竺青依旧无动于衷,静默片刻,忽而笑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夫人与韩将军关系不错,难不成,如今他不出面,反倒让你来做这说客?若真如此……”
“你后背上,是否有个月牙形的胎记?”傅秋打断她,一双柳眉皱到一处,万分严肃。
竺青一愣,道:“夫人怎么知道?”
他虽未直言,却也间接承认了。傅秋松了一口气,道:“我自然知道,因为你是我接生的。”
话音刚落,竺青与沈陌璃二人皆是不可思议般望着她。沈陌璃虽知道个大概,却也没深入了解到如此地步。竺青更甚,自己身上的胎记,即便是亲近如颜筱梓也不曾见过,傅秋一个外人,又如何得知?
当下便皱了眉,道:“夫人也许只是猜测,胎记这样的东西实在太过普通,做不得什么证据。”
傅秋似是意料到他的反应,自宽大的袖中取出一卷画,一面轻柔展开,一面柔声道:“如果你还不信,我这儿有一副你父亲年轻时的画像,你自己分辨吧。”
纸张许是年代久远,泛着微微的黄色,然画中人面目依旧清晰,长身玉立,手执一柄折扇,翩翩公子,风采卓然。单看身形,便已有几分相似,再看那张脸,竺青一震,画中人薄唇轻抿,似笑非笑的眼神与他如出一辙。
“这是?”竺青声音有些发颤,看这画像,已是上了年头,绝非近日所绘,而画中人与他七八分相像,见到那张脸的一瞬,他脑中恍惚有些模糊的影像闪过,虽凑不成连续的画面,也足够揭晓答案。
傅秋见他神色,几分宽慰,道:“这是你父亲,萧寒,曾经名扬宋齐的才子,官至宰相。萧逸,你当真,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竺青死死地盯着那画像,一双手紧握成拳,挣扎许久,却抬不起来。
“也怪不得你,你家里出事的时候,你才五岁,不记得也是正常。”
竺青听见自己颤抖的声线响起,那样陌生而执拗。
“我家里……出了什么事?”
两个人都紧紧盯着自己,傅秋突然就有些说不出口。那段尘封的往事,对如今的竺青而言,显然太过残忍。然而如今,她不得不说。
“你父亲萧寒,一生忠于君主,清正廉明……”她回想起那些旧事,声音也有些干涸起来。“他在政事上很有自己的主见,大胆而新颖,每每提出新的法规,在当时的宋齐王朝,是朝堂上当仁不让的重臣。只可惜,风头过盛,遭人妒忌,被诬陷入狱,扣了个谋反的罪名,满门抄斩。”她看了眼竺青泛白的脸色,心里一酸,仍是强忍着说了下去。
“我找到了当年将你偷偷带出府的嬷嬷,她已不在人世了,但她的家人,给了我这个。”傅秋自怀中掏出两个物件,递到竺青手里,其中一个是一块成色极好的玉佩,别致小巧,刻着个“逸”字。而另一个,是一封信件。
“这玉佩还是你母亲在你两岁生辰时亲自雕琢的,我有幸见过。而这封信,是你父亲让嬷嬷送你出府前留给你的。那嬷嬷的家人让我转告,说她当年没有尽到责任,把你弄丢了,让我如果找到你,无论如何都要取得你的谅解。”
一番话说完,竺青紧握的拳头已是青筋毕露。
他努力想找些理由反驳,什么萧寒,什么萧逸,原本与自己什么关系也没有,这一切不过是傅秋用来离间他与颜筱梓的借口,他不该信,也不能信。可胸腔像是破了一块,自看到那副画像起,不断往里漏着风,冻得他全身发颤。
“孩子,我不是来离间什么,只是有些事,你必须知道。当年下令将你家满门抄斩的人,是先帝,也就是公主的父亲。你如今不遗余力地帮着她拿回属于她的东西,是否也应该谨慎权衡?”
沈陌璃一直看着他,目光盈动间尽是担忧。
送走了傅秋母女,竺青看着那副画像怔怔出神。
这么多年了,对自己的身世,也不是没有好奇过。但自有记忆以来,自己已经是个小乞丐,整日流浪在街上,直到一次偷了食物,被溜出宫的颜筱梓的侍卫抓住,小小年纪的她非但没有怪他,反而将自己的食物分给他,更是少年老成地对他做了安排,将他送到了武馆,让他学些本事。
后来,他就拼命练习武功,在诸多选拔者中脱颖而出,成了她的近身侍卫,以及玩伴。
一晃,就是十几年。
可如今,却有人告诉他,他从小视作比自己的生命还要重要的人,他全心跟随的人,他陪伴了整个成长过程的人,竟是他杀父仇人的女儿。
满门抄斩,那是怎样惨烈的过往?
他将那信件展开,飘逸潇洒的笔锋,竟意外地与他的自己有几分相似。
“萧逸吾儿,今为父遭人陷害,致全府满门抄斩,是为父无能,吾儿不必过于挂心,为父母者全心所愿,不过儿女幸福安康。若成功逃脱,见此信的一日,谨记为父嘱咐:切莫涉足朝堂事。为父年轻时向往游历山川,奈何功名累身,终不能如愿。愿吾儿替为父完成未竟之志,切莫言报仇。谨记,谨记。”
怀中的玉佩灼烫着他的胸膛,竺青深吸了一口气,才将胸腔中的酸涩勉强压下。
他原本,也该有个幸福的家庭,免了颠沛流离,如一般人那样长大,承欢父母膝下,平安和乐长大。可就因父亲才华太盛,就因奸人诬陷,昏君偏听偏信,却落了这么悲惨的下场。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当真是荒唐,荒唐至极!
而他如今,却是将自己的生命挂在刀尖上,为了仇人讨回公道?那么谁,又为他们萧家讨回公道?
他像是再承受不了,仰头大笑了几声,又将眼中酸涩生生逼退,最后回望了一眼,沉了脸色,疾步走了出去。
路上不断又士兵与他打招呼,他冷着一张脸,谁也没理,直直走出了兵营,再没回头。
有些事必须查证,而在确凿证据面前,他实在做不到假装不知。
颜筱梓回来时暮色将至,见程复懒懒地坐着等她吃饭,望了一圈,问:“竺青呢?”
程复耸耸肩,道:“听说刚才冷着脸出了营,不知去了哪里,不过明日就要出战了,他应该很快就回来吧。快吃饭吧,我快饿死了。”
颜筱梓坐下,望了外面一眼,夜色越来越浓,正是饭点,外面没有人乱晃。心里逐渐有不安蔓延上来。
“哦,听说白日里有两个女子来过。”程复嘴里吃着饭菜,说话含糊不清。
“女子?”颜筱梓皱眉。
“听人喊沈姑娘和夫人,像是母女。我猜是傅秋二人。”
颜筱梓的心越发沉了下去。
待吃过晚饭,又过了一个时辰,竺青还是没有回来。
颜筱梓再坐不住,吩咐士兵将整座城搜了一遍,也没找到竺青的身影,她又带了几个人,出城去找,折腾了大半夜,离破晓只有不到两个时辰,却是连竺青的影子也没找到。
再不能耽搁,颜筱梓调转马头回城,任凭随行士兵在旁问还找不找了,她秀气的眉微微皱起来,冷声道:“不找了。卯时准时出发。”
☆、最后一战
颜筱梓行在最前方,程复随在她身侧,五万大军紧随其后,在天将明未明之中沉默行走。
“你不会是跟竺青闹矛盾了吧?他不像这样关键时刻掉链子的人啊。”程复骑着马嘟囔着,见颜筱梓沉着脸不做声,不依不挠地追问:“沈陌璃和傅秋来找他做什么?这几个人,八竿子扯不上的关系啊。”又睨她一眼,“你怎么一直不说话啊……”
颜筱梓冷冷看他一眼,简洁明了:“闭嘴。”
程复讪讪收了声,低声喃喃:“当初真不该答应你来当什么劳什子的军医,答应的条件没兑现不说,连基本的尊重都没有,真是强盗啊强盗……”
颜筱梓策马快行几步,拉开了与程复的距离,只觉心中无比烦闷。
即便沈陌璃和傅秋是来当说客,可究竟是怎样的理由,可以让竺青抛下自小一起长大的情谊在如此关键的时刻弃她而去?多日来压在心头沉甸甸的不安在此刻达到至高点。以往诸般交涉事宜皆是竺青处理,习惯了依赖,如今身旁没了他时而正经时而故作轻浮逗她笑,她只觉得心头空落落的,整个人仿佛浮萍般,找不到着力点。
可她身上背负着六年的仇恨。她回头望了一眼,长长的队伍井然有序地前行,在这样暗淡的光线下看不到尽头。
她身上,还背负着五万人的性命。她不能出任何的纰漏。
希望在一切结束之后,你能给我个合理的解释,竺青。
远处,第一丝曙光终于洒落,逐渐照亮了整个皇城。
徐海握着剑柄在宫中奔走,忽有侍卫前来传召。
他一愣,犹豫片刻,径直向崇元殿走去。
殿内只有圣武帝独自坐在龙座上。他躬身下跪,圣武帝面色淡淡地看着他,问道:“他们已经在来的路上了吧?”
徐海整个身子一僵,心中的不安逐渐扩大,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吞没。但他仍是硬着头皮回了一声:“属下不知圣上所言何人。”
圣武帝摆摆手,“不必隐瞒了,孤知道你是他们的人。”
徐海的手紧紧握住了手里的刀柄。
昨日他已派人前去与公主接洽,商定了会合时间,只待他们到达皇宫门口,他便集结宫内两百侍卫,开门迎客。不必花费一兵一卒,他们行至今日,早已是胜券在握。
虽然他也疑惑,圣武帝为何这样消极应敌。此刻他跪在崇元殿里,头顶是圣武帝火炬般可以看破一切的眼神,他好像隐隐有了些预感。
压下一众大臣对敌的奏折,甚至压下了韩挚出兵的请求,甚至明知自己是内应,还容忍他将所有事情部署好,只静静地等着公主率人攻破皇城。
他分明,已看破一切。
可是,为什么?他抬头与圣武帝对视,不怒自威的一双眼,静静与他对望,即便他什么都没有说,徐海仍是觉得周身的压力不断攀升。
这是真正属于帝王的威严,这一点,他从未怀疑过。可军人一生只效忠一主,那是先帝唯一的女儿,他没得选择,也无需选择。
“是。”他坦然与圣武帝对望,却见他唇角缓缓绽出一个笑,似是……十分欣慰。
他心中疑惑更甚,又不知该作何反应。
圣武帝一字一句缓缓道:“开宫门。”
徐海又是一震,最终还是什么都没问,沉声应了一声“是”,转身出了崇元殿。
偌大一个皇宫,除了侍卫走动的声音,再无其他声响。
颜筱梓一行人赶到宫门口时,已是两个时辰后。
徐海恭敬跪在马前,如释重负般低低喊了一声:“属下参见公主!”
颜筱梓跳下马,亲自将他扶起,“徐大人无需多礼,宫中可有异常?”
徐海犹豫了一瞬,仍是恭敬答道:“公主,是圣上……让我开的宫门。”
颜筱梓一怔,近前的几个士兵也听到了,茫然对望,皆是不知该作何感想。
颜筱梓回身望向背后乌压压的人群,思忖了片刻,举起右手,场面顿时安静下来。
“你们留在宫外,等我消息。”
副官马上就有话要说,颜筱梓沉着脸道:“这是命令。”
副官看着她欲言又止,终是沉默着点了点头。
自宫门口到崇元殿的这段路,时隔六年,颜筱梓才重新踏足。
她曾经三天两头溜出宫去,沿着这条路低着头蒙混过关无数次,骗过了多少人的视线。如今再次走上去,心酸莫名。
宫里变化不大,楼台殿阁,依稀是记忆中的样子,可疼爱她的父皇与母妃,却没留下一丝音容笑貌。
她暗自握紧了拳,看着眼前的路,一步一步踏上汉白玉的台阶,站在殿中央,与高座上的那人遥遥相望。
“小小?”圣武帝轻呼,当年调皮娇俏的小丫头,总爱抱着他的胳膊喊皇叔,过了这么些年,竟出落成这样明丽动人的模样,印象中永远藏着无数鬼主意的那双眼,似乎也经过了岁月的沉淀,藏了许多他不愿看见的东西。
颜筱梓抿着唇,隐忍着怒气,他坐在原本属于她父皇的位置,还用这样亲昵的语气喊她,这算什么?
“到皇叔这里来,让皇叔看看。”圣武帝露出一个慈爱的笑容,朝她挥了挥手,仿佛跨越了那么多年的时光,还如同小时候一般。
颜筱梓一把抽出身旁徐海腰间的佩剑,剑尖直直指着龙座上的那个人,周身气息暴涨,整个人呈现出无比凌厉的姿态。
“弑兄篡位,你做了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有什么资格自称我的皇叔?”
圣武帝扬着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片刻后缓缓收回,唇角溢出一抹苦笑,“小小,你对我误会太深。”
颜筱梓上前一步,眼中他的笑容让她觉得虚伪,可偏偏又与记忆中那个慈爱的皇叔重叠,内力已灌输至剑尖,却偏偏无法前进分毫。
圣武帝轻叹一声,鬓边白发平添了几分老态。看着颜筱梓如此年轻鲜活的模样,他终究是觉得自己老了。
“皇叔找了你六年,却一直都没能找到你。从你起兵那一日起,我就想看看,我的小小,如今长成了什么模样。小小,你没有让我失望,你如今的胆识与魄力,无愧于公主的名号。”
颜筱梓愣愣问:“你是说,这一路,你一直在让我?”
难怪一路畅通得过分,难怪他一手提拔起来的麦天河那样轻易就让她进了城,难怪,韩挚甚至都没有出现。
圣武帝依旧看着她,唇边笑意不减。“小小,今日你既然为了你父皇来到此处,那么我们暂且撇开六年前那场宫变,好好谈谈如何?”
颜筱梓像在思考,没有回答。
圣武帝轻笑一声,“小小,你可还记得你父皇在位的最后几年政绩如何?”
颜筱梓脸一白,抿着唇不说话。
圣武帝道:“你不愿意说,我替你说。朝中中流砥柱被他一一送入牢狱,决策一再失误,原本富足不受侵犯的宋齐国连连边疆告急,甚至那几个游牧民族,也敢来我领土嚣张。你可还记得你师父是如何被贬的?”
颜筱梓情绪有些复杂,她很想冲上去堵住他喋喋不休的嘴,可她不能,因为每一句,都是实话。
“赵闻乃我宋齐国开国名将。宋齐的大半个江山都是他帮着你父皇打下来的。可他得到了什么呢?国家安定之后,一再因无中生有的小事遭到弹劾,撤了官职,剥夺兵权。这些,你可知道?”
颜筱梓愣愣地站着,师父遭贬的事她并不清楚,那时她年少不更事,从不关心朝堂,又怎么会知道原委?可师父那样的将才,屈居在一个小小的山寨,她问过师父无数次,却每次只得到一个苦笑。
原来,是这样?
圣武帝继续道:“赵闻的事只是沧海一粟。那时朝中奸佞横行,造就了多少冤案?可你父皇偏偏不管不问,任由贼人当道,忠臣白白被辱。小小,你可知,逼宫已是不得不为?”
颜筱梓听到这里,终于冷笑一声,“你不过是为自己的野心找了诸多借口。”
圣武帝深深看她一眼,道:“好,即便我认下这个罪名,那你说,我即位以后,宋齐国又是什么状况?”
颜筱梓紧抿着唇不说话。
“我励精图治,竭尽全力不过为天下苍生。六年了,宋齐国逐渐摆脱了当初的颓势,欣欣向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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