把一个人给撞了。你猜猜看这个人是谁?”
时竟宁:“嗯?”
“是一个特别漂亮白净的男孩子,”莫北压着喉头沉重的钝意,艰难地说,“就是这么巧,他妈妈你也认得,特别熟,没多久前才从国外回来。”
时竟宁默然。
莫北立刻冷声道:“更巧的是,这个宝宝姓时。”
时竟宁那边一个怔忪,莫北这里便已经挂了电话,又好像害怕什么似的将电话关了机。
忽然面前走过一个人,尖着嗓子撒娇道:“孝祥,今天人特别多,听说B超都排到好几百号了,还做不做检查了?”
冤家路窄,冤家路窄。
莫北这辈子最不想见到的人此刻却是近在咫尺。
她抬头一扫,他正愣愣望向她,身边的金子穿着蓝白条纹海魂衫,很简单的一条短裙子,两只脚上鲜见地踏了一双平底鞋。
莫北一直以来都是个马大哈,直到邱孝祥扣下的这顶帽子让她戴得绿油油,这才发现那个和自己青梅竹马的男人早就有了异心。
可现如今吃一堑长一智,又是个女人,天生有敏感的基因,几乎是一看金子这副打扮便猜出一二。
邱孝祥这时候走近了,眉头皱得紧紧,焦虑地问:“你这是怎么了,弄得这一身的血。”
金子小鸟依人地站在一边,紧紧抓着邱孝祥的胳膊。
莫北将一切看在眼底,无意和这两人多说,一声不吭地转身离开,邱孝祥却追过来抓她的手,被她条件反射地甩开了,不耐烦的,“你这个人怎么回事。”
金子跟过来。
此一时彼一时,曾经是夹在这对旧日恋人中间的第三者,放个屁都要憋半天,生怕被看出来了提前结束这段关系。
可现如今正角变成了她,那个曾经许诺要一心一意对待的好男人邱孝祥早成了囊中之物。扭曲的好胜心和自尊心面前,她将隐藏的窃喜变本加厉地爆发出来,看着莫北的眼睛都带着刀子。
她说:“莫北,你吼什么吼。”凑近她面前方才压低声音道:“你不是已经有新男朋友了吗,难道就不能消失,为什么要一次次地出现在我面前?”
莫北是一头雾水,自己明明什么都没做,却依旧被人白骂了一通,讥讽道:“金子,你现在也是有孩子的人了吧,就不能给他积点德,将来要他怎么面对你这个妈呢?”
金子顿时着了,眼内闪着火光上来捏莫北的肩,被邱孝祥挡开了,说:“别闹了,你赶紧去排个号,都几点了。”
金子不服气,还欲再说些什么,邱孝祥叹气道:“都到这个份上了你还怕什么?怕我跑了不管你吗?”
金子这才咬牙离开。
莫北也不乐意,说:“我和你之间还有什么好说的。”
邱孝祥一脸疲惫,原本意气风发的一个男人现如今两鬓竟染风霜,虽然仍旧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却止不住这一身的颓废气息。
莫北知道他近来日子不很好过,那次的事情对他打击很大,早已不是身体上受到了创伤这么简单。他和唐凯瑞分道扬镳之后,曾经的那股子拼搏进取,永不言弃,日益被消磨干净。
他此刻低着头,像是不敢看她,迟疑着,想了又想才说:“其实我一直欠你一句对不起。”
莫北鼻痛,“对得起,对不起,都这样了。”
“我被关起来那几天,满脑子想得都是你。也只有一个人静下来了,周围的世界安静了,才真真正正地能思考一些事情。我想到了小时候,我们那么要好,没日没夜黏在一起,想得都是怎样永远在一起。后来长大了,为了你,吃过多少爱慕者的醋,和人约架打得鼻青脸肿家都不敢回,也还是觉得会在一起。现在走到这一步,全是我的错,可仔细想想,又不记得自己到底是怎样走到了这一步。”邱孝祥苦笑,“现在除了对不起,真的什么都不能为你做。”
事已至此,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莫北亦是笑起来,“我们变成这样全是因为你,邱孝祥,你如果真的有良心念旧情,那这一辈子都逃不过自己良心的审判——我却很乐意看到这一点。”
邱孝祥叹气,“是,我早就已经后悔了。时竟宁那个人虽然会玩弄手段,可我看得出来,他对你倒也是真心实意。只是他家世显赫,父母都是响当当的人物,你去那样的家庭未必会好。”
莫北:“这是我的事,和你半毛钱关系也没有。”
邱孝祥脸红了红,像是还要再说点什么,可最终抿了抿唇,到底没有再吱声。
莫北也觉得这样的相对而站实在傻得很,死死抓着手机往医院大门外走,他也没再追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更晚了……
☆、第三十章
时竟宁刚挂电话便往酒店外头走。苗市长跟了几步,看他脸色不佳嘴唇都白了,以为那边出了什么问题,心想这孩子把那丫头果真挂在心上。不明就里之后连忙喊了个人跟着,又叮咛着要时竟宁吃一点解酒药。
时竟宁人躺在后座上,一边灌水一边给莫北打电话,居然一连被掐了好几个,最后直接关机拒绝和他通话。
时竟宁气得脑仁子疼,给她发短信威胁:你好端端地发什么火,好歹让我把事情弄清楚吧!
心里埋怨她脾气太臭,总是不听人解释扭头就走,气鼓鼓的像个河豚,一身又尖又密的刺。
他都忙得脚不沾地头重脚轻了,哪有时间来体会她的心思,还要慢慢捋顺情绪,当个知心姐姐似的以她的立场看问题,生怕折到了她的小嫩枝留下什么小阴影。
要以他以前的暴脾气,这种女人直接扔了算了,还是那句话,又不是仙女!
默默腹诽一分钟。
时竟宁:莫北,我真的错了,虽然现在还没能深刻领悟到自己的错误到底在哪。但我一定错了,你开机吧。
司机和助手在前头眼神交汇了无数次,好像这么干坐着也不是个事儿吧,可是时竟宁黑着一张脸,随时有着风雨欲来的危险,谁也不敢在这时候多说一个字。
两个人最终妥协,眉毛互相挑了半天,最终有个人悻悻扭过头来,堆着一脸小心翼翼的笑,问:“时局,咱这车往哪儿开?”
时竟宁头也不抬,声音里全是压抑的怒火,“西区人医。”
手下噼里啪啦打了洋洋洒洒好长一段短信,自己读了半天觉得还算是低调有内涵,既显得自己诚恳无比,又有理有据不至于内容空洞,最重要是不卑不亢,不能再长那女人的士气。
特地给姐姐时荏宁先试发一次,时荏宁没过一分钟就回了过来:我说时竟宁,你有这功夫麻烦改个名字给咱爸也发一条,保准他感动得痛哭流涕,分分钟就把家产过到你名下信不信?
后头一连好几个竖某个手指的表情,时竟宁眼中自动打码,将短信转发给了莫北。
车子一路疾驰,风嚯嚯而入窗口,他一只手死死抓着手机,两只眼睛恨不得将之灼出洞。
颠簸了好一阵子,手机仍旧沉默,他抬头望一望外头绿树成荫的初夏新景,刚刚的一幕幕在眼前掠过,忽然就觉得这样的自己幼稚得可笑。
莫北不在医院。
时竟宁站在病房外头便有些焦躁不安,他给莫南打电话,小孩子正兴高采烈地看人打球,说了不到两句话就把电话掐了。
没有办法只好联络单位里的人,一圈电话下来还是了无音讯。
他急得背靠着墙壁抽烟,在想她可能去的地方,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没来得及回头,便有一只手伸到面前将烟抽走。
时竟宁皱着眉头看向闵安然,“怎么?”
闵安然将烟掐了,抱着两只手站回他面前,含着几分笑意将他上下打量,像是在说“你怎么”。
时竟宁冷冷道:“我和这边院长打过招呼,会给你们安排最好的病房和最好的医生。”
闵安然抬手一拨头发,明眸里蓄着一泓秋水,此刻恬淡而笑,话中却有淡淡讥讽,“不是我们,是孩子,阿竟。莫小姐应该已经告诉你这边的事了吧,你难道就不想问问我从哪儿多了这么一个孩子,又是为什么要这样千里迢迢地来这个城市找你吗?”
时竟宁本已打算要走,此刻冲动抵不住理智,又停了脚步,深呼吸一口,继而摆出满脸没心没肺的笑,“闵安然,你说这么多,是不是就是想要告诉我里面的那个孩子是我的?”
“你说呢?”闵安然一脸的坦然,慢悠悠地反问。
时竟宁:“这个玩笑可一点也不好玩。”
闵安然冷笑,眼神陡然锐利,“谁会拿自己的孩子开玩笑。你还真是贵人多忘事,时竟宁,”她踮起脚,在他耳边轻轻说,“当初是谁说的,不想隔着一层膜来感受我……现在情场老手阅‘女无数了,就把这些话都抛之脑后,一丁点也想不起来以前的事了?”
时竟宁铁青着脸,紧紧咬着牙根。
闵安然呵出口气,“要不要我来帮你捋一捋,顺便把莫北也一起喊过来,大家聚在一起谈谈往事,交流交流心得,看看彼此都是因为什么被同一个男人吸引,说不定我还能传授点知识,让她把你伺候得更好一点。”
时竟宁就像是被燃着了的一把火,此刻很冲动地按上她的肩,瞪着眼说:“你不许找她!”
闵安然看他这副反应,心中不免一紧,然而脸上却显得轻松,很轻快地问:“时竟宁,你害怕了是不是?”
时竟宁眉头一拧,“你说什么?”
“是害怕她知道你的那些事后就不再理你呢,还是因为害怕面对你有一个孩子的现实。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还是平时的那个你吗?”
是啊,还是平时的那个时竟宁吗?不断地给自己找事做,不断地催眠自己要去找到莫北。
是在逃避什么呢。
站在这个病房外头,心里有个声音很尖锐地说要进去看看,可就是因为某根太过脆弱的弦绷得紧紧。
所以,他真的害怕了,不敢面对现实了?
所以,背抵着这堵墙,整个身子都微微地颤抖?
闵安然过来缠着他的手臂,将头靠在他的肩上,很小声地说:“你和她分手好不好,不会很难的,就像你以前做过的那样。再不然,我帮你?”
时竟宁只是冷冷将她拨开,不置可否。
宾馆里,莫北刚刚洗好澡,抱着一条毛巾盘坐在床上。
对面的镜子里,是一个半张脸青肿的苍白女人。她移动膝盖,离镜子尽可能近一点,可以很明显地看到眼底很深的青色。
莫北叹口气,将手机拿了过来。没有关机,只是将时竟宁拖进了黑名单,不知道他打没打过来电话,但短信是一条不少地堆在内存里。
还是老样子,先是威逼利诱,然后怒不可遏,最后服软地道歉哀求,她几乎能想到他那种心底不服气但又委屈的表情。
女人就是这么善变,当初她爱邱孝祥的时候,恨不得天崩地裂也要和他在一起。就算是他出了轨,和自己最好的朋友睡过了,她想得也还是能过一天是一天,自我宽慰着这世上有几份毫无瑕疵的感情。
可时竟宁闯进了她的生活,毫无征兆。他是好手,是老手,这么不顾身份不要脸皮地缠着她跟着她,谁能抵挡得住?她无论怎么预警,到底还是陷进去了,一整颗心里又只有个时竟宁,甚至会异想天开,如果以后真的结婚了,是不是要亲自下厨做饭给他吃,但她手艺不精,他会不会嫌弃。
可现在,好端端地冒出这么一件事。
一个女人再怎么爱一个男人,想念一个男人,当单身母亲的勇气都是无比巨大的。
闵安然那个人虽然只见过一面,却看得出来她根植于骨子里的傲气,一个这样骄傲的人,用前男友的姓氏给孩子冠名,又是怎样的一种爱呢。
她很仔细地看过那个孩子,眉宇之间和时竟宁确实有几分相像。
因为相像,更觉得心疼。
她有些呆呆地想,趁着现在自己还有点理智,索性就抽身而出,让他们一家人呆在一起吧,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没有什么是比父母都在身边来得更加幸福的。
会不会有点傻。发个帖子到天涯八卦,指不定有多少人跳出来骂她是圣母病发作,放着条件这么好的一个男人不要,说什么成全不成全的鬼话,人家能要你好心,你又算是哪根葱?
可她还能怎么办?
莫北因而心乱如麻,家里住不得,单位不想去,和所长打电话请假,被她呛得一句话都回不了。破罐子破摔,大不了丢了工作,现在开始看书,明年再考个单位呆呆。于是自己拎个箱子跑出来散心,谁知道还是这样郁卒。
时竟宁又发短信进来,说:三天两头这样闹,在一起还有什么意思?
莫北当即觉得一个晴天霹雳砍下来。
这句话简直熟悉的要命,她和邱孝祥的那些年,他不止一次地和她说过。
一个男人的耐性,到底只有这么浅?
她回:既然这样就分开来,我想要静一静。
时竟宁很快就回过来:好。
莫北坐在床上,笑着哭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